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策論

陳清和回到相府時,賀行雲已經由小廝伺候著換了身衣裳,正趴在**養著。

她將黃桃罐頭倒進碗中,示意賀行雲舀一勺嚐嚐。

賀行雲便試圖用胳膊肘撐起身子,奈何一不小心反倒抻到了背上的傷,頓時被疼的呲牙咧嘴。

“嘶!啊…”

見狀,陳清和趕緊攔住了他:“別動別動,還是趴著吧。”

說著改而親自舀了一勺黃桃喂到他嘴邊:“喏,張嘴。”

賀行雲瞳孔如貓兒般驟然放大。

即便他平日裏常做紈絝模樣,但自幼時後就再也沒讓人喂過了;麵頰隨之就如火燒一般紅了起來,心裏還正猶豫,嘴巴卻已經聽話的張開,將黃桃一口吞了進去。

糖水的清甜瞬間滋潤了喉嚨,甜到了心裏;又涼滋滋的,一下就衝散了心底那一絲不好意思。

賀行雲回味著,竟真的來了精神。

“好吃!”

“那再來一口。”陳清和眉眼笑彎成了月牙,用帕子為他擦了擦嘴角,那清香的氣味縈繞於鼻息之間令他晃神,卻聽她又道:“好的快,也能快些上課。”

賀行雲一怔,隨即臉就變成了苦瓜,哀嚎起來:“啊?上課?夫子,我剛剛還想說你人真好呢!”

真是白感動了!

他不敢將後一句說出口,隻在心裏默默補上。

“夫人請我就是為了教你課業的,可不是在這兒哄你吃罐頭,如此豈不本末倒置?好了,吃完這一碗就叫小廝收了去,認認真真聽我講策論。”

陳清和故作嚴厲板起了臉來,手上卻又往他嘴裏續了一口。看著他兩頰塞得滿滿的,就好像一隻倉鼠,倒是可愛。

因著他的傷勢行走不便,近日裏也就不用跑家塾了,但時不待人,還是要抓緊一朝一夕。

賀行雲倒也算配合,吃完後便讓小廝扶著端坐起來,在書案上鋪好了文房四寶。

“夫子你放心。我雖確實是不愛讀書,但既然答應了夫子,自當努力去做。不就是策論嘛,我學就是!”

他拍拍胸脯,信心滿滿的為自己作保。

陳清和想起上一任夫子留下的評價,不禁暗自撇了撇嘴角。隻怕他一會兒非得打瞌睡不可。

她將帶來的書卷攤開,沒有接著上一任夫子所教之處往下講,而是從頭說道:“朝廷開科選士,向來是以‘策論’為重,需考生貫通史實,對答時政、農事、民風,也就是兵、農、刑、禮、吏治、河防、工賑,等問題;不能空講理論,更要運用切實。這是曆久不衰的必考項,‘一言興邦’,正是此理。”

“嗯…”賀行雲握著筆杆,插進頭發裏撓了撓頭皮,這才剛剛開始屁股就已經有些坐不住。

倒還真不出所料。

陳清和早有準備,將話一轉,提起了他最愛的工巧:“就像竹鵲。《墨子·魯問》載:墨子為木鳶,三年而成,蜚一日而敗。公輸子削竹木以為鵲,成而飛之,三日不下。公輸子以為至巧。子墨子謂公輸子曰:“子之為鵲也,不若匠之為車轄,須臾劉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謂巧,利於人謂之巧,不利於人謂之拙。”

果然,賀行雲一聽這個立刻就重新打起了精神,屁股也不再動來動去,左搖右晃的總想走神。

這對待不同的學生,便有不同的教法。好在是家塾,不是書塾,故而也能有功夫去因材施教。

“對人有利的叫做巧妙,對人沒利的就叫做笨拙。同理,你要牢記,一切以人為本。不能空談大話,隻顧暢想你的宏圖;掙紮於生死邊緣的百姓不會在乎什麽目光長遠,為官者的宏圖,往往是拿貧民百姓們為獻祭。然,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百姓是水,既能載舟亦能覆舟。要腳踏實地,看到百姓們的苦難,看到百姓們真正的需求,從而真正的幫助的百姓。這,就是運用切實。”

陳清和說著,又感慨了一嘴題外話:“就像我曾說過的那些於世人來說是為荒謬的言論,在如今隻能是大話與空談。因為在自由與解放之前,需迎來一個太平盛世,大多百姓不用再受戰亂之苦,不會再為生死與溫飽擔憂,屆時,思想才會迎來變革與覺醒。”

聽罷,賀行雲呆了又呆,他反複品味著陳清和的話,越品就越是震撼。

昨兒個他還沒想那麽明白,可經今日她這麽一說,便是通透了。

他更是打心底裏生出了欽佩:“夫子格局著實令我驚歎。我雖不是女子,可女子的不易我見母親便也能明白一二。又倘若我是女子,必做不到夫子的格局;大愛蒼生。”

怎料他這一番發自肺腑的讚歎卻叫陳清和邊搖頭邊笑出了聲來。

但輕笑過後她又端起了嚴肅,這個話題並不適合玩鬧。

繼而答:“哪來什麽大愛不大愛的。我希望女子們都能站起來,是因為我是女子,我看見女子的艱辛並經曆著女子的艱辛;而我希望萬世太平,能海晏河清,是因為我更是人民,上麵一個政令,我們便時時遊離在生死邊緣,要經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痛苦。所以,我不是以夫子的身份與你說教,而是以一個普通的百姓向你提出需求;為官者,不要高高在上,還是要走到民眾中來啊。”

隻是,談何容易呢。

多少寒門學子一朝功成名就,卻還是難逃利欲熏心。

“讀書,教人明善惡辯是非,破除愚昧。其實做夫子的,一生學生無數,不求各個功名加身,卻也願你們不忘書本的初衷。”

對於賀行雲,一直以來她都是為了利用。

可在此時此刻,她所說的卻都是為人師的心裏話。

“學生受教了。”

難得賀行雲認真,竟不顧傷口也要站起身來對她屈身行禮。

陳清和心中五味雜陳,看著他認真應諾的模樣,聽著他對未來的暢想,她清晰的知道,她要斷了他的路。

他沒有那些未來。

如果他有,那麽觀山一戰全軍覆沒的所有人,雲渡城被淹死的所有人,以及她的父親母親,還有許許多多為那一戰流離失所乃至喪命的百姓,又要如何才能安息?

這很殘忍,因為並不是賀行雲主動做出的選擇,他並不知道他享的福全都是他父親造的孽。

然,她卻不能心有同情;哪怕萌生一絲憐憫,都是對那些枉死之人的辜負。

想起昨晚發現的那一張仿澄心堂紙,想起父親母親為東裕奉獻一生,在西秦如履薄冰,卻最終背負上叛變的罪名而亡。想起自己死裏逃生躲避追殺,要沒有晏寂清的庇護早就成為孤魂野鬼。

她的故鄉其實不是淮安;甚至她都不姓陳。

可她回不去真正的故鄉了,更不能找尋回原本的姓氏。

因為她是該死之人,不能活於陽光之下;隻能借著‘陳清和’這麽一張皮,苟且偷生。

所以,她難以張口回應賀行雲任何,隻能艱難地托住他的胳膊,將他扶起身,攔住了他的大禮。

與此同時。

賀韞坐在書案前,將壓在書卷最底的一張白紙抽出,輕飄飄地丟進了燃著的碳爐之中,眼見它被火舌吞沒,化為灰燼。

他指尖時輕時重的落在桌麵上,“噠,噠,噠”作響。

許久,朝候在外麵的侍衛喚道:“衛安。”

隨著聲落,名為衛安的侍衛推門而入,恭恭敬敬屈身待命。

他目光在一摞摞書卷上掃視而過,卻似乎並未發覺有不妥。

回憶著那纖腰不盈一握的美人,雖牽腸掛肚,但尚未迷了心智,仍十分警惕的吩咐其:“雖夫人事先已派人查過陳清和的底細,可我始終不大放心。她在淮安既已赫赫有名,又何苦跑來京城?你帶個仵作去好好查一查,她口中的父親埋在何處,可當真曾是京中人,被拐的年月幾何,可有在世親人或鄰居作證,去世年頭是否都對得上。務必要仔仔細細,慎之又慎,相府不能進來一個不明的人。”

他將眸子微眯,話中意思是要驗屍,語氣卻好像隻是閑話家常一般。

想賀韞能坐到丞相這個位置,即便沒有通敵叛國,也必是個狠人。

為確保萬一,能不惜去挖人墳墓;一般人查個差不多也就算了,顧著倫理道德或是忌諱,是萬萬幹不出這種缺德的事。

而衛安麵上竟也無半點驚訝:“屬下定會如探查前幾個姨娘般,為大人辦妥。”

原是幹慣了的。

賀韞滿意的點了點頭:“交給你我很放心。”頓了頓,又道:“若一切都如她所說,你就去將周大師請來,為她父親在京中選一塊風水寶地,記在相府的賬上。”

“是。”

衛安當即動身,帶著人手喬裝出府,去往淮安。

人群熙熙攘攘,叫賣聲絡繹不絕。

透過半開的窗子,晏寂清目光撇過長街上滿身粗布麻衣的幾人,又若無其事轉了回來,在棋盤上落下了等待已久的一子——那是枚紅玉耳墜。

局麵初顯,他推動著它,以直逼對方要害。

“觀棋不語真君子,落子無悔大丈夫。”

望著一切都按預想發展棋局,收回時的指尖卻繾綣地流露出私心,想將那枚紅玉耳墜連帶著一同握回掌心,但最終也隻是碰觸到了那麽一瞬。

不可。

為複仇計,為大局計;執棋之人不該被棋子攪弄心緒,釣魚之人不該被魚拖入水中。

晏寂清於心中反反複複告誡著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人民一詞自古有之,泛指人,如《管子·七法》:“人民鳥獸草木之生物”;也指平民、庶民、百姓,如《周禮·官記·大司徒》:“掌建邦之生地之圖,輿其人民之數”。

格局一詞最早見於宋朝蔡絛的《鐵圍山叢談》:“而後操術者人人爭談格局之高,推富貴之由。”專用於命理。

這裏再補充一個有意思的:先秦時代,‘人民’是複合詞,‘人’和‘民’是單獨使用的,因為‘人’和‘民’是不同的概念。

摘自《說文解字》:“人,天地之性最貴者也;民,眾萌也。”

‘中/國’一詞,在古時指:中心、京城、中央之國、中原。

如《詩經·大雅·民勞》雲:“惠此中/國,以綏四方。”

毛詩傳就訓釋為:“中/國,京師也。”

‘中/國人民’則最早出現在司馬遷《史記·貨殖列傳》說:山西、山東、塞北所出的特產,“皆中/國人民所喜愛”。

與現代意義雖然並不同,但因為他第一次將二者連在一起,構成偏正詞組,所以說是司馬遷最早創造了‘中/國人民’這一詞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