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心意

晚時,大抵是相夫人不願再見陳清和與賀韞同桌吃飯,就算沒什麽,也是堵心;便派了人手給她院中添做小廚房,道是相府很敬重夫子,沒那麽些個規矩;天天往前廳去,隻怕是夫子也吃不自在。

陳清和自然是沒意見,先囑托小廚房去煮了碗南瓜粥,又寫了張字條壓於碗底,準備讓人一並給賀行雲送去。

因著身上的傷,如今他也免了去前廳一同用飯。其實他那院兒裏也是有小廚房的,然,不在於吃食,而是‘記掛’的心意。

陳清和知道賀行雲喜歡吃肉而不愛喝粥,卻偏反其道而行之,沒有去投其所好。

一來是這麽快投其所好容易做的太假,二來,能將對方不大愛吃的東西哄著咽下,對方的感受與記憶也會更加深刻。

‘改變’與‘妥協’都是付出的成本,感情二字真心難求,可沉沒進去的成本卻會幫助營造一個非對方不可的假象。

所以有時彼此拉扯不是心動或不舍,而是投入了過多,食之無味又棄之可惜,正是如此。

“送去吧,麻煩你們了。”她笑著,對伺候的人都十分客氣。

小丫鬟紅著臉告退。

待走得遠些了,不由得興奮得與同伴討論起來:“新來的陳夫子真是個溫和的人啊!”

同伴點頭應著,讚同道:“是啊,以前那些夫子脾氣又臭又硬,一步登天做了姨娘的又趾高氣昂,我瞧,都沒陳夫子人好!”

“對啦,你一說起這個,我可聽說老爺對陳夫子有意,不定以後陳夫子也能成姨娘呢。”

“我也聽說了,我覺得啊,陳夫子人長得美性子又好,定能寵而不衰;我們這些做下人的,跟著陳夫子總比去別處伺候強。”

“那倒是。不過夫人那邊…”

“噓,到公子院子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句的,一直走到賀行雲院前這才忙住了嘴,生怕讓賀行雲聽見這些,非叫她們吃不了兜著走。

不過今日裏他心情格外好,竟也開始老老實實完成夫子留下的功課。

正巧小廚房上飯被他給打發下去,這倆丫鬟便來了。

賀行雲放下書卷,認出拎著食盒的是陳清和院裏的丫鬟,眼神隨之亮起,滿臉欣喜:“是夫子讓送來的?”

“回公子,正是呢。”丫鬟微微低頭,半步不敢差池的雙手將食盒奉上。

賀行雲興衝衝將蓋子打開,看見是南瓜粥時不可避免的有一瞬失望,語氣也蔫了下來:“是粥啊…”

他本來就不喜歡喝粥,跪了一夜後有些著了寒,嘴巴裏沒什麽味道,就更不想喝粥了。

但隨即他便瞧見了下麵壓著的紙,忙抬起碗來將紙取出,迅速之中又透著奇怪的小心翼翼,仔細的展開來:‘身上有傷要少食發物,避免辛辣刺激,又尤其是羊肉、鹿肉。這些最宜冬日裏進補的你卻要小心,易使瘡瘍軟化破潰,更要留疤。南瓜粥清淡,待傷好,銅鑼巷子裏瓠羹,聽聞清酸微辣、開胃爽口。’

陳清和的字很大氣,正如其人一般。

可若說人,她又細致入微;炙熱明媚與楚楚可憐竟能體現在同一人身上,就好像一個強勢的軀殼下,藏著一顆柔軟的心。

賀行雲如此想著,將字條對折,打開桌案上的檀木盒子給收了起來。

“去跟夫子說,瓠羹我可記著了,等我傷好了她可不能賴。”

他眉宇間藏不住的笑意,端起那碗南瓜粥三兩口就下了肚,已經在盤算著等傷好了帶她好好遊一遊京城。

兩個丫鬟聽得雲裏霧裏,彼此疑惑對望了一眼。

瓠羹?什麽瓠羹?

大概是紙上寫的吧。

好奇心太盛不是好事,就算再熱衷於閑話,也不要主動過問,反正回去隻管複述,又不是嫌命長。

“是。”

兩人帶著飯盒退下。

不多時,陳清和院子裏傳出了一陣輕笑,她聽著丫鬟帶話回來,想他實在孩子心性,打的什麽注意都不用猜。

頓了頓,又拿了一疊糕點來,道:“方才我聽到小翠的肚子咕嚕了一聲,就去詢問了蘇總管,方知你們需得等東家用過飯再都收拾穩妥了才能用飯。瞧你們年齡也不過十二三,就跟我教的學生差不多,我便心有不忍;咱們小廚房的廚子是夫人特請來的,銀絲餅做的極好,我已給了小翠她們,你們也一人拿一個吧。我不好壞了相府規矩,隻好叫你們稍稍壓一壓餓。不過我晚上吃的不多,現下就已經是飽了,你們可以早些歇息。”

陳清和憐惜的目光就好像在看自家的妹妹。

尋常主子都不把下人當人看,脾氣不好的就非打即罵,可她們窮苦出身,能進相府做奴婢就已經是最好的前程。更甚有些是被賣進府裏的,就更隻得認命。

又即便是攤上了那臭名昭著的主子,卻仍然有數不清的人想擠破頭進來當這個丫鬟。

在窮麵前,尊嚴與身體上的苦痛又算得了什麽?

兩人頓時熱淚盈眶:“多謝夫子!”

如此一遭,這院子裏的丫鬟們對她印象都極好,多多少少也都受了恩惠。

這些恩惠並不大,卻直擊內心,是情感上的觸動。

傳到相夫人耳朵裏還不會被其疑心是在作收買。

她是坐久了高位的,慣性裏更相信拿銀錢封口,拿性命相脅迫這一套。誰會蠢到以為幾句嘴皮子幾塊糕點就能籠絡人心?

可偏偏感情牌也是牌。

她又不要這群丫鬟為她出生入死,隻要她們鬆懶懈怠罷,少些眼睛看著,她就更方便。

何況她一個外人,又不是真要在這兒長長久久做姨娘,拿貴重物品去砸人家府裏的丫鬟,保不齊就成了肉包子打狗的行為,到時反手一個出賣,丫鬟賺著兩邊的銀兩做夢都要笑醒了。簡直就是自投羅網,愚蠢至極。

陳清和扯了扯唇角,對此是認真精打細算了一番。

丫鬟們分幹淨了銀絲餅,開始收拾桌子。

今晚小廚房做了不同口味的菜式,陳清和卻都隻動了一兩口,拌著一小碗菜粥,一口也不多貪。

似乎比起大魚大肉那些重口味的飯菜,她更喜歡簡樸些的東西,比如素菜粥。

“夫子飯量真小。”其中一個丫鬟大著膽子感慨。

聞言,陳清和笑了笑,故答:“兒時父母親反複教導,要知足知止,便習慣了。”

——‘她’父親本是京中人,卻年幼被拐,輾轉至淮安後被賣給了無後的陳家,母親則是土生土長的淮安人。

陳家是書香門第,在沒落前也算得是富裕出身,所以陳清和習得許多才能,見識廣闊,談吐不凡。

她享過富裕,也受過貧寒,所以從不恃才傲物,藐視塵俗之苦。

年紀輕輕就科考有名,回鄉後成為了淮安城第一女夫子。

既有著大家儀態,又為人隨和。

其實陳清和是喜歡吃辣的,隻是,一個合格的細作從不會對外表露自己真實的口味偏好,如此也就不會被人掌握信息,更能從一而終的維持住‘陳清和’這個人的一切,讓‘她’真實存在。

她移開視線,隻見前陣子的積雪還未全部化淨,這會兒外麵又開始飄起了新雪。

月色下銀光照眼,地上的泥濘很快便被覆蓋,倒是白茫茫一片,當真潔淨。

懷王府中。

刺骨的寒風穿過祠堂嗚嗚作響,就好像來自九泉之下難眠的哭嚎。

呼嘯之下,燭火撲朔。

晏寂清開了一壇酒,一半灑地敬林家軍數千亡魂,一半卻是灑給了兩個無字的牌位。

陳清和父母,背負上了叛變之名後就被陛下下令暗殺,於西秦曝屍荒野,屍骨早就無處可尋,哪裏會有墳地呢?

於這世間,他們夫婦不得有名有姓,子女亦無法光明正大為其祭奠,所剩的隻有和他們沒有半點關係的兩個木牌,且這木牌還是晏寂清立的。

賀韞的人再過兩天便會抵達淮安,屆時開棺查驗,確認後就會安排風水大師去遷墳。

陳清和是有苦難言,如今還能刻意回避不去想,可到了遷墳的時候又會是何等的難過?

他知道她的苦,所以這些年雖彼此利用卻也亦師亦友,總歸他是為她著想的。

作者有話要說:

愛都在細節裏的老男人(?)

這章偷懶沒衝3k,困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