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葬花

賀行雲這紈絝公子素日裏隻愛三件事:工巧、聽戲、鬥蛐蛐。故而在課業上漏的怕不是一星半點,要想在春考上得名次有不小的難度。

相夫人早已安排將上個夫子留下的東西都送到了陳清和房中,以便有個參考。

陳清和將那些書卷翻來翻去,微微蹙起了眉。

她雖並不是真的來教書育人,可若萬一沒能在預計的時間裏找到通敵的證據,就還需在相府繼續留下去才行。

要麽按最開始和晏寂清計劃好的,成為丞相的枕邊人,如此出入一些房間就能更加順理成章;要麽按現在的情況繼續做賀行雲的夫子,可免遭相夫人刁難,監視也能少些。隻是如今思量著,又覺得兩個計劃都不夠好。

男子一旦得到手了就會棄如敝屣,不再那麽寵愛,隻怕好景不長,未必真能探到丞相致命的秘密;而作為夫子,在府邸之中亂逛很容易引起懷疑,恐打草驚蛇,倒不如雙管齊下。

打定了主意後,陳清和收斂起思緒,去換了一身衣裳。

鵝黃色的大袖用銀絲線串了碎小的珠子盤出一朵朵白牡丹的紋樣,波光粼粼;嫩綠色的裏裙,在寒冬中洋溢著春的伊始。

既在穿著上下了功夫,發髻便不宜太顯刻意,故而隻是素淨的挽著;又薄薄點了一層不甚明顯的口脂,將胭脂故意掃在了耳廓處,便似被冷風吹的楚楚可憐。

她挎起一個竹籃,推開房門,並沒有直接去目的處,而是一路上彎身小心翼翼地撿拾著被雨雪打落的花瓣。不知不覺就走到了花園。

一雙手已然冰涼,隻不管是什麽花,都被一視同仁的放進了竹籃之中;裙角也因沾了雪而被打濕了去,風中青絲微揚,她以帕掩麵打了個噴嚏,眼底泛起一絲水光。

陳清和在心中算著時間,聽到那沉而穩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卻又仿若未聞,專心的撿著落花。直到一雙錦靴出現在她麵前,傘緣傾倒下一片陰翳,這才後知後覺到有人靠近。

她倉皇失措的轉過身,如一隻受驚的兔子,見到來者是個高大的陌生男子後瞳孔猛然放大,為避嫌而連連後退,怎料被身後的石階絆了一下——“呀!”

籃子失手打翻,落花迷亂,就要跌倒在地。

那寬大的掌心眼疾手快一把便拽上了她冰涼的皓腕,用力的向懷中帶去。一時間沉重的檀木香與鵝梨的味道短暫糾纏在一起,燃起了曖昧的氣息。

她胸口起起伏伏,盡顯慌亂。

“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麵不寒楊柳風。不知姑娘是?”

男子如今已四十有五六,然,相貌身姿卻是不減當年。

歲月似乎對他格外手下留情,也難怪還能引得無數女子芳心暗許。甚至於,父子倆明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臉,可父親卻要比兒子更多幾分氣概。

他淺笑著吟出一段詩,正對上她一身裝扮。

單是剛剛那一拉拽便能感知到十分強勁有力,一雙深褐色的眸子令陳清和不自覺就聯想到西秦人。

這西秦人的眼睛大多都是深褐色的,而東裕人眼睛則素來偏黑,莫非賀家有西秦人的血脈?看來要找個時間去與晏寂清好好問上一問。

陳清和藏起千回百轉的心思,借他的力道站穩身子後便迅速從男子懷中退出,規規矩矩行了一禮。

“回大人,我是夫人為公子新請的夫子,陳清和。”

她聲音不卑不亢亦不諂媚,仿若剛剛的嬌弱隻是錯覺。

賀韞目光銳利,這氣勢上也遠勝賀行雲,便迫得人有些難以喘息。

“原來是陳夫子,早有耳聞夫子年輕,沒想到卻是如此年輕。”終於他收斂了幾分威儀,輕笑出聲。目光之中帶著令人不悅地侵略感將陳清和上下打量,明顯想說的並非是年輕而是容貌,隻是沒有賀行雲那般直接。

頓了頓,又道:“犬子今後要拜托夫子多費心了。”

“方才不知是相爺,多有冒犯,望相爺恕罪。”陳清和再度欠了欠身子。

此時她已穩了聲音,並沒有被他氣勢嚇住,一舉一動都維持著端莊與從容:“為師者,惟匠心以致遠,當臻於至善。請相爺放心。”

她並沒有像引起賀行雲注意一般,緊抓著賀韞對她年齡的評價,而是隻應了他後麵的話。

於是賀韞也將話岔開,主動將她跌落的籃子撿起遞了過去:“不知夫子撿拾這些花瓣是做何用?若有需要,支會丫鬟一聲便是,何須親自動手。”

染著淺粉色蔻丹的指尖在不經意間與之相觸,夾雜著涼意勾著他憶起那短暫的鵝梨香。

陳清和迅速回縮指尖,在那一瞬屏了呼吸,低垂的眉眼就是不與賀韞對視,將灑落的花瓣一一撿起。

“並非為用。我並不懂花,隻是一路走來,瞧得這些花兒被雨雪吹打,人們來來往往踩踏而過,將其碾轉破碎,心生憐惜罷了。便想將它們都撿拾起來,埋一花塚;所謂,‘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想來明年便又會重回枝頭了罷。”

她說著,好像並沒有注意到袖子的滑落,露出一截小臂,銀鐲上的鈴鐺也隨之碰撞出清脆之音。

“夫子心思細膩,是惜花之人。不若,我同夫子一起如何?”

賀韞有意蹲下身來,也撿拾起一朵花,卻並未放入籃中,而是輕握在掌心,就好像握住的是眼前的女子。

可陳清和並沒有如先前那些女子一般投懷送抱,反而再次向後避開,拒絕道:“相爺風塵仆仆而歸,多有辛苦,又怎好勞煩相爺一同葬花。又瞧著天色已晚,想夫人已在前廳備膳,不好叫夫人多等,我亦這就動身前去。”

說罷,她匆匆離去,沾濕的雪水浸透了後背,隱隱可見蝴蝶骨的痕跡。

賀韞望著倩影消失的方向,將眼眸微眯。

原隻是試探,可如此春光,倒真是激起了他想要據為己有的念頭。

花園中發生的事很快就被下人多嘴傳了出去,相夫人剛放下的心就再度被提起,當即便寒下了臉。又聽下人說,陳清和一切守禮,處處回避,這才稍稍緩解了一二。

賀行雲剛同盛長明喝過茶水回來,便聽到這消息,不禁眉心一跳,心裏亂成了麻團。

他嘴上說著:“母親,夫子不是那種人。”

可屁股還是坐不住的站起身,當即就尋了個去廚房看看菜的由頭,一出前廳便朝著陳清和住處趕去。

他想,自己是該信任的,夫子為人坦**,與那些女子都不同。心裏卻五味陳雜,又唯恐母親傷心。

陳清和正更換被打濕了的衣裳,白皙的肩頸半露,就見他莽撞的闖了來。

賀行雲沒頭沒腦的衝進來,沒曾想會撞見如此景象,隻覺臉頰燥熱,倒好像自己成了登徒子一般難堪;到嘴邊的話也變得結巴,卻還算知禮的速速背過了身去。

“你,你…”

“出去!”

陳清和冷了臉色,頭一遭帶著被冒犯的羞惱嗬斥於他,若非為著身份,怕是要拿東西將他砸出去了。

賀行雲知道此事是自己理虧,可也不知怎得,為著那一絲不快,便言不由心脫口而出:“方才與我父親葬花的是夫子,我還以為要和夫子成一家人了呢,怎麽夫子這會兒倒作生疏了。”

說完他便開始後悔,恨不得打自己嘴巴兩下,正想要道歉。

卻聽背後聲音愈冷:“我原以為賀小公子性子是故作頑劣,實則心疼母親,想引起父親關懷在意罷了,是有著赤子之心的,也並非不堪教化;卻原來賀小公子連尊師重道都不知如何寫。嘴上與我道歉,卻還是惡意揣度。”

陳清和也來不及換新衣,隻重新係好了衣帶,帶著憤意抓起箱子裏的披風裹住身子,快步來到賀行雲麵前。

怒目而視:“威脅我不準去書院應招的是賀小公子,請我來相府的是賀小公子,如今羞辱我的還是賀小公子,看來這夫子不做也罷,多謝相府美意,我今晚便會向夫人請辭,另請高明吧!”

說完,也不給他留半分解釋的機會,抬腳便往前廳去。

“…”賀行雲急得張了張口,他明白不對,可剛才嘴快什麽都往外說這會兒倒成了啞巴,不過一天時間就從樂極生悲。

陳清和說請辭便請辭,當真是一副不堪受羞辱的模樣。

其實她並未生賀行雲的氣,一個十七歲的毛頭小子,意氣用事罷了,她有什麽好生氣?這不過是借著賀行雲在相夫人那兒一表立場罷,亦不怕相夫人當真允了她的請辭,此時前廳中賀韞定也是在的,而沒到手的獵物賀韞又怎會放手?

陳清和算得周全,便連賀行雲怒氣衝衝來找她,也是她算計的一環。

果不其然,下人先一步將二人發生的事帶去了前廳。

她將請辭的緣由美化,隻道:“相爺,相夫人,鄙人翻看了小公子之前的考卷,恐自己能力不足,無法在春考前令賀小公子的成績得以突飛猛進,故而不願再耽擱小公子時間,請相爺與夫人另請高明吧!”

這自然是個人人皆知的幌子,她氣得臉還在泛紅,未消一身怒氣。

相夫人撚著手裏的一串玉珠,思量著想借此要麽就算了,也少一個未知的隱患。

賀韞目光如炬緊盯著陳清和的臉不知想著什麽,片刻,一掌重重拍於案上,沉聲道:“夫子不必如此為我那逆子遮掩。”

頓了頓,長歎一聲:“事情原委我已是得知,這實在是我們相府對不住夫子。”說著拍了拍手,對外喚:“來人!立刻去把那混賬帶去祠堂,請家法責三十,跪向列祖列宗的牌位好好反思,誰也不準給他送飯!”

下人不敢違逆,當即動身:“是!”

相夫人驚而回神,那祠堂陰暗濕冷,賀行雲又是被嬌慣大的,她再顧不得在意陳清和如何,隻顧心疼兒子,想要勸道:“老爺!”

然而為賀行雲求情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對上了賀韞的目光,便知其無情是絕無回旋的餘地,隻能絞緊了帕子,轉而對陳清和好言相勸:“夫子才來相府便請辭,外麵隻怕要有風言風語,不利於夫子名聲,也望夫子再給那逆子一個機會,繼續留在相府可好?”

相夫人此話並不真心,隻是順著賀韞的意罷了,心裏正是泛苦。

賀韞就著相夫人的話,同做挽留:“小兒頑劣不堪,一慣混賬,若非如此也不會氣走夫子無數。夫子年紀輕輕便在淮安名聲大噪,著實令人敬佩,想來定是有著過人之處。正所謂‘子不教父之過’,我替其向夫子道歉,還請夫子能留下,再試一試。”

“使不得,使不得!相爺實在是言重了。”陳清和在該裝傻的地方便順著裝傻,隻當是不明白這夫妻倆的那點心思。一副經過多番思慮的模樣,緩緩道:“多謝相爺與夫人處處為我考慮,也還請相爺夫人放心,我必不會有負相爺夫人。”

如此事情算是落下了帷幕。

前廳開飯,而祠堂內賀行雲正挨著鞭子。

這相府家規著實是狠,相夫人想囑托人去瞧瞧,但聽賀韞一聲咳,也就忍了下來。

一頓飯吃的怪異,處處透著壓抑感,令人渾身難受。

好不容易是吃過了飯,待得夜深人靜,陳清和便去尋人討要了一瓶傷藥和兩個剩饅頭,道是自己有些沒吃飽,搬箱子時又不小心砸傷了腳。

對此賀韞與相夫人是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知道她是為賀行雲討的,自然就讓下人給帶了最好的傷藥。

相夫人更是因此消解了不少對陳清和的埋怨,轉為了對賀韞的怨懟,有姿色的就總想納進府來,連兒子的夫子也能盯上,傳出去實在為人笑話!

陳清和找了個丫鬟詢問去祠堂的路,那丫鬟得了相夫人傳令,便很痛快的給陳清和指了方向。

相夫人是擔心兒子的,可她自己去不得,怕惹賀韞不痛快,但陳清和可以。

於是她特意吩咐了下人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下人們領命也就全當是沒看見;這便為陳清和提供了方便,造就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借著心軟去祠堂給賀行雲送飯送藥的名義去四處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