第22章 偏愛
“娘娘?”宮女沒有等到夏沉煙的回應,輕輕喚了一聲。
夏沉煙放下棋譜,起身道:“他現在在哪裏?”
“夏家二公子此刻正在獵場周圍等待。”
“帶我去。”
“是。”
夏沉煙選了幾個孔武有力的太監跟隨,同時留下一個小宮女,讓她在看台等候。
“如果陛下那邊的人問起,你就如實稟報我的行蹤。”
小宮女:“是。”
夏沉煙離開了看台,眾多命婦貴女的視線停在她身上,但無人敢上前詢問。
獵場周圍的一條小徑邊上,生長著一棵茂密的老槐樹。夏家二公子正站在樹下,翹首等待。
日頭越來越大了,盡管他站在樹的陰影裏,卻仍然被曬得滿臉都是汗。
他一邊用帕子擦汗,一邊說:“還從來沒有人讓本公子等這麽久!”
從人連忙安撫他。
兩匹上好的棗紅色寶馬被拴在樹幹上,噴著響鼻。
良久,夏沉煙乘坐轎子,姍姍來遲。
夏家二公子立刻認出——這種規格的轎子,除了陛下,隻有她才能用。
他用力甩掉擦汗的帕子,罵道:“夏沉煙,你枉為夏家人!”
“東西呢?”
夏沉煙嗓音平靜,她甚至沒有下轎子。
夏家二公子噎了一下,隻看見被春風吹拂的轎簾。
他說:“這麽急著要東西嗎?夏沉煙,你果然隻惦記著你的婢女——”
“你沒有含月的東西,對嗎?”她淡淡打斷他的話。
夏家二公子的思緒飛速轉動,正打算編出一些瞎話來糊弄她,就聽見她對宮人說:“回去。”
宮人應是,轎子被重新抬起,調轉方向。
夏家二公子怔住了。
……
獵場看台,命婦貴女們交頭接耳。
“出來了!有人先獵完出來了!”
“是陛下嗎?”
“應該是……他們走近了,確實是陛下!”
“陛下今年又要拔得頭籌了。”
陸清玄身後的馬車上,裝著滿滿的獵物。
上麵有白狐、豹子、麋鹿……甚至一頭熊。
他命人清點獵物,良久,他才往看台的方向望了一眼。
卻發現視野最好的那個位置,已經空了。
那位置旁邊隻站著一個小宮女,她略帶無措地守在那裏。
……
“但是我知道含月死前說的話!”夏家二公子大聲說。
如他所願,轎子停下了。
夏沉煙坐在轎子內,臉上沒什麽表情。
她知道二公子很可能在說謊,但仍然讓人停下來,去聽一聽。
氣氛凝滯許久後,夏家二公子模仿含月的語氣,說道:“她當時說,‘好姑娘,認真當夏家的一個姑娘吧。別想著讀書、行路,也別整天惦記著夏家之外的天地了……’”
夏家二公子說個不停,夏沉煙一直沒有打斷他,安靜地傾聽。
夏家二公子自以為騙過了她,忍不住洋洋得意,又在裏頭編了幾句話,最後說:“……她讓你好好練習舞蹈,說終有一天,你會成為夏家的驕傲。”
“是嗎?”夏沉煙說,“姑母在沒有被送給胡人之前,你們不是也說,她是夏家的驕傲?”
夏家二公子的臉色僵住。
已經很久沒有人在他麵前提起這個人了。
她的名字就像被刻意抹去了一樣。
盡管她當年深得聖寵,但在她被送給胡人,寫出那樣淒絕的、痛罵先帝和朝堂大臣的詩賦之後,就注定她的名字會被抹去。
像拂去一片煙塵,或擦掉一種恥辱。
畢竟“有失國體”。
夏沉煙坐在轎子裏,說道:“你們的虛偽麵目,真是從小到大如出一轍。如果你不是世家的子弟,你猜猜看,你還能不能坐在現在的這個位置?”
她語氣冰冷,隱含譏誚。
夏家二公子被戳中了痛腳。
他從小親眼目睹夏沉煙,以及他們姑母的驚人天賦。
像太陽一般閃耀的天賦,根本無法隱藏。而他很清楚,自己不過是一個庸才。
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聽到夏沉煙繼續不急不緩地說:“你們怎麽不把自己送給胡人?”
“和後宮的妃嬪公主相比,胡人其實對你們更感興趣吧?”
“為了讓胡人不打你們這些男人的主意,你們甚至掏空黎民的家財,向胡人獻上不計其數的珠寶,又允許胡兵肆意踐踏百姓。”
“真是奇恥大辱,尊嚴全無,你們跪在地上,像奴隸一樣求生。陛下迎戰胡兵的時候,我還記得你們說,‘不量其力’。”
“既然你們量力,那你現在去把自己送給胡人,還來得及。聽說前段時間還有胡人越過邊境,來國都行刺,你把自己奉上,我讓人給你寫詩賦,誇讚你是夏家和王朝的驕傲。”
夏家二公子臉色漲得通紅。
他想起了出門前大哥對他的警告——
“二弟,別去招惹沉煙,你說不過她,待會兒又要生氣。把她留給我解決,我會處理好這件事的。”
夏家二公子攥緊了手,他回身,去拿懸掛在馬背上的弓箭。
簇擁在夏沉煙周緣的太監們,察覺到他的意圖,立刻圍了上去。
……
陸清玄靠在椅背上,再次往看台的方向望了一眼。
那個位置,仍然空空如也。
陸陸續續有將領從獵場中出來,每個人都帶著獵物,來到他麵前,喊一句:“陛下,幸不辱命!”
沒有人獵到熊,也沒有人獵到那麽漂亮的白狐。
春天的風吹過他的戎裝和頭發,也吹過他的獵物,揚起一陣腥氣。
陸清玄神色平靜,逐一誇獎他們,並對其中一些人進行賞賜。
大總管看見陸清玄打了個手勢。
他連忙走過去,俯身問道:“陛下有何吩咐?”
“打聽一下,嫻妃去哪裏了。”
大總管心中詫異,應了聲是,去找看台上的小宮女打聽。
不一會兒,他回來稟報道:“陛下,嫻妃娘娘去見了夏家二公子。”
“夏家人?”
“是。見麵地點在獵場外的那棵老槐樹下。”
陸清玄站起身,拿上他的長弓。
他翻身上馬,疾馳而去,幾個侍衛立即追隨。
將領們不安地互望,覺得是今年的獵物沒有讓陛下滿意。
今年的獵場投放了兩頭熊,但是,另一頭熊,還遲遲沒有被人獵到。
……
夏家二公子身邊的從人,是當年從兵營裏選出來,特意留在他身邊的。
從人武藝高強,一時間竟和幾個太監鬥得難解難分。
夏家二公子握緊長弓。
夏沉煙仿佛預料到他準備做什麽,明明連轎簾都沒有掀起,卻漫不經心地說:“沉瑾,你如果對我動手,伯父會怎麽罰你?”
夏家二公子心頭狠狠一跳。
這是他從小就被耳提麵命的規矩。
他可以和夏沉煙吵架——盡管根本吵不過。
他也可以捉弄夏沉煙——盡管總是被她反過來捉弄。
但是他絕對不能擅自對夏沉煙動手,因為她像一個珍貴的瓷瓶,一絲一毫的損耗,都是對夏家的莫大損失。
夏沉煙輕輕地笑了一下,像是目睹了他的窘迫。
夏家二公子被這聲笑點燃了怒火,他挽起弓箭,決定要狠狠嚇一嚇她!
他搭弓,瞄準,與此同時,遠處幾匹駿馬飛馳而來。
“陛下!”侍衛臉色微變,“那個公子,似乎要對嫻妃娘娘下手!”
夏沉煙的轎子十分華麗,每個人都可以輕易判斷出轎子裏坐的人。
但他們距離轎子還有一段距離,現在根本來不及趕過去。
陸清玄垂眸,從馬褡子上拿起一支箭。
他的手指修長有力,在陽光的照耀下,漂亮得像是集中了神祇所有的眷愛。
他用手指夾住箭羽,用力往後拉。
弓弦拉滿,再鬆開。箭羽錚錚,呼嘯而去。
他望著射出的箭矢,拿起了另一支箭。
……
夏家二公子鬆開自己的手,弓箭離弦。
但與此同時,他聽見了其它箭羽射過來的聲音。
比他更快的速度,和更大的力道。
他眼睜睜看著兩支箭朝他洶洶而來,其中一支先行抵達,竟然射中了他的箭!
兩人的箭在空中相撞,爆發出“鏘”的一聲,雙雙掉落在地。
另一支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他射來。
他變了臉色,下意識往後躲,還沒退出兩步,那支箭就打在他的弓上。
巨大的力量震得他手臂一麻,下意識鬆開手。
“哐當”一聲,他的弓砸落在地,揚起一片塵埃。
馬蹄聲“嘚嘚”而近,陸清玄在侍衛的簇擁下,騎馬而來。
陽光傾瀉而下,陸清玄騎在馬上,神色冷淡,麵如冠玉,貴氣逼人。
像是不可冒犯的神靈,像是不得攀越的高山。
夏家二公子跪下去,低頭請罪。
“微臣拜見陛下。微臣……在和妹妹開玩笑。”
“玩笑?”陸清玄嗓音很淡,宛若春季初融的冰川。
夏家二公子卻嚇得心髒緊縮。
他聽過這種語氣,在陛下剛剛即位,即將出征之時。
太監回了轎子,隨後上前,對陸清玄道:“陛下,娘娘無事,她說沒有受驚。”
陸清玄沒有回應,他凝望跪伏在地的夏家二公子,似乎在思索如何處置他。
夏家二公子的手臂仍然在發麻,他內心難以抑製地湧上諸多懊悔。
他真的隻是想教訓夏沉煙,剛才,他想把箭射在轎軒上,好好嚇一嚇她!
他正打算為自己辯解,卻聽見陸清玄緩聲開口。
“謀害朕的妃嬪,罪無可恕。夏家二子,夏沉瑾,褫奪所有官職,流放嶺南,終生不得回。”
夏家二公子的臉一下子褪去所有血色,他顫巍巍抬起頭,打算說什麽,侍衛們卻已經上前,捂住他的嘴,把他帶走。
陸清玄注視著他的背影,半晌才翻身下馬,朝夏沉煙的轎子走過去。
即將走近時,他似乎意識到縈繞在自己戎裝上的血腥味。
“帕子。”他說。
太監們立刻奉上雪白的帕子。
他擦拭了雙手,以及身上被獵物濺出的血跡。
隨後,他緩步走近,揭開了轎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