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韓君夜剛趕到壽安宮就見柳書言被按著要挨廷杖,當下目眥欲裂怒火中燒,繼而看向座首的眼神帶著未加掩飾的狠戾。

太後自覺像是被荒野惡狼用利齒舔坻了喉嚨一般,不禁在大熱天打了一個冷顫。

她穩住心神,厲聲責問道:“睿王進宮來做什麽?竟還敢幹涉本宮下的令!”

韓君夜收斂了神色,之前聽安插在宮裏的暗哨傳來消息,說太後召了皇後去侍疾,他就擔心柳書言會受委屈,結果沒想到太後竟然如此心狠手辣,要當眾仗責皇後。

要是自己再晚來個一時三刻,韓君夜不敢去想,隻覺得一顆心被絞得要滴出血來。眼下若他撕破臉皮強行帶柳書言走,沒人能攔得住。可躲得了今日躲不過明日,太後肯定還會再想方設法變本加厲地折磨柳書言。自己畢竟身在宮外,無法時時護著,太後一旦認定皇後同他關係匪淺,對柳書言來說百害而無一益。

於是韓君夜貌似恭敬地垂首答曰:“本王進宮來向太後請安,不想正遇見此幕。皇後貴體,如何能受這廷杖之刑。”

太後冷哼一聲,繼而說道:“既是來請安,就且先候著。”她不理睿王的勸說,袖子一揮,“繼續!”

“且慢!皇後打不得!”韓君夜的聲音鏗鏘有力帶著不容忽視的威懾力。

再一次被打斷,太後麵上無光,怒道:“本太後管教後宮,何時輪到睿王你一個外臣置喙!”

韓君夜壓抑著嗜血的本心,拱手向太後陳情:“本王既是外臣也是皇親,皇後貴為中宮,身負為皇室開枝散葉之責,就算犯錯也萬不可體罰。倘若……”他頓了頓,“倘若皇後已有孕在身,這一通廷杖下來,太後安能承擔起謀害皇嗣之罪?”

睿王這番話出口,不隻太後變了臉色,手執長板的掌刑太監也明顯身體一抖。謀害皇嗣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哪怕他們如今已淨過身與原本的家庭毫無瓜葛,也逃不脫得連累全族的性命。

一時之間壽安宮殿前落針可聞。

柳書言被睿王小心地扶起來,手不自覺摸上小腹,自己該不會真的……

他不安地把視線投向身旁的韓君夜。睿王說是來宮中請安,實則穿著一身碧玉色常服,似乎是來不及換。他傲雪淩霜地擋在自己身前,猶如山林中雲銷雨霽後挺直的一抹青竹。

而簷下,太後心思流轉,這段時日她因為皇帝病情惡化而遷怒於皇後,全然忽略了就是因著那一夜春風自己的皇兒才吐血昏迷。雖說柳書言這個妖孽萬死難辭其咎,但萬一他肚子裏真的已經懷上了龍種呢?這板子一旦打下去,可不把自己的全部希望都給一杆子打死了!

她可真是氣糊塗了啊!

太後想收回成名,話到嘴邊又覺得睿王怎會如此好心。說他是為皇兄為皇嗣著想,太後一個字也不信。莫說韓君夜幼時在宮裏沒少受欺淩,與她和皇帝毫無半點情分可言。就是以往在軍中,如今在朝堂之上,韓君夜為人處事也向來不是心慈手軟與人為善的風格。

若皇後真的懷有龍嗣豈不是他爬上高位最大的威脅?他冒著頂撞鳳駕的風險,去救一個自己成就霸業路上的攔路虎,怎麽想都不太合理。

太後的視線轉而落向院中受了驚嚇的皇後,隻見他下意識地以手護著小腹,臉色蒼白,神情中的擔憂不似作偽。

“盞鶯,你去太醫院請黃廣濟。”

這是要請太醫來把脈了。睿王一臉平靜,提議大家挪去殿內歇息等候。太後沒有阻止,一行人便去了內殿大堂坐定。

不多時,太醫院的黃禦醫並一位年輕醫士喘著氣趕來行禮。太後抬抬手免了禮,發話:“給皇後把把脈。”

黃禦醫接過身後醫士遞來的藥箱,從中拿出給貴人把脈用的墊襯和隔脈紗巾,恭敬地請皇後伸出手腕。

柳書言忐忑地將手放上去,心裏亂作了一團,一時也不知自己究竟期盼的是何種結果。他心跳得很急,鼓點般的脈搏隔著巾紗傳遞到切脈的禦醫手中。

半晌,黃禦醫開口道:“皇後娘娘為暑邪所犯,兼之勞累過度,身體有些虛乏,需好好休養再佐以一些清補藥膳調養,並無大礙,還請娘娘放心。”

太後聞言皺眉追問:“不是喜脈?”

那黃禦醫這才驚覺此趟召他來的真正意圖。雖說他對自己的醫術十分有自信,但還是謹慎地再次號脈。

良久,黃廣濟跪地回話:“?回稟太後,皇後娘娘確非喜脈。”

眼看太後臉上濃雲密布,不知是失望於皇嗣未得還是惱怒於被人戲耍,正要發難。

堂下那名小醫士在黃禦醫身後跪地叩首道:“啟稟太後娘娘,女子有孕須得月餘才顯喜脈,下官鬥膽問皇後娘娘是何時承的雨露恩澤?”

柳書言回憶了一下,卻是羞於開口。

倒是盞鶯一下子搶答出聲:“本月初七夜裏。”

那醫士算了算,答曰:“本月初七距今剛好十日,按曆算若精卵結合,此時胞胎應已種於腹但未顯於脈,故而難以診斷。”

太後的金護甲扣在扶手上噠噠兩聲,她威儀的聲音從上首傳來,“那依你所言,皇後到底懷了龍胎沒有?”

太後的語氣帶著不善的詰問,尋常低階小官此時大抵已抖若篩糠,連黃禦醫額角都滲出冷汗。而這名小醫士膽識過人,尚能條理清晰地回話:“啟稟太後娘娘,龍胎是否在腹,目前尚不能斷言,須得再過些時日。”

他回完話,久久不見上頭人發話,於是一直保持著跪地叩首的姿勢。良久,太後才出聲說道:“既然如此,那就勞煩黃禦醫日日替皇後診脈。”

這是放過他了,不用再挨板子,柳書言鬆了一口氣。雖說過些日子要是仍沒診出喜脈,太後可能還會衝他發難,但至少解了眼下的危機。

黃廣濟領著小醫士告退,邊走邊用袖子擦汗。而那名年輕的醫官則在轉身時瞥了一眼睿王青玉色的袍角。

出了殿門,走在回太醫院的路上,黃廣濟這才挺直腰板兒,他感歎說:“還是你們年輕人思絡活泛,今日那壽安宮劍拔弩張,氣氛膠著,虧你想出這拖字訣,是也非也。咱們在宮裏當差,不比在外頭,是什麽病就是什麽病。還得顧念著貴人的心思,真是如履薄冰步步驚心呐。”

小醫官謙虛地拱手:“都是承蒙大人提點。”

“哪裏哪裏。”

黃廣濟又多看了幾眼這個素日裏不起眼的小醫官,覺得年輕人藏巧於拙,臨危不亂,日後必有一番大作為。當然他沒有料到身旁人平步青雲的這天很快就要到了,並且還是踩在他的頭上。

經此一事,柳書言不僅免了一頓仗責,還被送回了自己的紫宸宮,不用再上奉先殿祈福。因禍得福,柳書言卻心中惴惴,時不時就要盯著自己的肚子出神。

小桃紅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服侍好多日未見的皇後,一會兒感慨娘娘清減了,一會兒又咋呼娘娘你怎麽胃口變差了。

柳書言擱了筷子隻喝燉的清湯,他心中有事吃不下飯,連往日裏愛喝的鴿子湯也覺得膩人,也不知是苦夏還是……

他抬手撫摸了一下小腹,覺得自己真是魔怔了。一次而已,應該不至於。

韓君夜自那天從太後眼皮底下救了他之後便再沒有出現,柳書言忍不住去想,若是他真的……真的珠胎暗結,那人會是什麽反應?

可惜他苦思無解,那日韓君夜連一個眼神暗示也未給他。或許就真的隻是一時興起,露水情緣罷了。

黃禦醫每日準時來替皇後請脈,柳書言算著日子,忐忑不安。

這廂他還沒等來最後的結果,卻是聽說皇帝駕崩了!

“你說真的?這種事可不敢亂講,要殺頭的!”柳書言震驚無比。

小桃紅頭點得似小雞啄米,“是真的是真的,幹正殿門口跪了一地的人。前廷的侍衛都來了,把宮門圍得鐵通一樣!”

柳書言鎮定下來,這麽看來消息是真的。抽調侍衛圍守宮門,定然是太後的手筆,她要防誰顯而易見。可韓君夜是皇上胞弟,先皇僅剩的皇子,弟承兄位名正言順,太後此舉倒像是不甘心撒手,非要拚個魚死網破。

風雨欲來,柳書言決意去幹正殿探個究竟。

走到半路遇見疾步而來的盞鶯,她禮也未行,隻匆忙道:“皇後娘娘來得正好,太後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