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盞鶯腳步匆匆,柳書言也隻好跟在她後頭一路小跑,他從急切的步子裏判斷出太後心急如焚,不知是要他作何使。

穿過重重守衛,進入皇帝寢殿,太後頹然坐於床榻邊,執著一隻已垂下的手,臉上淚痕猶在。那一瞬間的淒苦畫麵,倒像是尋常人家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傷之景。

柳書言也不禁有些愴然,雖說他和皇帝隻是名義上的夫妻,根本沒有感情。但畢竟他也照顧了皇帝這麽長時間,活生生的一個人就這麽走了,還是令人傷感。

太後將皇帝冷透的手背掖入明黃的錦被,站起來朝柳書言走來。她斑白的鬢發梳得一絲不苟,蒼老的雙眼迸射出不死不休的陰狠,方才的淒楚一掃而光,唯剩下一腔不服輸的欲望和野心。

她居高臨下地對民間召來的這個皇後發號施令:“從今日起,你就是太後。我會昭告天下,你腹中懷有先帝遺腹子,待他出生就是新任帝王!”

柳書言震驚地抬頭,解釋說:“今日黃禦醫來替臣診過脈,臣沒有……”

“我說有誰敢說沒有!”太後打斷他,“記住了,你腹中已有皇嗣。”

“可是……”柳書言還想辯解。

太後狠狠剜他一眼,令他止住了話頭。

“放心,我皇孫定會準時降生。明日你隻需在朝堂之上當著文武百官承認已懷有龍胎,其餘的一概不用你操心,否則”,太後冷冷地看他,“否則,我就下懿旨讓你隨葬!”

柳書言低頭不語,聽太後這意思是鐵了心不讓睿王繼位,打算屆時隨意拿一個男嬰來冒充皇子了!

他按耐住心神,順從地跪著聽訓。

翌日,朝堂。百官身披孝服,英武堂前懸掛白幡。太後首次撥開了垂簾聽政的珠簾,直視台下百官。

樓尚書首先出列:“國不可一日無君,皇上殯天,新君應立即繼任,操持國事,主持治喪。”

兵部左侍郎聞千峰奏:“睿王功勳卓著,仁義孝悌,理應繼承大統。”

其他朝臣紛紛附和,稱皇帝沒有留下遺昭,但兄位弟承,睿王是唯一的繼承人,催促睿王即位的呼聲此起彼伏。

韓君夜站在首列,赤紅的四爪蟒服掩蓋不住他身上犀利的光芒,看起來不動聲色,眼裏卻燃燒著勢在必得的火光。

太後一拍扶手,身旁的老太監用嘹亮的嗓音道:“諸位大人,太後有話說。”

底下沸鍋一般的聲音漸次平靜,太後站起了身,“按祖製,皇帝駕崩,若未冊立太子,則理應由嫡長子繼承帝位。皇後柳氏已懷有先帝遺腹子,出生便能繼承大統!”

議論聲又起,太後在禦殿上踱步,打量著每一個臣子臉上的表情,繼續說道:“在此之前,三公輔政,由本太後繼續垂簾聽政,直至新君繼位。”

許多朝臣嘀咕,這……就算皇後有了遺腹子,那萬一生出來是個公主呢?

就算是個皇子,屆時新君還是個奶娃,主少國疑,恐生動亂。一時之間搖頭者甚眾,比起虛無縹緲還見不著麵的小皇子,他們顯然更願意將江山托付給眼前年輕力盛的睿王殿下。-S.a.k.u.r.a-

太後氣得指著禮部尚書楊楷同罵:“楊尚書,皇帝曾稱你雅而尚禮,祖宗規矩不可廢,你身為禮部尚書,竟還要帶頭不循祖製,禍亂犯上嗎!”

楊尚書被她一罵,想起自己時常將祖宗禮法掛在嘴邊,當年殿試也是憑借一篇言無二貴,法不兩適的策論才得以入二甲,登廟堂。

於是站出來支持道:“既然皇後已懷有龍嗣,倘若是名皇子,理應得登大寶繼承帝位。”

馬上有人高聲質問:“那如果生出來是個公主呢?”

楊尚書和稀泥:“屆時是個公主,再請睿王殿下登基也不遲。”

雖說還有些人不太滿意,但好歹反對的聲音弱下去了。太後滿意地看著堂下局勢,搭眼看向睿王,發覺韓君夜此時竟然沒有對她怒目而視,爭鋒相對,而是出神地望著腳下的一方地磚,神情古怪不知道在盤算些什麽。

韓君夜出神地在想,皇後真的懷孕了。如此的話,他甘願將一切籌謀擱淺,收起爪牙利齒,將一腔權力欲望都化作丹心碧血,輔佐那個孩子坐上高位,成為一代明君。

而這時,本應身在後宮的皇後,穿著深青霞披,織金雲龍衫,頭戴燕居冠出現在議政殿門口。

太後招招手,吩咐柳書言上前,

“皇後,到哀家身邊來。”

柳書言莊重地穿過官員位列的大堂,走上禦座。太後站到她身邊,朗聲宣布:“先皇已逝,新君待生。即日起著吏部尚書劉培文,禮部尚書楊楷同,都察院禦史周秉正輔政。”

韓君夜從下首冷冷打量太後,三公輔政,全是太後黨羽,她自己穩坐台後垂憐聽政,新君被拿捏在手,隻能當個傀儡而已。

太後留不得了,朝堂也得換血。

太後剛宣讀完懿旨,喜擢高升的官員還沒來得及謝恩,皇後突然開口:“今日百官俱在,要請諸位大人做個見證。本宮身為皇後,深負君恩,在此揭露太後謊稱本宮懷有先帝遺腹子,實則是想抱一個男嬰冒充龍嗣。此舉逆天而行,法理難容……”

“胡言亂語!皇後這是悲傷過度,神思不屬。來人,送皇後回宮!”

太後怒而打斷了柳書言的發言,但這不妨礙座下百官又沸成了一鍋粥,還是一鍋大雜燴。

“太後這是要狸貓換太子呀!”

“哪裏來的太子,就隻一個狸貓而已!”

“皇後是不是真的悲傷過度,犯臆症了,這麽匪夷所思的事不可能是真的吧。”

“怎麽不可能,先皇這麽多年未有子嗣,之前又龍體抱恙,纏綿病榻,如何來的遺腹子?”

底下吵吵嚷嚷,台上兩個太監要去拉柳書言走。韓君夜一聲喝止,殿內都靜了下來。

“太後此舉是何意?急著要押皇後走,倒是坐實了心虛。”

太後心中直罵放屁!嘴裏端著回旋:“皇後精神不濟,憂思過度,宜回宮休養。龍嗣之事,有太醫已確認過,諸位愛卿若是不信,可以傳喚太醫院黃廣濟。”

不多時,黃廣濟於殿上叩見。這是他第一次上議政殿,如此多的上官都把視線投在他身上,黃廣濟緊張得後背濡濕。如今已上了船,縱身跳下必是死路一條,隻有隨著太後這艘大船劈波斬浪。

“下官黃廣濟,受太後之托,日日為皇後請脈,前幾日確實已號到喜脈,皇後腹中龍胎將好月餘,恰是皇上前些時日龍體好轉時受的孕。帝後感情甚篤,皇上殯天,皇後憂思傷神,導致言行無狀,不可盡信。”

太後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這個黃廣濟還算上道,三言兩語將前因後果編排得妥妥當當。

“黃太醫,你昨日替我請脈,還口口聲聲說不是喜脈,如今為何當眾扯謊?”

柳書言高聲質問,這個黃廣濟顯然是被太後威逼利誘,當堂做假供。

“皇後娘娘,憂恐傷肝,思念成疾,如今您的身子宜多休養,免得傷及龍胎啊。”

黃廣濟說得煞有介事,堂下有官員出列附和,請皇後保重身體,回宮休養。

柳書言氣得百口莫辯,韓君夜這時發話了。

“既然雙方各執一詞,不如多請幾位太醫來,一診斷便知。”

“睿王殿下這是信不過老夫麽?”

“非也,隻是茲事體大,總不好偏信你一人之言。諸位可能不知,前些日子在太後宮裏,也是這位黃禦醫給皇後請的脈。本王也在場,當時可是聽見黃禦醫口口聲聲說的,皇後並非喜脈。”

“這,此一時彼一時。”

“哦?何以見得。”

黃廣濟於是把那天那名小醫士說過的理論在大家麵前又重複了一遍。

“詭辯!”

來人一聲高嗬,先聞其聲再見其人,是太醫院院判老當益壯的胡春回。他向座上叩首行禮,繼而說道:“女子有孕則為滑脈,其脈像往來流利,應指圓滑,如珠滾玉盤,極好辨別。皇後是否有孕在身,老朽一診便知。”

太後想阻止,卻礙於沒有理由。隻能眼睜睜看著胡禦醫下論斷:“皇後娘娘並非喜脈。”

滿殿嘩然。這時,太醫院一名小醫官求見。

“下官張之若,檢舉太醫黃廣濟,收受賄賂。”

小醫官將黃廣濟收受壽安宮宮女盞鶯黃金五十兩之事公之於眾。黃廣濟心驚膽寒,這個張之若就是那日跟著他去壽安宮的小醫士,什麽時候開始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他監視掌握!

“大膽奴才!竟敢勾結禦醫,誆騙哀家!”

太後對著身旁伺候的盞鶯重重打了一巴掌。盞鶯露出難以置信繼而心如死灰的悲傷表情,跪地認罪。

沒辦法,事到如今,隻有犧牲掉這個跟了她二十來年的老宮人,來保全自己的名聲。不然真如皇後所訴,自己就是謀逆的滔天大罪。如今推脫給座下宮人,頂多能治她一個禦下不嚴,管教無方。

最後,事件被定為太後宮中宮女盞鶯勾結禦醫,謊報喜脈,雙雙被下詔諭,等候處刑。至於皇後所以訴民間抱養孩子以繼帝位,苦於尚未發生沒有證據,太後也就得以逃脫一劫。

下朝之後,柳書言又去了幹正殿。先帝已經入斂,他在梓宮外叩拜三次,低聲說道:“皇上,雖然你我沒有夫妻情份,但作為臣民,我也無法坐視炎朝江山旁落。身為皇後,我對不住你,倘若有怨尋我一人即可。”

柳書言說完,又添了香。守靈到傍晚,方才回自己宮殿。

他料想今日之事太後不會放過他,隨葬也好,賜死也罷,也許這就是他的命運。柳書言清醒得很,哪怕他今天真的同太後沆瀣一氣瞞天過海,十月之後,也是難逃一死。

紫宸殿,寂靜無聲。

柳書言一回來就明顯感覺到了異樣,四下一個宮人都沒有,這是太後刻意遣散了眾人,要來取他性命了嗎?

柳書言沒有逃,逃也無用。他冷靜地邁進寢殿大堂,卻是見到一個意外的人出現在這裏──是韓君夜。

“睿王殿下深夜來訪,於禮不合。”

韓君夜已換下早朝時那身赤紅的蟒袍,一身五爪金龍團雲盤領袍在燈火映襯下熠熠生輝。

“我已不是睿王。”

今日朝會一場動亂之後,眾臣擁護睿王即位,如今他已經是新任皇帝了。

“是,參見皇上。”柳書言福身行禮。

韓君夜扶起他,話裏帶了笑意:“那皇帝深夜來皇後寢宮,有何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