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入府
待將東西都收進了箱子裏,車夫扛著從二樓往外走,賀行雲追了來便也鬧著幫忙。隻是養尊處優慣了的公子哥素來是沒做過這些事的,一時興衝衝的,抱著箱子竟直直撞上了欄杆,險些是脫了手;樓下正好是店小二端著熱滾滾的湯鍋,這要燙上一下可不得了。
他驚得立馬收斂起來,回頭就望見了陳清和蹙眉的模樣,連連對著差點被砸到的人們道了歉。
車夫聞聲,忙快步到馬車前放下了自己手裏的箱子,好上去接賀行雲手中的箱子。
“哎喲公子啊,這種事兒哪是您做的,還是放著我們來吧!”
賀行雲臉頰燥熱,本是鬆了手,可心思千回百轉,轉而又緊緊抱住。
“不,我來!”
陳清和無奈盯著他逞強穿梭過人群,愣是被門檻絆了個趔趄,僅僅是搬運東西便做的稀碎;長歎一聲,追了出去。
“若沒了這些做工的人,賀小公子要如何生活?”
她來到賀行雲身邊,與他並肩。
緩緩道:“像賀小公子這般從小便被伺候慣了的,以後隻怕不能離了仆從。可請這些仆從的錢,你有算過嗎?一個府邸上上下下,一個月的開支是多少,又靠著什麽營生,多少田產鋪麵,你父親的俸祿又有多少。日後府邸交到你手中,你又要靠什麽支撐?”
提到這個賀行雲就像被點起來背書一般,磨磨蹭蹭又別別扭扭,不大自在的嘀咕道:“相府累積的富貴,想我這一世應都不成問題…再說,也隻是現在沒機會讓我大展拳腳罷了,不定以後我偏能靠著工巧…”說著到最後直接沒了聲。他不大自在的低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想起在府中陳清和對他說的話。
因為他現在還站在相府的傘下,如果沒有相府這把傘,自己怕是什麽都不行的。可投胎不也是本事嗎?他既投了個好胎,為什麽不能安享富貴,不能自由追求自己真正喜歡的東西呢?
他本欲是如此說,卻突然意識到,自己一旦這樣說了,就意味著印證了她那句‘三六九等才是現實’。他從一開始就站在了普通人遙不可及的高度,才能高喊沒有貴賤。
“我…”
賀行雲再度張了張口,可這一次卻成了啞巴。
好在陳清和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她忙著搬運好了東西便上了馬車。
百姓們紛紛側目,議論著陳清和的本事,居然能讓賀小公子這紈絝子主動請入相府。
有人說她在淮安便家喻戶曉,定有過人之處。便有人嚼舌根,非議其不過靠臉而已,不定又是個貪慕虛榮想入府做妾的,隻是這次將目光從相爺盯向了相府公子罷了。
她耳力不錯,這些話一字不漏的落進了她耳朵裏,可她神色泰然,既不羞惱也不與人爭辯,反倒是賀行雲先來了脾氣,一眼瞪過去,凶道:“胡說八道什麽呢,都給我把嘴閉上!”
然而話落,看著滿身風塵勞碌的百姓,心情反而像被架在火堆上炙烤,並不暢快。他有種不想服氣,卻被說中了一切的感覺。
很快馬車便穩穩停在相府門口,丫鬟上前帶路,來到了一處雅致的院落。
池塘結了一層薄冰,幾尾錦鯉一動不動正在冬眠。走過白玉石橋便來到了寢居處,另還配有間書房,架上也是應有盡有。
她恭恭敬敬道:“夫人說了,夫子看著若還有什麽缺的,盡管提便是。”
陳清和笑了笑,一個夫子便能得如此待遇,也不怪賀小公子如此不食人間煙火。
“辛苦你們了,麻煩替我多謝夫人。”
“哪裏,那夫子若無事奴婢便退下了。”
丫鬟離去複命,一時寂靜,隻留衣衫袍袖被風吹得獵獵。陳清和與賀行雲麵對著麵,兩相無言。
賀行雲揣著心事,於是主動打破安靜,提起道:“夫子,我帶你轉一轉吧。”
“也好。”
陳清和沒有拒絕,頷首應下。
兩人漫無目的的走出院子,隻順著路一直走。
陳清和瞧他是已措辭良久,問:“你可是有話想說?”
賀行雲握了握掌心,將唇瓣微抿。
“是…”頓了頓:“可我也不知該怎麽說,所以想與夫子走一走。”
他有些煩躁的撓了撓後腦勺,透著股沮喪之意:“夫子,你說得對,但我又不想認你說得對。我確實是因為衣食無憂,才能有所選擇;工、商、農、學、兵,就是被分為了三六九等的。但是…我…我……”
“但是你還是想學工巧,專研工巧。”
“是,我明白自己是仗著家世,可我會以此造福百姓的!”
賀行雲狠狠地點了點頭,一雙眼眸中提及工巧總是亮晶晶的。
“生於富貴人家是運氣。富貴,無論是靠動手還是靠動頭腦,那都是本事;隻是,事有兩麵,有因也必有果,我不認為富貴就合該散財,貧窮就有理仇富,可你若享了富貴,就要承擔富貴背後的代價。”
陳清和話中有話,賀行雲並不明白,隻當是要他好好學習撐起相府。
於是傻乎乎應道:“我定跟著夫子好好學!若學有所成,夫子可願意教我些工巧嗎?”
“好。”陳清和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看著他雀躍的神情,撇過了頭去。一邊走,一邊默默記著路線。
住處離家塾很近,正巧遇到一妾室接女兒下學。
那女孩瞧著不過三歲,怯生生的,母女倆好像大氣都不敢喘。賀行雲臉色頓時垮了下來,就好像見著了仇人一般,
她拉著女兒,朝賀行雲與陳清和行了一禮。
“大公子。”
“哥哥…”
小女孩害怕的地往自己母親懷裏縮了縮,聲音如同草叢中瑟縮的小貓,風一吹,便掩蓋在了沙沙作響的樹葉之中。
賀行雲沒有應,轉身就走:“我帶夫子去瞧瞧別的地方吧,左右以後要常來這兒的,不差這一會兒了。”
陳清和目光落在那妾室微微被吹揚起的袖角,手腕處似乎有淤青。可見這相府的富貴也不是好圖的。她思索著,倒沒有如賀行雲般無禮,而是與那妾室點頭示意,這才去追上了賀行雲。
“那便是賀小公子初見我時偏見的原因吧。”
長得又好看,又一副嬌弱模樣。
“讓夫子見笑了,那是我父親的妾室之一。早年間她家中遭了災,本有我母親在,是可以像夫子這般有個好前程的,又即便不能像夫子這樣年紀輕輕便學識淵博,也可嫁個相配之人為妻,而不是為了富貴嫁個可以做自己爹的人為妾。說來就是個農夫與蛇的故事罷了,還害得母親為此傷心垂淚。”
他不願多提。
陳清和沒有多插嘴別人的家事,隻是瞧那母女倆的樣子,隻怕是富貴沒享到,反而日子過得如履薄冰。
“前麵是百香園,種了許多奇花異草,夫子可來此處散心賞花,或叫人來折幾支插在瓶裏都無妨;相府不缺這些東西,養來便是為人所賞為人所用的。”
賀行雲知道她不好講東家的家長裏短,便自覺轉了話。
陳清和笑著婉拒:“我實在不懂奇花異草,在我眼裏就跟那尋常的梅花桃花一樣,實在暴殄天物,便還是叫它們長在枝頭吧。”
她如此說著,可心中卻不由得想,這府中女子大抵也就如同府中養的花草罷,養著就是為了賞用,若不能討相爺歡心就會被砍伐。可被人賞玩不應是女子唯一的命運
女子應當長在枝頭,討好男子不再是最好與最便捷的出路;應當能自由隨心的選擇盛開或不盛開、開成幾瓣、開出什麽樣的顏色。那才是做為人,而不是個可以為人左右的物件。
隻是,男子生來便是‘人’,女子卻從來都是孕育‘人’的器皿。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生育便是女子淪為如此的原罪,又或者說,倘若能生育的是男子,那麽地位也就會互換。
女子,是一種處境。
見陳清和興致不高,反正他已得了學工巧的應允,就不再死纏。
“瞧我今天興衝衝的,忘了夫子這忙了一天該是累了,府邸太大,改日再逛也是一樣的,夫子不若先歇一覺,晚上丫鬟會去請夫子去前廳用膳。”
於是陳清和也停住了腳:“那我便先回房準備明天的課業,你不必送我,這一小段路程我還是能記得的。”
賀行雲應了聲“哎。”
目送陳清和遠去,趁著空閑趕忙去尋盛長明慶祝。
順利與賀行雲分開,陳清和並沒有按原路返回,而是繞了些路,仔仔細細觀察著每一處,以及小廝與丫鬟們打掃交班的時間,最後才回到自己所住的院落。
這院子裏為她也配了幾個灑掃的丫鬟小廝,隻是想也知道,多半是被相夫人授意監視,以防她有其他的心思。
陳清和隻當做不知,進屋拿了些鬆子糖來分。
“這是我從淮安帶來的特產,大家也都嚐嚐。”
“多謝陳夫子!”
仆從們歡喜地將鬆子糖接過。
有丫鬟借機揣著試探之意道:“夫子人真好,奴婢曾經在婉姨娘院子裏伺候過,就沒有夫子這般和順。她呀,因為讀過些書,可是府裏最得寵的姨娘了,卻對我們這些下人十分苛刻。”
這是暗示相爺喜歡有才情的,而陳清和正有此資本。
她仔細留意著陳清和的神情,試圖從她臉上看出一絲動容。
陳清和心知肚明,立即板起臉來,不讚同的打斷了她的話茬:“小翠,你我都是在相府做工,東家的是非要少議論,隻管做好屬於自己的份內之事便好,今後在我這兒可不準再說這些有的沒的。”
“是是,哎呀,瞧我這張嘴。”小翠立刻欠身噤聲,卻在心中有了數。隻待陳清和進了房間,就往著主院跑去。
而陳清和站在窗前,負手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