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吃完早飯,楚昭就要去哭靈。
場圃裏的靈棚靈堂靈塔都是早就架好了的,有人扮成方相在堂中跳喪,八百比丘日夜念誦經文超度死者。身為獨子的楚昭也不能閑著,他必須披麻戴孝,手執哭喪棒接待前來吊唁的客人。
皇帝請謝晉出山為尚書令的旨意又傳了好幾回,可謝晉的對策是再三的堅決推辭。如此你來我往了足足有五六個回合。眼看著要演變成持久戰,謝晉虛晃一槍,改變了戰術:他稱起病來。
說到稱病,這也是政治對決中常見的一招撒手鐧。當年,司馬懿稱病一年半,結果出其不意,發動“高平陵事變”,幹掉了老對手曹爽,獨掌大權。袁世凱稱病三年,結果奇貨可居,將整個清廷掌控於股掌之中,後來還差點把整個中國收進自己囊中。可見稱病實在是極有用的法子了,當然,稱病並不是關鍵,關鍵在於抓住等待已久的機會病好。
謝晉一病,就顯出謝氏嫡脈的確人丁稀少後繼無力了——幾代單傳下來,倘或遇到大事,主家竟至於一時惶惶無措,且又倒不開人手。
因外祖病了,舅舅謝銘幫著招待來往賓客尚且忙不過來,隻好把小寄奴一個人放在靈堂裏。當然,離去之前,謝銘命令韓起好好護衛世子,又裏裏外外安排了人手,還請了一位謝家偏房的長老過來作陪。
其實事情都是謝銘舅舅在處理,並沒楚昭什麽事,他隻規規矩矩守在靈堂裏,給王妃抄幾卷地藏經。這樣做既能聊表孝心寄托哀思,也能增長才藝值,一舉兩得。所以楚昭寫的非常認真。
經過兩年一絲不苟的練習,現在楚昭的字已經有了長足的長進,漸漸能被崔景深在上頭畫出滿篇的紅圈圈了。
這一回四大家族的人齊聚清涼寺,對外的名義是喻王妃大殯,所以做一個盛大的法會,一來祭奠死者,二來也替家中老人和幼兒祈福。因此,不僅族中掌實權的男人都來了,還把家中的嫡子帶來,借著法會的名頭,提前和未來的主君打個照麵。
隻可惜小世子避而不見,一直待在內殿抄書抄個沒完沒了。
不一時,皇帝駕臨,有官職的大人們全都去前頭跪拜,留下一屋子少年和孩童。
祖父叔父伯父們都不在,盧恒早就坐不住了,他原是個好動跳脫的性子,便從蒲團上起身,帶著一幫小兄弟去找楚昭。
到了內殿,見楚昭還在埋頭抄寫。盧恒頗為不耐地埋怨道:“我們好難得見一次麵,你就別埋頭寫字了。禮法豈是為我輩所設的嗎?”
盧恒性情中人,為人率性放達,不拘禮法,雖然依舊胖胖的並沒有減下去,周身卻有種獨特的魅力——兩人接近兩年不見,可是再見麵,楚昭居然覺得毫無滯澀之感。仿佛兩人天生氣場就無比的合拍一樣。
將筆放在筆架上,楚昭這才回頭道:“盧小胖你再這樣下去都可以出家當道士了,當然不用崇尚禮典。本世子卻還要在紅塵俗世中打滾,自然應以軌儀自居。”
衛彥聽聞此言,忽然插嘴道:“彥未來京城之前,常聽人讚頌當今喻王世子容貌秀美,氣度不凡。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麽?”他旁邊的公子趕忙追問。
衛彥笑了笑:“可惜卻是妍皮裹癡骨,除開長相之外,竟是個大大的俗人。”周圍的少年看他居然敢對未來的皇帝陛下這樣不客氣,心中又是害怕又是佩服又是擔心,都覺得這回世子殿下必定是要勃然大怒的。
誰知楚昭聽他講完,隻是瀟灑地撣了撣衣服上的塵埃,道:“我知道時下士族大多喜歡以怪誕的舉止為個性,從而來標榜自己不同於流俗。可惜這些人卻不自知,自己其實早就為流俗裹挾而下了。隻有當一個人有自己待人接物的特定準則,不為鄉黨社議的三言兩語所左右之時,才是真正的名士風度。”說完,楚昭便提筆,自顧自的繼續寫字,將這群不速之客晾在了那裏。
一幹貴族少年麵麵相覷,汗顏之餘又甚覺佩服。當時的人最喜歡、崇拜的就是擅長清談的美少年。無疑楚昭現在的形象很符合大楚貴族的審美。
盧恒做了個怪相,過去親親熱熱坐在楚昭身邊,打趣道:“兩年不見,楚寄奴你的口舌倒是靈便了很多嘛。來給阿兄看看……”把楚昭的臉扳過來端詳片刻,盧恒忍不住親了一下,讚歎道:“嘖嘖,還是這麽風神瀟灑,氣度不凡。”說著,他便也動手幫楚昭抄寫起了經書。
盧恒動作自然率性,楚昭隻好抹抹臉,繼續低頭寫字。
韓起毫無存在感地隱在陰影處,警惕地注視著暗地裏的風吹草動,靜靜地守護著自家主公。然而,他心裏卻總有種悶悶的感覺,仿佛一隻野獸即將掙脫鎖鏈,與此同時,想要變強大的念頭在韓起心中越來越強,越來越強……
受世子殿下的影響,其他少年都不敢懈怠,全都回去老老實實跪在自己的蒲團上。
謝長老將世子殿下三言兩語就收服了這群桀驁不馴的士族子弟,不由拈須微笑。
過得一時,楚昭剛抄好一頁經文,就有等待在旁邊的和尚過來稟報,說是皇帝陛下請在場的各位小檀越寫祭詩。
唉,古人就是這點麻煩,無論幹點什麽都要寫詩作賦。
雖然開啟了音惑功能,笛藝增長很快,書法勤學苦練之下逐步提高,寫文在係統給出的八股文模版之下不成問題,文采風流算不上,卻也規整務實,但楚昭有一個很嚴重的缺點,就是作不好詩。
跟著崔景深學習了一年多,楚昭依舊隻能勉強做幾首粗陋的小詩,有時候連格律都對不準,還多次被崔景深批評沒有靈氣,不會用典雲雲。
所幸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盡管大楚文人有事沒事都愛做幾首佶屈聱牙的小詩抒**懷,卻也並非人人都是大詩人。因此,楚昭並沒有生出自己文采不如人的自卑感,並且由此立下抄遍唐詩三百首的宏願。他格局小,隻打算把笛子和毛筆字這兩項練好就行了。
因為並不擅長寫詩,楚昭坐在那裏咬著嘴唇思索。盧恒文采極好,提筆一氣嗬成地將祭文寫完,回頭見好友還在抓耳撓腮,便偷偷問他需不需要自己幫忙。
楚昭知道貴族子弟中間代筆也是常事,不過他還是搖了搖頭,道:“已經得了。”說完就揮筆寫出一首絕句。
“原上草葉露初晞,
皎皎秋月寒鴉棲。
支枕臥聽西窗雨,
誰複挑燈夜補衣?”
格律不算規整,用典也不多,言語近乎直白的民歌。可是楚昭寫完看一看,覺得勉強能過關,就用鎮紙壓住,自己去香爐便換線香,順便把新抄的幾卷地藏經燒給娘親。
盧恒跟在楚昭身後來回打轉,正在無趣間,忽然看到楚昭座位的地上掉了一張素絹,他趕忙去撿起來看。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
知君歸窮泉,重壤永幽隔
……
寢息何時忘,沉憂日盈積。
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
盧恒雖然長得人高馬大,惡霸也似,其實內心卻也有顆向往風雅的心。平生最喜吟詩作畫,而且還是大楚“書畫第一人”盧儻盧大家的關門弟子。此時他對著素絹反複吟哦,一時對作者驚為天人。
因素絹上麵是一首悼亡詩,且字跡初略看去十分神似楚昭的筆跡,盧恒就以為是世子殿下遺落的。他把素絹遞給楚昭,笑道:“寄奴還說自己不會作詩?你若不會作詩,隻怕大楚便沒有幾人敢稱會寫詩了。”
“這是什麽?”一雙保養極好的手從兩個少年中間將素絹截了過去。
“皇帝陛下。”在場的眾人都呼喇喇跪了下去。
楚昭回頭一看,原來是姍姍來遲的安靖帝。他身後跟著劉順和以及兩個低眉順目的小黃門。
“這是我們阿昭寫的詩?”安靖帝問道。
楚昭趕忙聲明道:“不是我寫的。”
盡管熟讀唐詩三百首,楚昭並沒有抄成大楚一代詩仙的豪情壯誌。倒不是說他的覺悟有多高,實在是當個好皇帝跟詩做得好不好沒有半毛錢關係。唐宗宋祖又不是靠作詩出名的,比起管理一個國家的才能,作詩乃是錦上添花的小道。
其實會做詩最大的作用不是為主公招徠人才或者有助於國家的治理,也未必比一項德政更能提高君主的威望,其主要功能體現在泡妞或者釣金龜婿這一類更加感性的事情上。
若楚昭今日得到的任務是成為所有大楚人心目中的共同的風流才子,做不到就抹殺。為了活命,楚昭必然會今日李白明日蘇軾,大抄特抄。命懸一線的時候,逼急了什麽做不出來?
不過,就目前的情況來看,楚昭暫時沒有在大楚傳播古典詩詞的壯誌。也不覺得有這樣的必要性。
“哦,不是寄奴寫的?”安靖帝略覺無趣,便冷下了臉。
“那是我哥哥寫的。”衛彥對著盧恒怒目而視,上前一步啟奏道。
“啊,是我弄錯了。因為看到是一首悼亡詩,且字跡相似,就以為是寄奴寫的。”盧恒趕忙道歉,並且帶點討好地走過去,將素絹遞到坐在靠背上,用薄絹蒙著臉休息的衛霽。
衛霽一把扯下臉上的薄絹,盧恒頓時愣在了那裏。衛霽唇紅齒白,膚如凝脂,麵似月下白玉,腰如風中楊柳。若是女兒身,一定是傾國傾城的絕代佳麗。
因為衛家人閃耀如明珠般的美貌,以及衛氏兄弟獨有的那種淡淡的冷漠與哀傷,足以讓他們一入帝都,便引起了轟動——這幾年謝銘和小世子都不怎麽出現,眾多追星族正在黯然神傷之時,忽然來了這麽兩位風華雋秀的檀郎,自然引動都中男女老幼齊齊圍觀。
隻是也有許多好事者看不慣這兩位拿腔拿調的衛氏公子,再者衛彥衛霽兩個地位不比謝銘和楚昭,所以就有捧高踩低的人當著他們麵奚落:“嘁,他們怎麽配和謝銘相比,世子殿下當年被謝公子抱著到都中閑逛是,觀之者傾都。”
這話傳到了衛氏兄弟耳朵裏,兄弟兩個都不是胸懷多麽寬廣之人,自然含恨在心。
衛霽兄弟出生之時,家族的富貴已經煙消雲散了,雖然後來平了反,都中的一幹世叔世伯也頗為照顧,但隨著年紀漸大,少年人的心緒難免有些變化。
尤其是衛霽,他生的美貌、白皙、柔弱,並且因為遭逢坎坷,獨有一種落落寡合的孤傲,仿佛生來就該被人捧到天上去。往年他們的外地,因為家世和外貌都好,也的確被些小士族捧上天去了。可如今來了都城,天地再也不同。心裏難免失衡。
尤其是衛霽,因為某些原因,他完全將楚昭當成了自己的假想敵。
盧恒如今也有十四歲了,正是年少慕艾的年紀,他乍然見到衛霽,居然呆在了那裏,誠懇地稱讚道:“這……這是你寫的詩?用典貼切,感情真摯,實在寫的太好了。”盧恒這癡兒說來也不小了,卻依舊天真地認為詩如其人,詩詞寫得好的人,心地和氣度必然都是好的,當下便興起結交之意。
衛霽淡淡一笑,笑容裏帶著幾分哀傷:“因近日之場景引動思念亡母之心,拙作不堪入目,盧公子過獎。”
因皇上這次來的主要目的就是看一看世子,和世家商討過繼一事,所以他進了正堂落座後,就著內監把一行豆丁全都召了進去。
除衛霽,衛彥,九淵小胖子以及謝棣謝棠兄弟之外,還有來吊唁的許多小朋友。年紀都在六到十二歲之間。
屋子裏就和開了一個幼兒園似得,好幾排大大小小的豆丁。
一個內監扯著尖細高亢的聲音指揮著這群小王孫給皇上陛下行禮。
呼啦啦,一幫少爺公子便似模似樣的跪了下來。
等眾人行禮完畢,皇帝就問:“剛才作詩乃何人?”
衛霽起身趨前,躬身回答道:“正是小人。”
外貌協會資深會員安靖帝上下打量一番,見衛霽身材頎長,容貌俊美似好女。心中好感頓生,覺得這個孩子與眾不同。於是他溫和的笑起來,招手讓衛霽站到自己麵前,與他談論詩歌。衛霽便落落大方地將剛才的悼亡詩朗誦了一遍。
楚旭沒聽太明白,隻是一邊跟著眾人一起拍巴掌,一邊暗地裏卻偷偷查看起了自己的控製麵板。
因衛霽的皮囊生的極唬人,剛才又寫了一首大家都好說好的詩,楚昭以為他是真有大才的病才子,興高采烈地打開自己的控製麵板一瞧,發現衛霽的智慧值70,武力值10,對自己好感度卻隻有5,壓根不是小弟人選……
正在失望之時,謝棣用肘子推了推楚昭,對著他努努嘴,笑道:“可被比下去了。”
謝棠左右看看,不讚同地搖頭:“唉,你什麽眼光,他怎麽配和寄奴相比?根本不是一個檔次上的。”
這話被衛彥聽見了,他微微扭頭,不易覺察又充滿諷刺地看了楚昭一眼。這孩子被保護的太好,很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他自以為掩飾得很高,卻不知他的小動作已經被上麵的人看了個一清二楚。
等衛霽念完他的詩詞,又獻上了自己的一本詩集。
安靖帝大略翻看幾頁,滿意地點點頭,繼續問道:“你就是衛美人的表弟嗎?”
“回皇帝陛下,正是。”
“定親了沒?”
衛霽臉色微微紅了一下,回道:“尚未成親。”
安靖帝和藹可親地拉著衛霽的手,與右後方侍立的內監道:“要好好找,霽郎這樣的風華,那些庸脂俗粉可配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