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聽見衛彥的斷喝之聲,楚昭扭頭一看,原來是衛彥受了眾人奚落,心中不快,見韓起抱臂站立一旁,眼神溫柔的看著楚昭。

那種眼光衛彥十分熟悉,也十分厭惡。想到一切事情皆由這奴隸見不得人的肮髒心思而起,衛彥眼睛一轉,經過韓起身邊的時候,便摸出鞭子,劈頭蓋臉朝對方抽去。

韓起囿於身份隻是用手臂護住頭臉,手上瞬間就起了幾道血痕。

楚昭忍不住驚叫道:“阿起小心!”語畢,下意識往韓起那邊撲去。

眼見著鞭子的尾部要掃到楚昭的胳膊了,就像終於被激怒的獅子一般,韓起眸子裏有紅光一閃而過,他一步邁過去,將衛彥手上的鞭子搶過來,微微一用力就扯成三段扔在地上。

“大膽僧奴,居然敢對本公子動手動腳!”衛彥簡直惡人先告狀。他覷著楚昭似乎頗為寵愛這個僧奴,不敢對世子殿下動手,他便打算不停找韓起的麻煩。韓起反抗就是以下犯上,在等級森嚴的大楚社會,足以叫謝家不得不懲罰韓起了。韓起不反抗,衛彥必然變本加厲,他就不信以自己的才智還折騰不死一個奴隸。

小公子們鬥氣死個把下人,在大人眼中不過是無傷大雅之事。

韓起倏忽抬起頭,線條硬朗的臉上有鞭尾帶出來的一道傷口。衛彥用的鞭子上麵生有倒刺,真被掃中,能刮一條肉下來。就算韓起閃避得快,臉上的傷並不重,卻也見了血。

韓起用手背抹去緩緩流到嘴角的鮮血。鮮血激發了他心頭的戾氣,韓起忍不住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的手指。朝著衛彥一步步走過來,看衛彥的神情好像在看一個死人。

衛彥被嚇得後退了一步,似乎覺得丟臉,他旋即更加大聲地喝道:“你這個沒上沒下的紅眼鬼若!左右還不將其給我拿下!”

好幾個侍衛幽靈般冒了出來,應該是衛家暗地裏那支飛羽衛。

韓起天賦異稟又受高人指點,雖然年紀不大,卻已經達到了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的化境,殺人技能99%不是開玩笑的。飛鶴衛的速度雖快,卻連韓起的衣襟也沒有摸到。

似乎是一道寒風刮過眾人的衣衫,眨眼間韓起的匕首已經架在了衛彥脖子上。

“對主公無禮者,死。”

衛彥被嚇得瑟瑟發抖,幾乎說不出話來。他原是看韓起跟在楚昭身邊十分恭順,想挑個軟柿子來撒氣,誰知卻惹來了大怪獸,更加沒想到一個下人居然敢這樣大膽。

有衛家的下人見事情不好,趕忙跑去請來了衛霽。

衛霽原是在後麵給皇帝陛下侍疾,此時急匆匆走出來,看清楚局勢後,他冷笑道:“真是反了天了。左右不過是個僧奴而已,打死也就打死了,根本不值錢。堂堂世子殿下,居然為了一個連寒門都算不上的賤民這樣對待一個士族……未免叫人太過齒冷!”說著他轉頭嗬斥那些飛羽衛:“你們都是死人嗎?連一個僧奴都擋不住,衛家養你們果然是吃白飯的。救不回阿彥,都不用來見我了。”

當時社會的等級差異嚴到無法想象,在士族子弟眼中,連寒門都隻當人渣看待,寒門之下的奴隸一類壓根不能算人,隻好算一種工具罷了。韓起對衛彥動手,在當時的社會可算得上大逆不道了。

覲見完皇帝陛下的貴族少年正要乘車離去,見到這個場景,全都圍攏過來。

楚昭感覺到韓起的忍耐力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他環視四周,心裏不由微微著急——既擔心韓起忽然狂性大發殺他個片甲不留,又擔心韓起守在自己身邊不肯走,被憤怒而傲慢的士族拿住殺掉。

都怪衛彥這個蠢貨!

衛彥蠢嗎?

不,他不蠢。

社會關係和內部聯姻使士族成為一個高度排他性的利益集團。動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有可能扯出一大堆人來抗議。衛家是倒了,但是十幾代人積累的聲望和人脈還在。所以當日絕非慶正帝心懷仁愛不想斬草除根,其實是他做不到。

衛彥看的倒清楚,即使你楚昭作了皇帝又怎麽樣?皇族和名族之間並沒有真正的鴻溝,大家都是上流社會的一份子。慶正帝那樣霸道,都沒能將衛家斬草除根,楚昭還能比慶正帝更能幹不成?縱使可能被秋後算賬,也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現在能給討厭的人找不痛快,衛彥也是高興地。

要知道,這世上總有些人樂於損人不利己。由此看來,衛彥也的確很蠢。

不管衛彥真蠢假蠢,總之他已經成功地讓世子殿下陷入了一個兩難的境地——要不懲罰自己的替名僧,這在當時是極為不詳的事情;要不就喪失士族的人心,似乎怎麽做都是錯。

“韓起對小衛公子無禮的確該罰,可他是為了護主才做出這樣的事情。剛才小衛公子的鞭子可是不分貴賤一視同仁。”楚昭辯解道。不到萬不得已之時,楚昭並不希望自家養成中的大將軍過上逃亡的日子,然後在自己看不見的角落,被命運打造成一個真正的……蛇精病。

“如果懲罰一個士族,就算不冤枉,也好比砍掉了一株秀美的樹木,看了叫人打心眼裏難過。要是殺一個賤奴,就算是殺錯了,又能算得了什麽事呢?”衛霽寸步不讓,針鋒相對:“就算我弟弟有錯,該受罰,也輪不到一個僧奴拔劍相向。”

圍觀的少年麵麵相覷,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

“反了反了,一介僧奴,居然敢用刀指著士族公子的脖子,真是反了。”藍田王今日也來參加喻王妃的殯禮,他嫌棄前頭氣悶,沒事帶著一群俊美的小廝瞎晃悠。

正百無聊賴間,忽然看到前麵圍了一圈人,當中似乎是兩位形貌昳麗的少年。這變態一下子來了精神,打算過來看看是哪家的小美人,能不能搶回王府。

結果到了跟前,發現最漂亮的那個是自家侄兒。心裏沒趣,再轉臉一看:乖乖的,侄兒對麵的不會是哥哥相中的男寵吧?果然漂亮!咦,被刀指著的又是誰家少年?楚楚可憐的小模樣鉤得人心裏發癢。抬頭一看,發現拿刀的凶徒也是沒人。這樣介於清俊少年和英武壯漢之間的男人,就像是絲綢包裹著鋼鐵,征服起來,別有一番風味……

這麽一想,楚恒簡直要當場硬了。隻是這少年和尚好像是自家侄兒的替名僧,楚恒到底要點臉,不好意思明著要,就拿腔拿調地說:“冒犯貴人,其罪當誅,我今日就替侄兒教訓教訓這惡奴!”說著就讓左右將韓起拿下。

藍田王身邊全都是些俊美男寵裝扮成的小廝,韓起血紅的眼睛帶著淡淡殺氣,不過這麽一掃,這群銀樣鑞槍頭便為韓起的威勢所懾,懦懦不敢上前。

“罷了,你……就是你,拿著這道腰牌,讓於大將軍帶人來護駕。”楚恒見著韓起的眼睛,不由更加激動,簡直恨不得將其挖下來保存。

楚昭的拳頭捏緊了,他絕對不能叫韓起落到楚恒這個變態的手裏,絕對不行。好漢不吃眼前虧,今日正撞見楚恒這個不能以常理忖度之人攪局,想來不能善了,隻好讓阿起綁了衛彥做人質逃進山裏,然後兩人在經常會麵的老地方相見。

這麽想著,楚昭回頭看一眼韓起,韓起微微點頭,二人竟不需言語,已經明白了對方的心意。

憑借著某種野獸般的直覺,韓起垂下眼簾,不再和小世子目光有所接觸。他在心裏暗暗打定主意,一逃脫開去,就殺了衛彥,然後再回來要找機會將衛霽和藍田王殺死。此三人留著,對小主公總是禍害。

氣氛過於緊張,誰也沒注意有輛樸素的牛車緩緩停在圈子外。一個麵容清臒的老人探出頭觀望了一陣,似乎並沒打算露麵,直到他見藍田王出來攪局,方才不得不出言製止。

“真是豈有此理。王爺你也太胡鬧了。這不過是小孩子打鬧,哪裏就至於調動中央軍呢?他們不去看著那群犬戎人,倒來這裏對付自己人,真是亡國之兆啊。是,小衛公子是士族,世子殿下難道就不是士族了嗎?老夫看得很清楚,剛才小衛公子的鞭子差點掃到世子殿下,這位替名僧明顯是忠心護主,依老夫之見,不僅不該發罰,反而該大肆褒獎才對。”老頭子見微知著,信口胡謅的話,倒也高度還原。

藍田王回頭一看這老頭,不由得頭皮發麻,後退了一步。

也是楚昭和韓起運氣好,藍田王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平生唯獨怕一個人——侍禦史林軒。因林軒早年做過他的師父。

林老大人確實是個好老師啊。有慶正帝給太傅撐腰,他對楚旭楚恒兄弟嚴格很要求。反抗幾次不成後,林軒在幼年時期的楚恒心裏,那形象就高大的好像一座大山一樣。況且這位林太傅還曾經給楚恒幫過大忙,真有師徒情誼在其中的。

——早在安靖元年,楚旭初登基之時,為了避免王爺留在京城出事,安靖帝的主要支持者寒門清流和李黨就商量,說要把兩位還活著的王爺都趕到封地上去。當時楚恒還算是個半大不小的少年,突然就這樣與帝都的花花世界分開,感情上很難接受,所以時有哭鬧。而李太後也是思子心切,整日以淚洗麵。

這時候林軒站了出來,以母子分離不符合仁義精神為由,說服了寒門勢力。才讓楚恒繼續留在帝都,最後成功把繼位資格作沒了。

對此,楚恒這蠢蛋一直很感激自家老師:老頭子雖然嚴格,但是對我還是不錯的。

“先生。”楚恒趕忙過來攙扶老頭。

林軒倒沒有推開他,隻是語重心長道:“王爺現在也長大了,不該再像小時候那樣胡鬧。”

楚恒被念得頭大,不耐煩地打斷林軒的長篇大論,道:“那依先生的意思,今日之事該如何了結?”

林軒道:“今日這件事,雙方都有錯。韓起以下犯上,交由其主人處置。衛彥冒犯皇族,交由宗正卿處置。”

宗正卿是誰呢?是藍田王。

藍田王一聽真是意外之喜。他原本也看中了衛彥,隻是擔心皇兄要寵愛衛氏兄弟,所以沒敢下手,如今雖然沒得到那個僧奴,但有衛家的小公子,卻也足夠彌補藍田王空虛寂寞的心靈了。

果然還是先生你懂我。

衛霽還沒來得及開口,藍田王搶先道:“先生處置得極為公正。就這麽辦。我先把小衛公子帶下去了。”說著,他轉頭對衛霽笑了一下:“如果衛公子不放心,可以一同前往。”

林軒目送他們離去,回想起小孫子的童言童語,老人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一回京城就挑撥著皇上想要動老夫的孫子,衛氏子果然禍害。隻是還太嫩,也著急了點。

“多謝老大人今日出手相助。”楚昭趕忙過去道謝。韓起將匕首收回,低垂的頭,影子一般跟在楚昭身後。半點看不出來剛才凶神般鬼神莫近的氣勢了。

“不必謝我,是世子殿下自己種的善果。”老人轉過身,看向楚昭目光裏帶著挑剔和審視。

世子美風姿,善容止,進退有度,且對寒門並無歧視……想起收集來的資料以及郭全老友的話,老頭子其實已經對世子殿下有了好感,隻是還要傲嬌幾下,借此抬一抬身價。

老頭子雖然年事已高,雙眸依舊湛然若神,給人很大的精神壓力。楚昭天生的交際障礙複發,覺得在老人的目光中渾身都不自在。也不知道該找什麽話題來打破這片死寂。隻好默默的低頭翻看係統麵板。

唔,老頭子叫林軒,頭銜能臣。技能:內政90%,政鬥99%……

“君臣名分若是早定,便不會有今日的事情發生。”林軒見世子殿下雖然年歲不大,卻出人意料的能夠沉得住氣,等了半晌,將世子殿下依舊沉默,隻好主動開口說道:“世子殿下若是得了空,不妨去勸勸謝老大人,總是讓來讓去,小心倒口的肥肉被貓兒叼走。便是要為母盡孝,卻也不急在這一時。儲君對社稷安穩多麽重要,早定一日,也叫臣子們早一日心安。”

楚昭仔細看了林軒的各項數值,又盯著他的臉看了片刻後,方才開口說道:“名分雖然重要,也要活人才能享用。太子是要住在皇宮裏的。林老大人沒有忘記我父王當年的腿究竟是如何傷的吧?”

林軒吃了一驚,問道:“難道不是圍獵時為了救謝銘公子,所以墜馬受傷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