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裏黑,我害怕

一直到晚上九點,穆琛才放下筆,將文件整理了一下放到抽屜裏。

他看了看站在窗邊的江臣,反思今天是不是對他太冷漠了。

不過穆琛也是真生氣,本來好好的在餐廳定了一桌午餐,他還特意提前二十分鍾結束了和趙喬喬的約談,就是想讓江臣早點兒吃飯,結果下樓卻看見自己這兩個下屬卿卿我我,能不生氣嗎?

但是生氣歸生氣,讓江臣陪自己多呆了幾個小時也就足夠了。不知道什麽原因,江臣特別討厭加班,這種小小的懲罰倒是很適合他。

想到這兒,穆琛便緩和了語氣,用一種堪稱溫柔的聲調說道:“阿臣,你餓了嗎,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吃晚餐?”

江臣很有骨氣,像這種類似於“你媽打了你之後又叫你來吃飯”的隱晦道歉他才不需要呢。

江臣故作冷淡道:“不必了,既然穆先生沒有其他吩咐,那我就先走了。”

然後他轉身就向房門走去,步子很快且毫不停頓,甚至都沒有等穆琛的回應,就摔門而去。

穆琛無奈的歎了口氣,轉頭看向桌角放的相框。

不得不說,江臣算不上一個合格的保鏢,雖然他已經很努力了,穆琛也完全相信他會在危機時刻為自己擋槍。但江臣骨子裏是任性的,他的小脾氣就像是堵在屋子裏的煙霧一般,總會在某些時刻從牆縫裏飄出來。

不過穆琛並不討厭他這一點,相反,他很喜歡。因為隻有江臣朝他發脾氣的時候,穆琛才能安慰自己:你看,他並沒有完全把我當成上司,我在他眼裏還是特殊的。

江臣一聲不吭的走向停車場,拉開車門坐進去,試著發動車子,卻怎麽也打不著火,發動機好像是忽然壞了,完全沒反應。

這就像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一整天積攢的各種小委屈小情緒終於爆發了,江臣狠狠的砸了一下方向盤,暴躁的罵了一句。

但是發完脾氣又能怎麽辦呢,這cao蛋的生活還是得繼續,江臣慢吞吞的下了車,把手插進衣兜裏,拖著步子向外走去。

這個點兒末班車已經沒有了,地鐵倒是還運行著,可江臣不想去地下場所,盡管裏麵燈火通明,但他仍然會感到很壓抑。

大城市的夜晚很繁華,摩天大樓上五光十色的霓虹燈看得人眼暈,路上汽車川流不息,出租車倒是不多,偶爾有幾輛路過,上麵也掛的“有客”。

江臣脫了西裝外套,搭在臂彎裏,抬手戴上耳機,沿著馬路牙子慢騰騰的往家走。

他走,頭頂的月亮也跟著走,明明路上行人熙熙攘攘,但這世界孤獨的就好像隻剩下他和他的月亮了。

半個小時之後,江臣走到了一條幽深黑暗的小巷口。這是他回家的必經之路,隻要進入這條巷子,再走上五分鍾,就能到他的公寓樓下了。

但是這條小巷子沒路燈,寬不過能勉強過車,兩側都是高高的磚牆,連扇亮著燈光的窗戶都沒有,伸手不見五指,濃黑揮之不散,沉寂得甚至聽不到春季的蟲鳴聲。

而巷外就是一條熱鬧的大馬路,霓虹閃爍,音樂嘈雜,行人來來往往,仿佛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江臣就站在這一刀切的分界線上,進退兩難。

以往他下班的時候天還是亮的,這種小巷不足為懼,但今天他加班,天已經黑透了。

他打開手機手電筒,往漆黑的巷子裏照了照,喉結緊張的上下滑動了一下,僵硬的邁開腿,硬著頭皮向巷子走了幾步。

就這麽幾步,他忽然產生了可怕的幻覺,黑暗的巷子扭曲旋轉,變成了一片陰沉的深潭,魔鬼伸出無數巨爪,一把抓住他的腳腕,按住他的手臂,捂住他的嘴巴和眼睛,毫不留情的將他拖入粘稠漆黑的沼澤之中,將他關進不見天日的深淵!

黑暗在咆哮,在變化,在狠狠的傷害他!

手機啪嗒一聲掉在水泥地上,江臣腿一軟,滿身冷汗的跌坐在地。

他幾乎不能呼吸了,周圍的空氣仿佛都被麵前的黑暗吸了進去,無論他怎麽努力,怎麽大口的喘息,也無法汲取到任何一點兒氧氣。

江臣睜大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那條幽深的巷子,就好像連魂魄都被裏麵的惡鬼給勾走了。眼淚就這樣毫無征兆的滾落下來,一顆一顆的跌在衣服上摔得粉碎。

就在這時,手機鈴聲猝然響起,一下子就把江臣的意識喚了回來。

江臣愣了一下,慌亂的擦了擦臉,才伸手去拿手機。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手居然在發抖。

江臣接通電話,對麵傳來江佑的聲音:“小叔,你還不回來嗎,飯都涼透了。”

江臣張了張嘴,努力克製住聲音的顫抖,“…你先睡吧,我有點兒事,今天在外麵住。”

江佑沒懷疑什麽,“好吧,你晚上睡覺記得關燈啊,你老忘。”

江臣掛斷了電話。其實不是忘了關燈,是他不敢,沒有亮光他根本不敢睡。

他不敢再看那條深巷一眼,趕忙轉身向繁華的大街走去。

江臣忽然不想去住酒店了,就隨便的坐在馬路牙子上,曲起一條腿,手臂隨意的搭在膝蓋上,點了煙,平靜的看著不遠處流光一般的車來車往。

他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又好像什麽都沒想。路燈明亮的光輝從頭頂灑下來,將他整個人都籠罩住了,閃閃發光的浮塵在空氣緩緩飄動,像陸地的星星一樣。

江臣喜歡呆在明亮的地方,他恐懼暗處,沒由來的害怕那濃重的黑暗。

那會讓他渾身顫栗,心髒緊緊皺縮在一起。

指間的香煙慢慢燃盡了,第二通電話隨之而來,江臣瞥了一眼屏幕,是穆琛的電話。

江臣心裏不舒服,隨手按掉了。

但不到半分鍾,穆琛契而不舍的又打了過來。

江臣隻好接起來,穆琛的聲音略顯冷淡:“到家了嗎?”

江臣悶悶的嗯了一聲,不想多說什麽。

其實他這個時候是有點兒怨氣的,穆琛什麽都不知道,就叫他加班,害他現在有家不能回。但這種怨氣又毫無道理,他不說,穆琛怎麽會知道呢。

歸根結底,江臣還是沒完全把他當成冰冷的上司,他甚至還會對他無理取鬧——自己都被嚇哭了,有些怨氣又怎麽了?!

穆琛猶豫了一下,又道:“阿臣,其實今天…”

一聲刺耳的汽車鳴笛打斷了他的話,穆琛眉頭微蹙,“你還在外麵?”

瞞不過了,江臣隻好說實話,“在家門口,還沒進去。”

穆琛一下子就聽出他不對勁,嗓音莫名的發顫,好像是哭過。穆琛行動力很強,沒再多問,沉聲道:“你在原地等著,我馬上過來。”

說完不等江臣拒絕,就掛掉了電話,叫管家立刻安排車輛。

十五分鍾之後,一輛黑色的輝騰在江臣幾米外停下。

江臣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一位身著黑色西裝司機率先下了車,這位司機長得人高馬大,體格健碩,肩臂處的西裝被肌肉撐得繃緊,肌肉線條清晰可見。他的手很大,十指粗礪,絕非普通的司機,也許是曾活躍在邊界的傭兵或者退役特種兵。

穆臣身邊的人經常藏龍臥虎,沒什麽可在意的,江臣便又收回了目光。

司機剛要恭恭敬敬的為老板拉開車門,還沒來及伸手,穆琛就已經推門下來,疾走幾步來到江臣跟前,上下仔仔細細的把他掃視了一遍,確定他沒受傷,才鬆了口氣。

但是路燈之下,對方的眼眶是紅的,肯定是哭了。穆琛不敢大意,在他麵前半跪下,與他視線持平,盡量溫和的問:“你怎麽了,為什麽不回家?”

江臣聞到了對方衣服上男士香水的味道,但很快就被夜風吹散了。他移開視線,過了許久,又扭頭去看不遠處幽暗的巷子。

他伸手一根手指,指著巷口,像小時候受了委屈,向大人告狀似的,用很低的聲音說道:

“那裏黑,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