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禦正殿一麵之後,韓君夜和柳書言已經有五天未見了。以往日日都要來紫宸殿討飯吃的皇帝近日來都獨自宣膳,從前夜夜都宿在皇後那裏,如今連著幾日挑燈批閱奏章,夜深便直接歇在養心殿。

宮裏人都開始議論,皇後失寵了。

鶯歌屁股上的傷早好了,如常坐在軟榻上玩著她纖長的護甲,看好戲一般聽下人嚼皇後的舌根。雖說這幾日皇帝也未曾去過其他妃嬪那裏,但不再獨寵皇後一人,說明柳書言已經見棄於聖上,他們也有了盼頭。

鶯歌聽完打探來的消息,挑著一雙柳葉眉問對麵的望月:“德玉,你是怎麽做到的?”

在鶯歌挨了廷杖之後,望月曾說過有辦法讓帝後離心。

望月一襲白衣,瞧著仙風道骨,倒不像是後宮中人,反而肖似山中隱士。隻是這人麵皮瞧著純良,內心卻委實心機深沉。

他故弄玄虛道:“知己知彼,皇後身邊有我的眼睛。”

鶯歌聽不明白他打什麽啞謎,但無論如何皇後如今失勢,待到自己重獲聖寵,便有的是機會找柳書言報先前的仇。

而處在流言蜚語中心的柳書言根本不在乎宮裏這些天怎麽議論他,他隻在乎韓君夜怎麽想。那日韓君夜留下一句“你我之間,需要好好想清楚。”

這句話便天天盤旋在他腦中,可是他想不清楚。一開始他對韓君夜心生好感,可惜這株愛戀的幼苗還未來得及長大就被對方親手拔除,他期盼的是兩情相悅,韓君夜卻趁他中藥強占了他。

之後韓君夜幾次三番替他解圍,救他出水火,登基為帝之後,替自己更換身份立為皇後。看起來他獨享榮寵,他們也算互訴衷腸,為什麽又走到了眼下的境地?

問題出在哪裏?是被他得知了弑兄奪位的真相從而生出了猜忌?還是因為妹妹舒玉?韓君夜真的想接她進宮?那可是他親妹妹,柳書言自問做不到兄妹共侍一夫。

想到這裏一陣反胃,柳書言這幾日茶不思飯不想,短短幾天下來看著又清減了些許。

韓君夜到底想要怎樣?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小桃紅咋咋唬唬跑了過來。“君後,大事不好啦。”

“何事如此慌張。”柳書言放下手裏的玉佩,抬頭詢問侍女。

小桃紅喘勻氣說:“奴婢聽說那定遠將軍回朝複命來了。”

柳書言並不熟識朝中官員,不認識這個什麽定遠將軍,此時一聽,很是納悶。

“將軍聽旨回朝,有何不妥?”

“哎呀,君後不知道吧,那可是位美豔的女將。聽說咱皇上在西北的時候就和她是舊識,別人都講他們一起長大,是青梅竹馬。君後,你說皇上召她回來幹什麽呢?”

柳書言本來心裏就亂,聽到這個消息,心髒泛出細密的疼來。好一個青梅竹馬,韓君夜不僅要他妹妹進宮,現在又召紅顏知己回京,這是要充盈後宮嗎?

他沒說話,手又握上那枚玉佩,捏得死緊。小桃紅還在喋喋不休地講:“眼下,皇上和蔣將軍正在西暖閣喝酒呢。”

柳書言噌地一下站起來,平複了幾下亂了的氣息,起身往東暖閣走去。

韓君夜不是讓他看清自己的心嗎,他想清楚了,他要當麵去質問,韓君夜若是對別人有意,那他就自請離宮。若是對方念及舊情願意放他歸家最好,若是不允他就自請上清平寺,或許那裏才是他本來的歸宿。

東暖閣,韓君夜沒動幾筷子菜,隻一個勁地給自己灌酒。蔣霜斜眼看他,揶揄道:“看來你這個皇帝當得也無甚意思嘛,還要借酒來消愁。”

蔣霜是戍邊將領蔣從雲的獨女,自小長在西北軍營。韓君夜還是少年皇子時被發配到西北軍來,當時軍中高階將領多是太後心腹,不僅沒有把他當金枝玉葉的貴人,反而明裏暗裏多有欺淩。

韓君夜性子倔強,從不肯服軟,他一個身量沒完全長成的少年,在士兵比試場中經常被打得一身傷痕。那時候隻有蔣霜會叉著腰站出來罵娘,叱他們以大欺小,又帶韓君夜上營邊山坡摘野草藥來敷,教他識能治跌打損傷的三七葉和積雪草。

後來二人互相幫扶,在軍中成長。韓君夜成年後屢建戰功,在軍營漸漸積累了威望,再加之他本來的皇子身份,再無人敢輕視,也有了無數誓死追隨的手下戰將。

但少年危困時的恩情韓君夜始終銘記,登基後對蔣從雲蔣霜父女多有重用。這次召蔣霜回京也是為了授予她平鑲將軍的新封號,統領京畿守備軍,算是安插自己的心腹,固守皇室軍權。

“嘖嘖嘖,這幅頹喪的樣子,可不像我認識的韓君夜了。”

蔣霜搖著酒壺,支著手看戲。現如今敢直呼皇帝名諱的,炎朝上下找不出幾個,她算是其中之一。

“讓我來猜猜,國事政務肯定不至於將你折騰成這半死不活的樣兒。”蔣霜打量新君,昔日意氣風發的將軍如今愁雲慘淡,那雙欺淩重壓之下也仿佛永遠燃燒著火焰的雙眸此刻布滿血絲,不知道多久沒睡了。

她繼續悠哉悠哉道:“河南賊匪幾近剿滅,隻餘一些流寇還在負隅頑抗,不過是自不量力。西北軍永遠是你的簇擁,現由我父親坐鎮更是衷心向主。各州牧力量肅清得也差不多了,我來了京畿你更是可以高枕無憂。”

蔣霜湊過去,挑著眉笑:“所以是為了情債咯?”

韓君夜這時才抬眼看她,蔣霜美豔中自有一股颯爽的英氣。她自小喜歡舞刀弄棒,隻殼子是個女兒身,內心根本與兒郎無異。

韓君夜反問她:“你有心悅的男人嗎?”

蔣霜坐直身子,不屑地講:“我要男人有何用?你也聽一句勸,情愛虛無隻會罔生拖累。”

韓君夜搖了搖頭,又問:“那女人呢?你喜歡麽?”

蔣霜微不可查地頓了一頓,心中掠過一個影子,但隨即否認道:老娘誰也不喜歡!此生隻想建功立業,名垂青史。 你當明君我便為良臣,隻求戰死守國門,誰也別想豢住我!”

“挺好。”韓君夜發話。

人各有誌,女子也並非一定得婚配。韓君夜認同蔣霜的理想與抱負,可他不認為情愛虛妄。想到柳書言,心又像被誰揉了一把,酸澀得厲害。

他這些天狠下心沒有再去紫宸殿,為的就是逼柳書言看清內心,邁出一步,不然他們二人永遠處在海市蜃樓中,看似繁花似錦,實則隨時都可能崩塌。

“可是我有想留住的人。”韓君夜執著酒杯,神色中有一絲偏執,極力控製卻仍是泄出些許。

蔣霜看著他,猜測道:“皇後?”

宮闈謎辛越是不讓人說,暗地裏就傳得越廣。蔣霜遠在西北也聽說過關於當今皇後的傳言。韓君夜愛上了皇嫂,兩任帝王,同一位皇後。雖說安了新的身份堵住悠悠之口,但韓君夜心疼柳皇後舍不得令其改名,因此兩朝皇後都叫柳書言,就算是不明真相的百姓私底下也在議論此事究竟是不是巧合。

看韓君夜的樣子,蔣霜就知道自己猜對了,問他:“不都已經是你的人了麽。”

咽下一口苦澀的酒,韓君夜不甘地說:“我不僅要他的人,還要他的心。”或許自己第一步就走錯了,所以走到後來步步皆錯。

喲嗬,等於人家根本不是自願,蔣霜打量起老友:“看不出來啊,你還玩強製這一套。”她同韓君夜關係好,就算對方已經是九五至尊也敢開他的玩笑。

韓君夜睨她一眼,解釋說:“不算,我賭他對我也有情。”

“那好辦!”蔣霜啪拍了下桌子,“我有一個妙計,試一試便知。”說罷勾勾手指示意韓君夜湊過來聽。

“唉,皇後娘娘您待老奴通傳一聲。”

拂曉跟在柳書言後頭,今日的皇後氣勢洶洶,根本不理人,邁進養心殿大門就直接往西暖閣去。

拂曉不敢直接拉住貴人,卻也不敢不稟報就放人進去。一路小跑著嚷嚷,就是為了讓裏頭的皇帝聽見。

蔣霜耳力好,聽見之後勾唇一笑,就著韓君夜洗耳恭聽她妙計的姿勢,抬手就挽住人的脖子。

韓君夜喝多了酒反應慢半拍,他先是一愣,然後條件反射想推開,誰知蔣霜低聲道:“別動,機會送上門了,正好。”

柳書言一拐進西暖閣,就見韓君夜懷裏抱著個美豔絕倫的女子,那女人勾著他脖子,坐在他腿上,一雙杏眼斜斜看過來,眉目裏盡是挑釁。

而韓君夜一臉吃驚的樣子,仔細看還夾雜著一點不悅,想必是沒料到他會來,或許還怨他撞破了自己的好事。

柳書言隻覺渾身氣血上湧,他抄起手邊博古架上一個白瓷小瓶,哐啷砸到他們飲酒作樂的席麵上。

破碎的瓷片混合著菜湯四濺。蔣霜一個箭步飛掠後退,遠離戰場,嘴裏驚歎道:“嘶,皇後好辣。”

韓君夜還呆在那裏,酒杯倒了,酒液撒在他衣袍也毫無所覺。他從未見過這個樣子的柳書言,他熟悉的柳書言總是一副溫潤謙和,平淡恬靜的樣子,何曾像現在這般生氣失態。

柳書言氣得夠嗆,聲音都在顫抖,他用盡全身的力氣罵道:“韓君夜,你這個負心漢!喜歡你是我瞎了眼,你這個混賬王八蛋!”

柳書言罵完轉身就要走,他一天也等不了了,一刻也等不了,他現在就要出宮,隻要離開這裏,去哪都好。

眼見人轉身要走,韓君夜噌一下站起來,心慌地追去拉柳書言,從背後摟著人的腰不讓走。

柳書言拚命掙脫,邊打邊罵:“放手,你無恥!你下流!”

他越是罵得厲害,韓君夜臉上越是露出了笑容,心口遲遲泛出一陣甜蜜,方才柳書言承認了喜歡他,他誤會了蔣霜同自己的關係。他越是生氣就代表越是在乎,越是在乎就越是喜歡。

韓君夜被這一驚喜的推斷充盈了心房,恨不得抱著他的皇後轉起圈來。懷裏的人掙紮得沒了力氣,開始抽噎起來,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韓君夜一下慌了神,掰過他的臉無措地去親那些淚水,嘴裏呢喃著:“別走,別生氣。”

柳書言覺得這人怎麽能這麽不要臉,才抱過新歡又想來哄他。充滿蠱惑的吻落在他臉龐耳側,又尋著他嘴唇過來。

柳書言扭頭一偏,哽著嗓音說:“你放過我吧,讓我回家。”

韓君夜抱著他的手臂一緊,心像被剜了一塊,漱漱地淌血,刻骨地疼。

“不許走,你是朕的皇後。不是說喜歡我麽?我也心悅卿,愛慕卿,此生此世不願分離。”

韓君夜剖心表白,說到後來也不自稱朕了,隻餘你我。

可誤會還沒化解,再深情的表白聽來都是諷刺。柳書言咬著嘴唇說:“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哪怕你是皇帝也不能例外。你既然做不到那就放我走,此後鶯鶯燕燕三宮六院,你想夜夜笙歌左擁右抱都和我沒關係!”

“你不是讓我認清自己的心麽?我想清楚了,此前錯付,不曾後悔,但往後餘生,要我與人共享夫君,我柳書言不願!”

他說得決絕,帶著一腔孤勇,令韓君夜心疼不已,同時又覺得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是想柳書言認清內心,正視對他的感情,但絕不是要他誤會傷心而去。

於是連忙將人摟在懷中好一頓安慰,繼而開始解釋:“蔣霜同朕清清白白,隻有君臣之情,同袍之誼。方才她那是出損招故意令你誤會,好借此試探你心中是否在意我。”

韓君夜說完轉頭去找蔣霜,想讓人出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誰知回頭一看西暖閣裏哪還有第三個人,蔣霜早在他們摟摟抱抱的時候就捂著眼睛撤退了。

這下沒了人證,韓君夜隻好賭咒發誓:“真的,我心裏隻有你,若有二心,天打雷劈!”

柳書言臉上的表情有一些鬆動,他踟躕地反問:“你同她不是青梅竹馬,兩情相悅?”

柳書言今日如此激動,一是本就與韓君夜處在冷戰之中,心裏難受。二是聽聞韓君夜同蔣門女將是少時相識,共上戰場的情誼,聽起來就十分地惺惺相惜,誌同道合。

之前韓君夜的後妃們都沒有令他生出如此大的危機感,因此西暖閣所見證實了他的猜測,令他覺得被背叛被辜負。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柳書言於是決意離去,誰知峰回路轉,韓君夜剖心析肝地示愛,指天發誓隻愛他一個。

“是情同手足,肝膽相照的袍澤之誼。”

韓君夜赤色帝王常服上濺了酒漬菜湯,此時瞧著有些狼狽。他臉上一片赤誠,瞳仁裏倒印著自己的身影。柳書言還是願意相信他的,畢竟韓君夜不是會撒謊的人。

“那舒玉呢?你還要她進宮來麽?”這也是紮在柳書言心中的一根刺。

“要的。”韓君夜收緊了手,果不其然懷裏的人聞言一僵。他趕忙解釋:“讓令妹進宮不是我授意,但既然有人已經將她送來了京城,就讓她陪你幾日再回去,你們兄妹許久未見,該是想她了吧?”

柳書言望著他的皇帝,他正式行過禮的夫君,忽然間覺得自己的猶豫和猜忌都來得毫無意義。既然喜歡這個人,就勇敢地全心交付。他想像尋常夫妻一般一生一世一雙人,那自己又為何忌憚他帝王的身份,不敢將心中的疑問宣之於口。

於是他望著韓君夜寒夜星鬥般的眼,問:“先皇是你殺的麽?”

作者有話說:

這章爆字數了,因為答應了馬上甜甜,所以堅持寫到了誤會說開至少一大半?之後就都是恩愛橋段了,大家放心。我揉揉手滾去睡覺了,如果有錯字明晚再來改,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