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柳書言去見太後,本隻是想了解一些端妃的舊事,卻沒成想太後告訴了他一個如此震撼的消息。

他心神不寧地從慈寧宮出來,魂不守舍地回了自己的紫宸殿。太後瘋癲,她的話斷不能相信,柳書言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可心底總有一種直覺,太後如今的言行舉止雖然出格,但思維仍是清晰明了的,不像發瘋的樣子。

韓君夜真的做出了弑兄奪位的事嗎?都說天家無兄弟,柳書言生在尋常家,自小和大哥妹妹感情深重,一家人和和美美。著實無法想象手刃血親,兄弟相殘的境況,也確實難以接受。

他內心備受煎熬,一方麵不願相信韓君夜是這麽冷血心狠的人,另一方麵又不得不懷疑起整件事的巧合。

而韓君夜也收到了底下人的匯報,皇後今日去了壽安宮。他放下批奏章的朱砂筆墨,無意識地摩挲了幾下杯沿,提前從禦書房出來,往紫宸殿去。

一見麵,韓君夜就能看出來柳書言有心事。他不準備虛與委蛇地去試探,而是直接問出了口:“你今日去過壽安宮了?”

柳書言一驚,沒想到韓君夜這麽快就得了消息,但轉念一想也是,他如今是皇帝,整個天下都是他的,更別說是在皇宮內城安插眼線。

柳書言隻點點頭,沒有答話。

韓君夜的樣貌肖似他冷豔卓絕的娘親,不笑的時候會給人一種淩厲的壓迫感。他伸出手指抬起柳書言回避的視線,追問他:“去做什麽?”

對上韓君夜冷峻深刻的臉,柳書言哽著脖子道:“去問先端妃的事。”

韓君夜放下手,語氣柔和了一點:“你何不問朕,隻要你問朕都會告訴你。”

柳書言生出一點愧疚來,但轉念思及聽荷院的事來又覺著怪不得自己。

“我問過你為何翻新聽荷院,你沒告訴我那是你娘親故居。”

韓君夜從他的語氣裏聽出了委屈的意味,有一點心疼。彼時彼景,他和柳書言正互訴衷腸,他的皇後帶著期翼詢問他緣由,韓君夜深知秋千小院對他們二人意義非常,又如何能在這樣的境況下打破你儂我儂的氛圍。他本打算以後順其自然地告訴柳書言,沒曾想這麽快就被他當作舊賬翻到眼前。

“不是故意瞞你,隻是朕知道那院子是我們緣起的地方,承載著你我二人的情意。朕說因為有回憶,因為你都是真心。”

那小院裏他們甜蜜的回憶,兒時承歡膝下的快樂,同時也有飽受淩辱的刻骨經曆,韓君夜特意不提,一方麵是當時順應柳書言的心情,另一方麵也是不想再銘記那段屈辱的時光。

柳書言望著韓君夜的眼睛,覺得那雙深不可測的瞳仁裏盛滿了真情,不帶一絲虛假,他很想大著膽子再問問先皇到底是不是你殺的。

可這樣的話光是發問求證就是犯了死罪,披荊斬棘得天下的曆任帝王,在坐穩龍椅之後都對奪位之路緘口不談甚至粉飾矯飾。柳書言確信韓君夜不會因此而殺他,但他仍然害怕一旦戳破這層紙做的屏風,他和韓君夜就再回不到過往。

誰也不想自己最殘忍難堪的樣子暴露於人前。

韓君夜敏銳地察覺到了柳書言內心的糾結。“她還跟你說了什麽?”

“沒,沒了。”柳書言慌亂之下還是選擇了逃避。

韓君夜皺了眉,他知道柳書言沒說實話,他想了一會兒道:“太後是不是告訴你她沒瘋?她跟你說那夜我找人裝鬼嚇她,然後嫁禍於她?”

柳書言沒有說話,韓君夜便自顧自地講下去了:“她說的沒錯,壽安宮的宮人是我下令殺的,女鬼也是我命人假扮。”他冷哼一聲“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何怕鬼敲門,她是罪有因得。”

太後害了端妃,令韓君夜小小年紀便沒了母親,的確是咎由自取。柳書言握住韓君夜的手,對他講:“以後有我。”

韓君夜立馬懷抱住他,不願讓人看見自己濕了的眼眶。

這一夜看似誤會消弭,實則二人各懷心事。躺在**時,韓君夜將柳書言抱在懷中,而柳書言則背向著他麵朝牆壁。以往向來不老實的韓君夜今夜沒有動作,柳書言則睜著眼睛直到半夜。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柳書言都像是有心事,韓君夜得了壽安宮的眼線回報,知道了症結所在,可他也像是憋著一口氣,偏偏不願意再主動替自己辯解。

若愛人不信任,說得再多也是無益。

天氣漸漸寒了,柳書言怕冷,早早換上了兔毛狐裘的冬裝。這日驛站呈報給宮內一封自江南給皇後的書信。柳書言得了信就迫不及待地打開檀木匣子,用裁信刀挑開火漆。

平日裏都是小桃紅在替他做這些事,但這次的書信格外特別,從看見那枚柳枝印的火漆,柳書言就知道這是家裏給他的信件。

先皇在位的時候他雖為皇後卻不得自由,無法與家人聯係。先皇駕崩,一應妃嬪出家修行。柳書言雖然第一時間給家裏寄出了書信,但京城和江南相隔千裏,等信件到達已是月餘。柳老爺和夫人以為柳書言去了寺廟,在家愁苦難言,直到收到來信才去告謝各方神佛保佑。

這半年來,柳書言和家裏人幾乎月月通信,每次家書來時,他都歡欣雀躍,每封家書他都好好地珍藏,來來回回地讀。

可這次,柳書言展開信,沒看幾句,臉上的笑意就隱去了,漸漸轉為難以置信。

柳書言一口氣讀完,將信紙倒扣在桌麵,起伏的胸膛裏是他如墜冰窖的心。他不相信韓君夜會這麽做,更不相信韓君夜會這麽對他……

信裏娘親說京城來人將他妹妹柳舒玉接走了,說當初高人算卦他們柳氏兄妹一母同胞,俱為皇後命格,可以為皇室延續血脈。兄長柳書言做了先皇皇後,已奉旨修行。當今皇帝未有子嗣,其妹柳舒玉理應進宮侍奉,為皇上開枝散葉,綿延國祚。

信件落款是上月初五,如今一個多月過去了,他妹妹大約已入京畿地帶。舒玉已有情郎,上次娘親在信裏不是還說對方已經上門提親了嗎?

可是尋常百姓哪裏抵得過天家旨意,柳書言心中明了,他不可自抑地想,韓君夜也信所謂的皇後命格嗎?那他當初強要了自己不會也是因為這個吧?如今自己遲遲沒有懷上孩子,他就打算讓舒玉來接替?

柳書言踉蹌了一下,頭暈得厲害。他咬了咬嘴唇,一絲殷紅蔓延開來他也毫無所覺。柳書言將信攥得死緊,一路小跑奔去禦正殿。

此時還是議事時間,小內侍恭敬地請皇後去偏殿等候。可柳書言一刻也等不了了,他告訴小太監:“你去稟報皇上,就說我有急事。”

小太監斂下驚詫的神色,回去通報。柳書言不願坐著歇息,就立在外麵等。拂曉出來了,諂媚地命人奉茶,討好地向柳書言解釋皇帝正在和幾位內閣大臣商討西北部族朝貢的欽定事宜。

柳書言默了默,掌心的汗把信紙浸成了濡濕的一團,他嗓音清朗,語氣卻執著:“那本宮就在這等,議事結束之後煩請公公代為通報。”

拂曉退下之後心裏打鼓,他還從來沒見過皇後如此堅持的樣子,莫不是真的事關緊要?他在心裏掂量斟酌。他這麽些時日的觀察,以皇帝對柳皇後的在意程度來說,應當不會計較皇後打斷朝政治議事,倒是自己攔著皇後不讓進,倘若真是什麽茲事體大的要緊事,回過頭來,皇上還得怪罪自己。

再看皇後這不歇息也不飲茶的架勢,待會兒要是等暈在殿前,自己的罪過可就大了。

於是再三思量之下,拂曉還是小心翼翼地進入議事閣,在皇帝近旁小聲耳語了幾句。果然,韓君夜聽完撂下一句“改日再議”,揮退了眾臣,命他請皇後進來。

柳書言站在堂中,離禦桌還有兩丈遠。韓君夜顯然不太滿意這段距離,他拍拍自己身側的軟榻,讓柳書言來挨著自己坐。

可今日他的皇後並不買賬,韓君夜察覺到柳書言的情緒,不解地問他:“怎麽了?”

柳書言深吸一口氣,忍著眼淚問:“你相信那所謂的皇後命格?”

韓君夜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想了想順著他說:“當然,你命中注定就是朕的皇後,不是麽?”

他站起身,朝柳書言走去,既然他的皇後不肯過來,那他就走到對方身邊去。可這次,麵對他的靠近,柳書言竟然後退了兩步。

韓君夜也登時定住了腳步,他問:“發生什麽事了?”

柳書言恨恨地反問:“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他抖開一張墨跡已經暈染開的書信。

韓君夜接過一目十行地瀏覽了一遍,心中了然,定然又是哪個好事的臣子胡亂揣測,為討他歡心,私下去江南召了柳書言的胞妹。

可麵對枕邊人怨懟的詰問,加之之前一直未宣之於口的猜忌,韓君夜也覺出一陣寒心來,柳書言並不相信他。

於是不作解釋,隻問他:“你不願你的妹妹入宮來,為何?”

柳書言咬著牙,手指在袖中不住地顫抖。他啞著聲音說:“舒玉已有心上人,皇上不該奪人所愛。”

“那麽你呢?”韓君夜的聲音聽起來有一點失落。

他隻要柳書言一句我心悅你,不願與他人分享。別說眼前的誤會,就是整個後宮自己都能摒除萬難為他遣散。

“我?”

柳書言的心似乎被揉碎了,已經感覺不出來痛。我也有心上人,可是他卻為了皇後命格,要他們兄妹共侍。柳書言頭好暈,他在一片混亂中想,若是自己早點懷上韓君夜的孩子,是不是現在的事就不會發生了?

可為什麽他們幾乎夜夜宿在一起,自己還是沒有懷上呢?難道擁有皇後命格的真的不是他?是妹妹舒玉嗎?

韓君夜等了許久,也沒等來柳書言的回答。他掩下失望,發話道:“你不願你妹妹進宮,朕可以答應你再不會有人去擾他們的清淨。”他哽了哽,下定決心“但你我之間,你得想清楚自己的心。”

韓君夜說完狠心地沒有回頭看柳書言,率先一步邁出了房門。

柳書言在身後隻覺一陣天旋地轉,立馬扶住桌沿才沒有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