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仿紙
賀行雲稀裏糊塗,因為冷而蜷縮起身子。
陳清和解了披風搭在他肩頭,想起賀韞桌上那包話梅,掌心輕輕拍撫:“瞧你這懨懨的,可聽說過黃桃罐頭仙?”
“黃桃罐頭仙?”賀行雲微微抬頭,甕聲甕氣複述了一遍;大抵是凍得厲害了,眼底有些泛紅。
陳清和便一手搓得熱了為他暖著,一邊笑著與他解釋:“我們那啊流傳一個說法,黃桃罐頭仙會保佑每個生病的孩子。我明兒出府去給你買一罐,吃了,你就精神了。”
名正言順往茶樓裏拐一趟,正好可以見一見晏寂清。她盤算著。
賀行雲卻是滿心被關懷的歡喜,期待的也揚起了唇角:“這麽神?母親覺得那些糖水醃製的果子不如新鮮的好,我從沒嚐過。”
那模樣好像一隻單純的奶狗,不知世間險惡,對眼前人搖著尾巴。
陳清和的手停頓在他的脖頸後方。
晏寂清這些年一直在查觀山一戰的真相,之所以會懷疑到賀韞頭上,是因為,雲渡城被淹後是由賀韞安排的人馬去運輸物資,結果在南山時遭遇一群因戰事流離失所故而占山為王的匪徒所劫持,生給延誤了,令雲渡城死傷無數;林將軍那一隊人馬則在觀山中了埋伏,因雲渡城裏的援軍也遭了難,所以一直沒能等到救援,全軍覆沒。
而晏寂清卻查到,賀韞曾兩次派人去南山處,攜了不少銀兩。南山匪徒,恐怕是賀韞自己一手策劃!
當年,處處指向她父親叛變西秦,傳遞了假消息,以至林將軍戰敗,可唯獨她與母親知道父親是不可能叛變的;那麽假消息是怎麽回事?誰替換了紙上原本的內容?
如今再加上這仿紙便已經能夠肯定,賀韞必一手主導,可苦於這些事還不夠,若不能一舉揭穿賀韞,那麽她和他這些年的努力就會一朝白費,反而打草驚蛇。
她不禁想,自己若此時用力一個手刀下去,賀行雲便會變成一具屍體。
仇人之子,殺之後快。
可是,他什麽都不知道。
隻是降生錯了人家,所以注定…她要傷害他。
“相夫人說得對。”陳清和眨了一下眼睛:“隻是以前窮苦,逢年裏就盼著能吃上這麽一口黃桃罐頭,也算飯桌上的一道年菜了。長大了後又一代傳一代,家裏的孩子生了病,嘴饞,便給買上這麽一罐,雖沒有藥用,可心裏就會舒坦些。我買來給你也隻是嚐嚐看,莫貪嘴,尋常自然還是吃新鮮的好。”
一息之間她又恢複了平穩,就好像根本沒有那一瞬思緒的掙紮。
翌日,下人來抬賀行雲回房裏去,本做好了受他一頓脾氣的準備,怎料賀行雲挨了家法,可心情卻很是不錯,倒跟領了賞一般。
明明昨兒惹怒了新來的夫子,今兒倆人卻又一副師生情深了,真是怪哉!
前廳裏,下人將所見所聞一五一十的講給了相夫人,相夫人緊皺的眉頭總算得見鬆快;歎了口氣,道:“這陳夫子確實是很有一套,如今也瞧不出她對老爺是否有心思,就且留用著看看吧。”
“…”
陳清和從祠堂離開後先回了住處,更換下昨日裏的衣裳,又重挽了發髻。
還是戲樓那條街,有間賣果脯蜜餞和糖水的小店;招牌已經被風雨吹打得舊了,但生意卻很是不錯。她拎了兩罐黃桃的,又買了一包杏幹揣在懷中。
故作走久了腰腿痛,就扶著腰在門前的小板凳坐了坐,錘了兩下後左右探了探頭,瞧見茶樓就在不遠處,便忙起身往茶樓去,混進了人群之中。
不管有沒有人跟蹤監視,陳清和素來做戲便做全套,這是個極好的習慣。
晏寂清事先煮了薑茶,就好像早知道她會來;想是他安插在相府裏的人給他傳遞了消息。
“喝了。”
他今日話不多,雖麵色如常,但憑借相處多年的直覺,陳清和猜他是有些不大痛快。
自從定下了計劃接她進京,晏寂清似乎就沒痛快過。他不說,她卻都看在眼裏;不禁回想起最初,他隻是為了培養一枚合格的棋子,遠要比現在的樣子風度翩翩;而如今顯然是有了牽絆的心事,才隱隱藏著股陰鬱煩躁。
陳清和喜歡故意犯上,但還是乖乖先喝了一口薑茶,抬眼間開口調笑:“殿下什麽都知道,還要我做什麽?”
她並非真的好奇,因為這個答案是兩人最初會成為一條船上的原因,他選擇了她,而她也選擇了他,彼此利用。
所以,隻要問自己,就能知道答案。
但晏寂清不願順著她去開什麽玩笑,便十分無趣的如實回道:“無論施多少恩惠也難保人心易變,而你我有共同的仇恨,才用起來安心。”
“殿下的話還是這麽直白。”陳清和笑意不減,雙手握著那杯溫熱的薑茶取暖,愜意地感慨:“不過能遇到對屬下如此細致的主子,也算是幸事了。這找東家果然還是要找有人情味的。”
聽聞這話,晏寂清的麵色總算有了一絲變化:“相爺為了你,將他嫡親的兒子皮都抽爛了吧,這東家對你倒也不錯。”
說著,一聲細微的輕哼,微彎了唇角,意味深長。
陳清和順著陽光傾灑的方向望向貴妃塌上慵懶斜坐著的男子,指尖撐著腦袋,任發絲鬆散。
他一慣是如此的,慢條斯理,耐心蟄伏,然後一擊即中狠厲的咬穿獵物的喉管。
隻是,今日的他看起來卻是實實在在多了抹倦怠,好像沒休息好。
“殿下這般說的話,會叫我以為…”她故意拉了個長音,頓了頓,就在他抬眼與她對視的那一刻,道:“您在吃醋。”
晏寂清一怔,似乎沒料到她嘴巴裏會冒出這個詞,隨即臉色就徹底難看了下來,連聲音也泛起冷意:“在相府呆了一天,看來懷王府的規矩你是渾忘了。”
陳清和識趣的移開眼神,將人招惹了,便規矩起來:“是。”
她挺了挺身子,將薑茶放下,一板一眼說起正事:“殿下,此來我是有兩件事要說,一件是昨日裏我親見到了相爺,瞧他眼睛中摻著棕褐色,不似東裕人的血脈,想問殿下,相爺的身世可和西秦有關?”
晏寂清沉了氣,他轉動著拇指上的扳指,緩緩道:“你所懷疑的我一早便查過。他是賀家嫡子,從主母的肚子所出,所以按理,他就是東裕血脈。我又各往上查了五代,也沒有查出賀家與西秦有過通婚;而若要再往上,那時天下尚被分為諸個小國,這樣論起來,你我身上都不定延續著哪國的血脈。所以,這也是陛下能信用丞相的原因。雖然他長著引人非議的眼睛,但要用返祖現象來解釋,也完全解釋得通。近五代裏又是純東裕人,就算祖上曾與西秦人有過通婚,那也是過去了。”
“如此。”陳清和點了點頭。
不過從晏寂清的神色來看,他對此是保留了疑心的,不過苦於確實查不出罷了。
於是她繼而道:“第二件事,是我在相爺書房發現一張紙。雖然手感很熟悉但又不盡相同,我敢斷定,那是故意仿的舊時澄心堂紙;此紙由陛下派人複原後,專用於與細作聯係,是密紙。受檀皮與稻草杆優劣與配比的影響,這紙是很難仿製的,而相爺書房那張還是糙了些;我們一家細作出身,是很熟悉這紙的,但…對於不熟這紙的人而言,以假亂真卻是足夠了。所以,我認為,當年我父親傳給林將軍的密信定是被偷換了,而林將軍不夠熟悉此紙,故而沒能辨別出真假。殿下不如往這方麵查一查,或許會有收獲。”
這確實是個重大發現。
“知道了。”晏寂清鄭重地頷首應下。
陳清和不好再耽擱,便要起身告退。
卻聽他突然又開口:“賀韞不簡單,你要多加小心,一旦勢頭不對,立刻撤出,不要多貪亦不要心存僥幸。”
她拎起那兩罐罐頭,問:“我若撤出,誰來找證據?”
“你雖是最好的選擇,卻不是唯一的選擇。”晏寂清答的冷漠,像冬日裏的湖麵,又冷又硬。
大抵也隻有陳清和會在這樣的回答下戲謔於他:“殿下的話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在我的性命麵前,您可以退而求其次。”
說完,她沒有壓製唇角的弧度,卻趁著他又要冷言冷語的訓斥之前迅速開溜。
隨著雅間房門的關掩,那抹倩影不多時消失在長街。
晏寂清痛得用指腹重重按了按額頭,卻也沒能緩解萬一。
許久,炭爐裏最後的火光也完全熄滅,這是從昨晚裏便燃著的,今早都沒能來得及添換。
他從衣袖中取出了一方錦盒,裏麵靜靜躺著一對兒紅玉耳墜。
到底還是特意去尋了紅玉料子,又到底…他沒有送出。
整整一夜,聽著賀韞對她起了興趣,聽著賀家那小子也接納了她,一切都那麽順利,她用著他教她的一切,卻好像在離他越來越遠。
他開始回想,自己是從何時動搖,可計劃已然開始,她又是那麽堅定。
後悔?哪裏還容得他後悔呢。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清寶,你別太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