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殺了你也不會有人知道

他們到的時候正是下午時分,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在地上灑下斑斕的陰影,遠遠就能聽見營地裏訓練的口號聲。

溫布利駐紮營門口有幾名士兵把守,這次埃德文沒打算帶查爾斯溜進去,而是讓門崗小兵去請他們營地的負責人來。

本來軍營是不允許隨便進的,但來人的穿著一看就是貴族,而且指名要見他們的長官,小兵擔心得罪不起,聽話地依言去請。

溫布利駐紮營的長官是萊斯利·柯特,一名中尉。溫布利這個地方,背靠內陸,既不是頻發戰事的國疆線,也不是帝國海軍的基地。雖然離倫敦不遠,但附近還有埃奇威爾和特維克納姆兩個營地,規模都比他們大,處於不痛不癢的位置,因此也幾乎無人問津,沒有上官會來巡視。

萊斯利中尉聽聞有兩名衣著華麗的貴族到來,很是意外。他換了一雙沒沾上泥點的新靴子,來到門口。

威廉見他到來,舉手在眉間,掌心向下朝他行了一個標準的海軍軍禮。萊斯利中尉立刻並腳抬手,手掌朝外緊貼帽簷回敬了一個陸軍禮。

“長官!”萊斯利看出對方來自海軍,但他不知道對方的軍銜,叫長官總是沒錯。

“不用叫我長官,我已經退役了,中尉。”

威廉從腰間取下一枚刻有家族圖騰的徽章以向對方表明身份。“威廉.林森,你可以叫我威廉。”

萊斯利看了一眼那印有長角黇鹿和白玫瑰的家族徽章,他出生於貧民,根本不認得這些貴族的家徽,但這並不妨礙他明白眼前這位是不容怠慢的貴客。

“林森先生今天到訪是有什麽要事嗎?”

雖然對方說可以叫他的名字,但萊斯利顯然沒有那麽天真,將貴族以示平易近人的禮節當真。況且從這位林森先生稱呼他中尉起,他就明白即便對方已經退役,但之前的軍銜肯定比他高。

“無事,隻是我的這位朋友沒見過什麽世麵,想帶他來看看咱們英格蘭的士兵。”威廉側頭看了查爾斯一眼,他們的國王乖乖地跟在他身後。

萊斯利中尉順著他的視線,打量起林森先生這位朋友,高挑的身材,白淨的麵皮,穿著天鵝絨材質的深藍外衣,連腳上的靴子都一塵不染。怎麽看都像是哪個顯赫家族的公子,不像是沒見過世麵的樣子。特別是那雙綠眼睛,透著一股無所容心的冷漠,他隻在貴族身上看到過這種眼神。

既然林森先生開了口,萊斯利中尉口中稱著歡迎,將他們請進了軍營。對方是退役軍官還是顯赫的貴族,萊斯利將他們奉為上賓親自陪著。

教演場上士兵們正在訓練,萊斯利帶他們從旁走過,邊參觀邊盡職地講解:“每日上午和下午都是訓練的時間,我們這裏大多是步兵,主要使用茅和長刀。”

“他們為何不穿軍服?”瀅樺爭裏

查爾斯目不轉睛地看著訓練場上的士兵,雖然他們動作整齊,不像疏於操練,但各自穿著自己的長衫短褂,看起來著實不像一支軍隊該有的樣子。

萊斯利聳聳肩,對於這位小少爺何不食肉糜的提問並不感到驚訝,他解釋道:“軍服易耗,平日裏訓練都是臭汗泥土,天天這麽洗,不出三個月就報廢了。”

查爾斯回頭看了他一眼,軍部每年給士兵發放三季軍裝,每季三套,足夠換洗。

威廉對萊斯利說:“中尉去忙軍務吧,我們自己隨便逛逛就好。”

萊斯利不太放心,倒不是怕他們亂闖,而是擔心營地裏這幫粗魯的兵不知情得罪了他們。

但林森先生下了逐客令,他不好再繼續跟著他們,隻好先離開:“那好吧,你們隨意參觀,我一會兒再來尋二位先生。”

等他走後,威廉和查爾斯又繞著教演場走了一圈,這時訓練時間結束了,三三兩兩的士兵結伴回營房。他們停在營房附近的路上,正好一個小兵提了毛巾和水桶,看樣子是要去林子裏擦澡。

迎麵一個軍士揶揄他:“艾瑞克,你是娘們兒麽?每天都要洗澡。”

另一個高個子也笑:“就是,洗那麽香做什麽?難不成晚上要去找姑娘?”

“要你管!”那個叫艾瑞克的小兵看著清瘦脾氣倒不小,撿起地上一塊兒石子兒就朝他們扔過去。

另兩個士兵笑哈哈地躲開,也不逗他了,攀著肩膀往營房走。

“說起來,今晚要不要一塊兒去城裏,我好久沒找女人了,JB每天早上翹得老高,難受死了。”說著他還搓了一把,似乎褲襠裏那根東西真的不安生。

另一個回他:“行吧,咱倆一塊去還能便宜點,不過先說好這次你可得快點兒,別讓我等老久……”

他話還沒說完,被同伴用胳膊捅了捅。士兵抬頭,發覺前麵站著兩個衣著光鮮的男子,不像是會出現在營地的打扮。那種泛著光澤的天鵝絨他們隻在珠寶店的盒子裏看到過,還從沒見有人將它們製成衣裳,穿在身上。

顯然,這是兩位貴族。他們方才的對話都被聽見了。

其中那個高個子不知道要不要問候一句先生好,另一個咽咽唾沫,顯然不想露慫,撐起氣勢講:“怎麽?貴族就不嫖妓了?”

威廉笑笑,對方說得沒錯。男人沒有什麽不同,不管平民還是貴族都愛光顧溫柔鄉,隻不過後者去的地方粉飾得更加符合上流社會的身份——不叫妓院,而是稱作公館。妓女也不露肉攬客,而是穿著束腰連衣裙,搖著絲絹扇子,打扮得如同貴族小姐一般的交際花。

“無意評判,我們隻是路過。”威廉彬彬有禮,向他們點頭致意。

那兩名軍士見他如此客氣,也放鬆下來。那高個子說:“我叫華萊士·莫爾頓,很高興見到你們,先生來軍營是辦事的麽?

威廉對他說:“來參觀參觀,你們願意領路,帶我們去看看營房嗎?”

華萊士點頭答應,又用胳膊杵杵身旁的同伴,那士兵也開口自我介紹:“喬伊,喬伊·斯科特。”

“很高興見到你們,我叫威廉,威廉·林森,這位……是我的朋友查爾斯。”他沒有介紹查爾斯的姓氏,因為在這王國裏斯圖爾特這個姓氏人人皆知。

查爾斯朝兩名士兵緩緩點頭,像他閱兵時常做的那樣,不過這次回敬他的不是標準的軍禮而是一句。

“嘿,查爾斯,你的綠眼睛可真漂亮,像我表妹康妮一樣。可惜我沒有遺傳到綠色的眼珠,不然我真想生一個綠眼睛小姑娘,多好看。”華萊士熱情地說著話。

威廉回頭看了查爾斯一眼,在這裏,國王的威儀做不了他堅硬的外衣,令那張漂亮的臉蛋上露出了些真實的表情,那雙綠眼睛驚訝的樣子確實如同小鹿一般可愛。

他拉了查爾斯的胳膊一把,將人放到自己身邊來。

營房就在前頭不遠處,華萊士和喬伊領著他們進了木頭大房子。一間營房住了十名士兵,在房屋的一側布置了通鋪,另一側則是一些凳子和裝衣物的箱子。

一進屋查爾斯就聞到一股汗味兒,春末夏初,下午氣溫升高,蒸騰出一陣熱氣。更別說十個男人住在一塊兒,那氣味真是不好聞。華萊士和喬伊似乎早已習慣,毫無所覺地邁進去和同伴們打起招呼。

查爾斯跟著走進房間,左右打量。士兵們似乎都來自於平民,他們穿著粗糙的亞麻衣服,甚至沒有一雙像樣的靴子,雙腳就包裹在一塊皮革裏。

華萊士向同屋的士兵介紹了二人,顯然大家都對他們的到來感到新奇。查爾斯問出了他關心的問題:“你們的長官不發放軍服和靴子麽?”不然何至於讓他英格蘭的士兵如此寒酸。

“發啊,但那玩意兒得留著檢閱的時候穿,平時誰穿。”一個滿臉雀斑的年輕小兵心直口快。

查爾斯不讚同:“軍服是一名士兵的儀態。訓練服、作戰服、禮儀裝就是讓你們各種場合之下穿著的,何來平時與檢閱之說?”

華萊士糾正他:“軍服隻有一套,哪那麽多種。”

查爾斯抿著嘴唇,他大致明白了。英格蘭軍種眾多,有皇家近衛軍,神聖騎士團,帝國海軍以及龐大的駐守民兵。他平日所見那些光鮮亮麗,軍裝筆挺的不過是英格蘭士兵中的極少數。

威廉看出他心情不佳,主動告辭:“謝謝各位,我們出去繼續逛逛,有緣再會。”

他帶著查爾斯出了營房,呼吸外麵新鮮的空氣,橡樹有一股獨特的淡淡氣味,一聞到就會聯想到春天。

查爾斯興致不高,精神懨懨的。威廉倒頗有些神清氣爽,問他:“怎麽?覺得他們不配為你英格蘭的士兵?告訴你吧,戰場上衝鋒陷陣,他們不比那些身穿鎧甲的騎兵露怯。”

“我知道。”

查爾斯當然沒有那樣的想法,隻是他認為普通士兵的待遇應當提高,而且如果不是威廉今天帶他來,他就一直不會知道替這個國家固守城池,浴血奮戰的軍士們的全貌。

“貴族子弟大多貪生怕死,從軍者也選擇加入騎士團或者帝國海軍,就像我。”威廉自嘲地指了指自己,他是海軍出身,國王應當聽說過。

“不,你是為了抵抗西班牙艦隊的入侵。”威廉加入海軍不是為了貪圖條件安逸,沒人比查爾斯更清楚了。

威廉望著他們的國王有一瞬間的愣怔,沒有人了解他多年前的心境,也不會有人能明白他當時視死如歸想要捍衛這個國家的決心。

不過到頭來都是一個笑話,眼前的這個人就更加不會懂了,威廉垂下目光笑了笑,再抬頭換了一個話題:“想去林子裏走走麽?”

查爾斯當然不會對他說不,於是他們沿著營地旁的小路往旁邊樹林裏走去,走到蜿蜒的小徑消失在腳下。一路沉默,沒有人說話,他們踩著落葉和苔蘚繼續往橡樹林裏去。

夕陽的餘暉斜斜照進樹冠之間的間隙,投射成一道道淺金色的光帶。查爾斯亦步亦趨跟著身前的人走,一如很多年前的那個秋天。他陷在回憶裏,直到被對方突然開口的一句話拉回現實。

“查爾斯,就算我在這裏殺了你,也不會有人知道。”威廉回轉身來,一雙深邃的藍眼睛看不清情緒地注視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