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楚昭麵無表情,道:“慶正帝當年受世家步步緊逼,被迫立我父王為太子,就在詔書即將頒布天下的前一日。父王外出遊獵時便摔斷了腿。事後崔家追查下去,發現那匹禦馬被人下了藥,一直查到內侍監,就此斷了線索。”
林軒略帶猶疑地低聲問:“世子是擔心那位?”雖然能夠理解楚昭的擔心,但是在林軒眼裏,太後不過一介婦人,而且還十分糊塗和孱弱。若是楚昭隻因為畏懼她便推拒太子之位,如此氣度,實在叫人失望。
楚昭抬起眼睛注視著麵前的老臣,兩隻秋水般澄澈的眼睛裏流動著不同尋常的靈氣與沉靜,仿佛能夠看到人的內心深處,卻又帶著淡淡的神秘。
“以老大人的聰明才智,真的認為當年的事情全係宮中婦人所為嗎?”
聽聞此言,林軒悚然一驚,隱約的猜測再次閃過他的腦海中。隻是真相太過駭人,林軒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
這是一個士族攬政,權臣用事的時代,而慶正帝又是個極為強勢的男人,有抱負且自尊心很強,他自然想要擺脫受製於人的現狀,渴望大權在握,渴望成為真正的帝王。其一生的所作所為,不論多麽匪夷所思,皆是由此生發出去的。
慶正帝和崔皇後青梅竹馬,難道他真的愛容貌身材氣度才學眼界都不如崔皇後的李氏嗎?
楚昭對往事了解的越多,便越是懷疑這件事。
愛情或許有過,卻並不像李黨宣稱的那樣感天動地。李氏隻是恰好在正確的時間出現在了正確的地點。慶正帝需要一個溫順乖巧的寒門女子去打破士族的血統封鎖。所以當他以為崔皇後背叛他的時候,才會那樣憤怒地給兒子改名為悼。
即使如此,慶正帝殺了齊王,殺了靖王,卻獨獨留下了對太子威脅最大的喻王。這其中或許也曾經有過愛情的影子。隻是帝王那所謂的愛意與憐惜可以分給太多的人,其中又充斥著太多複雜的算計和利用,這樣的感情太過渺小和虛無,甚至抵不住現實的輕輕觸碰。
慶正帝有一定的能力,起碼比他兒子能幹多了,卻也不算雄才大略。所以當他忍耐不住和士族決裂,準備雄雞一唱天下白,建立高度集權的大一統王朝時。
他死了。
當然,慶正帝就算死了,他的餘威依舊輻射了整個安靖一朝——世家能夠釜底抽薪弄死慶正帝,卻阻止不了楚旭登基,甚至在之後的黨爭中,數次為寒門所壓製。這一切都是慶正帝留下來的力量在作祟。
而如今,這隻暗中的力量就分掌在楚旭、於懷遠和宮廷內一位神秘人手中。
楚旭手裏的那部分勢力早就被他雙手奉給了李尚權,所以李家才能在短時間內迅速暴富,他們手下的死士才能混入世子的百日宴上,差點刺殺成功。即使李家很有幾個蠢貨,世家也用了幾年的時間才慢慢剪除這股勢力,最終成功對皇帝陛下出手。
皇宮是這股勢力盤踞多年之處。世子老老實實呆在謝家內在,都有被刺殺身亡的危險,若是進了皇宮,就等於把自家小命交到當今皇帝手中。可楚旭難道是什麽靠得住的長輩嗎?
恐怕慶正帝死都想不到,自己寄予厚望的庶長子和賢太後會放心大膽的將自己磨好的刀交到李家手裏,依照先帝爺的脾氣,哪怕是李家略動這個心思,都是滿門抄斬的下場。慶正帝吃虧就虧在死太早,而且死之前又提早將所有的皇位候選人都弄死弄殘了。最後搞得他的臣子們想換個人選效忠,都找不到替換的。
可見寵妾滅妻,無論出發點多麽合理,都不是好事。
楚昭意味深長地總結道:“父王當年已經十歲有五,且有崔家嚴密的保護,尚且遭到毒手。我若入宮,相當於將身家性命都交托給了皇上。皇上雖然仁愛,可也過於仁愛了一些啊。況且楚昭才疏學淺,從沒妄想過太子之位,隻願皇叔早日得天賜麟兒。楚昭此生願為大楚賢王足以。”
林老頭聽了,淡淡看楚昭一眼,道:“明人不說暗話,小世子當真沒有自己的打算?”
不是說寒門儒生都好這一口嗎?若是郭全聽到這樣的宣言,沒準還真就信了,可惜林老頭卻滿臉都寫著“莫驢我”三個字,楚昭不用讀心術都能看出來。
電光石火之間,楚昭決定還是要賭一把,他緩緩開口道:“我當然希望皇帝陛下能夠秘密立儲。這樣我就不必進宮了。比起宮鬥,體察民情發展生產,開源節流充盈國庫,訓練軍隊防備犬戎……不才是當權者更該去關注的嗎?”
一番標準的現代文官考試套話脫口而出,卻說得林軒老頭目放異彩,連連點頭:“敢問世子殿下,何為秘密立儲?”
楚昭又給他解釋了一番。
林老頭作為一個合格且優秀的政客,立刻抓住了關鍵點,問道:“那若是皇上他日後又秘密修改了詔書該如何是好?名分到底還是該早定。當年叛亂的齊王和靖王……未必沒有後代流落民間。”
這時候就能看出林老頭本質上還是一個儒生了,異常看中名分。
可是楚旭連他自己都保護不好,耳根子又軟,還喜新厭舊,楚昭瘋了才會進宮去當那勞什子太子。對於楚昭而言,名分是什麽?能吃嗎?待在宮外的好處絕對比鎖在深宮裏當太子要好很多。
“林大人,您說,是保護一張死的詔書容易還是保護一個活的世子容易?況且,我父王還活著。”
的確,喻王還活著,而且正值壯年,雖然腿腳受了傷,可是現在既然能夠帶兵打仗,想來問題也不大。
林軒聽完,也沒什麽特別的表示,對著世子殿下行了一禮,便轉身離去。
登上馬車,林軒一眼就瞅見躲窗簾後頭眼巴巴看外頭的小孫子。
沉默半晌,林大人就問:“虎頭喜歡世子殿下嗎?”
林厚扭頭,咧嘴笑得異常燦爛:“世子哥哥最好,阿厚長大了要做世子哥哥的宰相。”
欣慰地摸了摸孫子的小腦袋,林軒看著窗外一晃而過的景色,陷入了沉思之中。
清涼寺向東不足一千步,有一處氣勢森森的大宅院,是上方山的一個皇莊。
安靖帝此人很會享受,這座宅第是李家督造的。占地達五十餘頃,屋勢雄偉壯闊,院內穿山造池,亭閣遍布。為了附庸風雅,其搜羅天下之書填滿書閣,並造一樂堂廣引樂工唱角聚於此。
安靖帝這是和謝晉杠上了。謝晉一日不鬆口,他就一日不回宮,還三不五時地將謝家兄弟,盧恒,林厚等重臣或名族的後代接到皇莊裏,陪伴世子玩耍。他自己則無所事事地日日窩在上方山的別莊裏煉丹。雖然已經寫好了詔書,但是楚旭一直沒有放棄治療。最近他開始研讀老莊之學,借以修身養性,同時輔以丹藥,希望能夠治好痼疾。隻是一直無甚起色。
南華宮中。
龍床上已經是血流成河,滴滴答答往下蜿蜒。一個被切去陽/根開膛破腹的男人雙目大睜地躺在上麵。
安靖帝優雅的起身,仿佛自己所立之處並非凶殺現場,而是剛剛寵幸完某位愛妃。
抬起手讓戰戰兢兢地女侍過來給他穿上衣服,安靖帝吩咐道:“把那東西拿去煮了,其他部分丟出去喂狗。”
女侍的手一頓,楚旭視線下移,正看到女侍那雙惶恐不安的眼睛,他溫柔的笑了一下。
往日女侍無比渴望的微笑如今變成了可怕的夢靨,一個聲音傳到她的耳朵裏:“劉護衛尚未娶妻,忠心護主而亡,這侍女一看便是溫順好女,便賞與他為婦,到了下麵也不至於孤零零的。”
劉順和覺得脖子後麵直冒冷汗,但麵上卻不敢露出半點心思,隻做出尋常的樣子,將那哭哭啼啼地侍女帶了下去。
“未時到——”少年清朗的聲音隔著厚厚的簾子,幽幽傳入安靖帝的耳朵中。隱隱約約還能聽到少男少女笑鬧的聲音。
或者隻是楚旭自己的幻覺吧。今日世子不在,別院裏便安靜得沒有一絲生機。
安靖帝走到窗邊,拉開厚厚的簾子,一束陽光射進黑暗之中。他著迷地透過鏤空的花牆,偷窺少年清俊而憂傷的身影,仿佛看到了時光另一頭的自己。
安靖帝的確是皇族內的一朵奇葩。因為從小被人以堯舜禹的苛刻標準教導,認為世界是光輝燦爛的,人人都是善良友好的,百姓也都是頓頓吃肉幸福快樂的。而李家以及圍在皇帝身邊的小人也力圖創造出這樣一個盛世無憂的假象。
到安靖帝親政後,忽然發現自己受的仁君教育完全是紙上談兵。盡管極力調和世家和寒門的矛盾,極力對母親和所有弟弟都好,卻還是阻止不了他們的爭鬥。
對現實的不滿,對朝政的無力,對禮樂崩毀的痛心,加上如今還得了那種症候,安靖帝在無力挽回頹局之中便生出一種破壞的快感來。
而衛霽正在安靖帝內心世界最為混亂的時候出現,那張美貌若仙的臉,以及少年獨有的蓬勃生命力,便成為安靖帝心裏的一抹白月光,也是他的自我形象和理想人格在現實中的投射。從少年身上,安靖帝能夠得到片刻的寧靜,可這終究也是治標不治本。
有時候,安靖帝甚至覺得,比起阿昭來,阿霽更像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安靖帝走到房門,和風帶著花香陣陣襲來,將他從迷亂的精神世界裏拉回現實,一隊英武的侍衛踏著整齊的步伐從廊下走過。
安靖帝的心情瞬間變得晦暗無比,舅舅獻上來的驗方依舊毫無作用。他眯起眼睛偷偷打量著這些純男性的軀體……感覺侍衛們都對他投以嘲笑的目光,明媚而無情的陽光也嘲弄著他的無能,連清爽的空氣都被一種腥甜的香味破壞了——若一切隻是一場噩夢該多好?
楚旭崩潰一般,把臉埋在兩隻手掌裏。不知道過了多久,劉順和小心翼翼地喚道:“皇上,外頭風大,奴婢扶你回屋吧?”
抬起頭冷冰冰的看了這個閹奴一眼,安靖帝感覺舒服了些,問道:“謝晉還是病著嗎?”
劉順和戰戰兢兢地點頭。
安靖帝毫無預警地暴露起來,將一個喜滋滋端來一爐金丹的小黃門踹翻在地,怒道:“這是欺朕無子啊。”他猛地抬頭,陰鶩地注視著在門外巡邏的侍衛,鼻孔裏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音,仿佛一隻被趕出獅群的雄獅。對於獅子而言,□□和後代對他而言同樣重要。這是一隻獅子的本能,和他的狩獵技巧好壞無關。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一幹內監全都嚇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最近這位人前仁慈的皇帝背轉過身之後是越來越古怪,簡直就像是兩個人一樣。身邊伺候的內監和女侍一個不小心就會被杖斃。最可怕的是,皇帝還常常在獨處時自言自語,仿佛身邊有個看不見的幽靈一樣。
轉身走回陰森的寢殿坐下,楚旭忽然問了一句:“你說,阿昭是否不想被立為太子?他……他是不是還因喻王的事情,對朕心懷怨望?”
心懷怨望四個字可真夠重的。
劉順和腿一軟,差點沒癱倒在地。
皇上又發病了……別是這清涼寺裏有些不幹淨的東西吧?這麽一想,劉順和臉都白了。劉公公自覺算不得什麽好人,所以最怕鬼怪一類的東西。
“你說的也對,畢竟不是親生。”楚旭繼續說道。
劉順和知道皇上絕對不是在和自己說話,但他還是壯著膽子插了一句:“雖然不是親生,卻也是皇族血脈。世子那小模樣,和皇上小時候倒是真像。”
黑暗中,楚旭似乎轉頭朝劉順和看了一眼,下一刻,他忽然站起來,將四周厚厚的窗簾全拉開,神情中又恢複了親近和藹之態:“哎,也對。楚昭這孩子至情至孝,守不相幹之人的孝都這樣嚴格,想來以後也會如此孝順我們。”
越說越激動,最後楚旭亢奮地漲紅了臉,聲音尖利地命令道:“派個人去接小世子。把郭全和王震升也叫來,再讓於懷遠帶著兵馬去請謝晉老大人過來用夕食。就說小世子想見祖父。”
劉順和雖然害怕疑惑到了極點,但他麵上卻不敢有絲毫表現。
“諾。”劉順和低頭倒退著出門,一出門就轉身飛奔而去。
王妃大殯之後,楚昭依舊住在韓起的小院落中,對外的名義就是守孝。謝晉因為身體原因,也住在寺廟裏將養。
雖然已經是秋天,院子裏依舊姹紫嫣紅。似乎歲月都在這院子裏悠悠地減慢著腳步,寬容地將外間的鉤心鬥角與殘殺屠戮隔離出去,一任凡間四季輪轉,物是人非,這院子裏卻總是繁花似錦,風光獨好。
樸素厚重的兩扇小小黑漆門,迎麵有一個小巧的影壁,後麵走進的是一個不大的長方形院子。院子裏被韓起按照世子舊居的樣子移了一棵槐樹、一棵棗樹過來。北屋一明兩暗三間平常瓦房。影壁對麵另有一個小小的廂房。這樣的布局,使得帝都初秋的天空,顯得格外清明,格外的高遠。
崔景深和王若穀作為世子殿下一文一武兩位老師,也常常光顧這個小院落。有時待得晚了,便在院中住下來。最近盧恒也來,鬧騰著要和世子殿下擠在一起睡,被韓起拎著衣服扔出去。
謝銘帶著一隊北府兵去支援喻王,暫時不在都中。
喻王在隴西那邊平叛,匪患很快平定,便上表請求回京。結果江南又出了天師道叛亂,皇帝本打算調於懷遠去平亂,於懷遠卻又被京中的政鬥拖得絲毫動彈不了。王家的北疆大營更是不能輕動。除開喻王,朝廷再沒有可用之人,相比之下,安靖帝隻能相信自家身帶殘疾的兄長了。
仁厚的皇帝對天家兄弟好是真好,但是對舅家也是真好,在把征兵的權利下放給喻王之後,安靖帝便聽任李國舅抽掉了中央軍一大批精銳,由自家親信作為監軍,打著捉孫恩的名頭,浩浩蕩蕩往江南去了。謝銘擔心李家趁機下黑手,也帶了北府兵加入這隻平亂隊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