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夜過後,其實韓君夜並不後悔。他對柳書言有欲望,想要他是遲早的事。隻是本來打算徐徐圖之,待到兩情相悅,自己也手握無上權柄之時再名正言順地將人收入房中。如今被太後這麽一攪和,他自己倒是無所謂,但料想柳書言心中定然又重新將他視為了洪水猛獸。

生辰那天這人嬌羞閉上雙眼的樣子猶在眼前,韓君夜終究坐不住,還是進了宮。

奉先殿裏,柳書言因為前一夜睡了個好覺,精神好多了,臉色也不再蒼白。他靜心抄寫經書,餘光瞥見一雙暗紋皂靴踏進殿堂。

睿王韓君夜身著一身絳紫色團花雲水紋蟒袍,束著一條鑲金嵌玉的腰帶,姿態挺拔神情悠然地走進來,舉手投足透著一股與生俱來的高貴,堪稱一句豐神俊朗世間無兩。

可惜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待到人走近,柳書言忙掩下眼間神色,沒好氣地說:“ 你來做什麽!”

話剛說出口他就後悔了,這裏是奉先殿,供奉的是皇室先祖牌位,也就是韓君夜的父親,爺爺,太爺爺等一應祖宗。人家親王來祭祖是理所當然無可厚非,自己這麽一問,倒像以為別人是來瞧自己的,簡直自作多情。

他這廂正羞惱,誰知韓君夜卻說:“ 來看看你。”

柳書言抬頭,嘴唇開合,卻是接不上話了。

韓君夜自顧自地執起他桌案上謄抄好的書頁,隨口說道:“ 整日讓你抄經禮佛,真不知道做的是皇後還是和尚。”

柳書言一把搶回紙張,“王爺既已看過了就請回吧。”

韓君夜打量著他臉上的表情,知道柳書言還生氣著,討饒地講:“我來還不過一刻鍾,這就要趕人了?嫂嫂好生無情。”

他不說還好,柳書言一聽見這個稱呼就怒從中起,氣得臉都扭曲了。在那個混亂迷離的夜裏韓君夜也是這樣,啞著聲音在他耳邊喘息著叫嫂嫂。

如今還要再來羞辱他一次麽!柳書言一甩袖子:“不敢勞動王爺,我走總行了吧。”說罷就從桌案後繞出來,要回後殿去。

“唉,別走!我道歉。”

韓君夜連忙拉住他的手,柳書言掙脫不開,四顧看了一下,生怕被人瞧見。

“你放手!”

韓君夜不情不願地鬆開手裏纖長溫潤的觸感,低斂著眉眼說:“對不住,我向你道歉。”

柳書言眼中迅速積聚起霧氣,這幾天他用重複的抄經麻痹自己,不去回想仿佛就憶不起那種痛。

在那場漫長的征伐裏,他混沌的思維卻慢慢清晰。不願正視的朦朧情愫毫無保留地被撕裂,鮮血淋漓地擺在他麵前。他流淚卻不是因為身體的痛楚,而是心靈上的悲哀。

他喜歡上了韓君夜,也許是在出宮那天伴著夕陽的小橋上,也許是在秋千小院共飲的醉人夜色裏,也許是在城牆上那驚鴻一瞥的對視中。

可是對方卻並不珍愛他。

“你趁人之危!你下流無恥!”柳書言含著眼淚罵他。

韓君夜一一受了,柳書言說得對,他是趁人之危,強占了柳書言的身子。他是下流無恥,並且毫無悔意,甚至現在仍然想親吻他的淚水。

他這麽想著就這麽做了,柳書言見這人竟然不管不顧,光天化日又要行不軌之事,生氣地一把推開他,頭也不回地跑去了後殿。

幹正殿裏,太後看著皇帝日漸消瘦的身體,毫無血色的麵頰,心沉到了穀底。太醫們日日把脈,紮針換方,奈何皇帝的病情一點起色都沒有,倒顯得前段時日短暫的清醒像一場不詳的回光返照。

當初給出皇後生辰八字的天師已雲遊四海,如今想再找他問個清楚也是無法。

前朝聞風而動,不少此前觀望搖擺的官員迅速站到了睿王的陣營。

這幾日睿王領了不少差事,城東一處礦場坍塌,掩埋砸傷不少礦工,朝廷出麵救援挖人,撫恤親屬。韓君夜帶隊親臨,博得不少民眾交口稱讚。江浙汛期工事,戶部歲中財政等重大事務匯報奏章如今也一概由他過目,就差把國璽也交予他手中了。

太後不順心,愈發怨恨起身在奉先殿的皇後來。什麽先天命格,能為韓氏延續血脈,分明是個災星轉世!

她心裏不痛快就想找柳書言的不痛快。於是這天午後盞鶯來奉先殿傳話,稱太後身體不適,請皇後去壽安宮侍疾。

柳書言不疑有他,放下手裏抄寫的經文,跟著盞鶯姑姑來到太後寢宮。

進了壽安宮,盞鶯讓柳書言稍等,自己上前去同寢殿門口的宮女說了兩句話,然後便來回話說:“太後娘娘還在午睡,請皇後娘娘在院中等一等。”

柳書言點點頭,現在未時剛到,確實是午休的時候,要是盞鶯不來尋他,他本也打算回房小憩一會兒再繼續抄經。

柳書言講:“那我去偏殿候著。”

盞鶯卻並不領路,她嘴角噙著不懷好意的笑容,回答說:“太後娘娘隻命令奴婢請皇後來寢殿侍疾,並未交代要帶皇後娘娘去偏殿。未得允許,奴婢不敢擅自做主,若娘娘想去偏殿,還請等太後娘娘睡醒之後示下。”

柳書言被這一番言論氣到了,不讓他去偏殿等,意思是讓他在大太陽底下曬著幹等嗎?想去偏殿還得請示太後,問題是等太後醒了他也沒必要再去偏殿了。

他試圖同盞鶯好好說道,“姑姑你看眼下日頭這樣烈,不能尋一處室內讓本宮候著麽?”

誰知盞鶯一點情麵也不賣給他,下巴還揚得老高:“皇後娘娘如此怕苦怕累,恐怕心不誠則不靈,倘若此,為太後侍疾恐不能見到成效,就是為皇上祈福也難以感動上蒼,若老天就此降罪,皇後娘娘承擔得起嗎?”

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姑子!如此小題大做,上綱上線,就是為逼他在這大太陽底下曬著受罪,否則就是不將太後放在眼裏,不把皇帝龍體安危放在心上。

柳書言不與她爭辯,說道:“既如此,那本宮就先回奉先殿,勞煩姑姑等太後睡醒了知會一聲,我立刻趕來。”

他正待轉身,盞鶯卻伸開手臂攔住了他的去路。

“太後交代待了娘娘來侍疾,娘娘就該在這等著。一有什麽需要隨時能上跟前兒伺候,皇後莫非不把太後娘娘的話當一回事兒?”

柳書言輕咬貝齒,這盞鶯著實可惡,也不知道是狗仗人勢還是經人授意,一頂頂大帽子扣下來,讓他根本脫身不得。

算了,等就等吧,不就是烈陽麽,男子漢有何懼!

很快,柳書言就發現自己豪言壯語說得早了。夏日三伏天的午後驕陽似火,**在外麵的皮膚被曬得灼燒一般疼痛。汗水很快浸濕了他的鬢發和裏衣,柳書言感覺有些頭暈眼花,後悔自己方才沒多用一些茶水再過來。

白玉石地磚反射著明晃晃的陽光,柳書言後頸火辣辣地疼著,他從小皮膚白曬不黑,但是會被太陽給曬傷,曬傷的地方痛得很,碰都碰不得,嚴重的還會直接脫掉一層皮。

盞鶯和一個宮女在宮簷底下悄悄說著小話乘涼,時不時輕瞟站在院中曝曬的皇後一眼。

現在什麽時辰了?申時有了吧?太後為何遲遲不起?柳書言感覺自己快站不住了,徘徊在暈倒的邊緣,或許是有些中暑。

他忍著眩暈挪動步子來到簷下,剛想開口。盞鶯就拔高了聲音喊道:“皇後這是做什麽?切莫驚擾了太後娘娘午睡!”

柳書言瞪了她一眼,這宮婢實在欺人太甚,尊卑不分。奈何他此時身乏體弱,這一眼實在沒有多少威脅性,於是強作厲聲說道:

“大膽!你眼裏還有沒有尊卑主仆?”

話音剛落,殿門從內開啟,太後挽著雍容華貴的發髻,一身赤朱牡丹廣袖宮服,高高翹著戴了琺琅金護甲套的手指,在宮女的攙扶下邁出門檻。

她蒼老而威儀的聲音傳來,“我看你才是大膽,在我寢殿門前大呼小叫,擾人清夢。在你眼裏可還有尊卑長幼?”

柳書言暗暗叫苦,這兩人分明一唱一和,大聲喧嘩的不是他而是盞鶯,而且看太後儀容定然早就起床梳洗了,卻遲遲裝作還在睡覺,分明就是故意折磨他。

柳書言解釋說:“臣恭候太後娘娘,方才實在是體力不支,才想上前坐下歇息片刻,並非有意打擾,懇請太後娘娘明鑒。”

“明鑒?”太後在廊下雲石梨木美人塌上坐定,喝了一口婢女奉上的雪梨湯才緩緩開口,“我隻聽到你訓*我的宮人時口氣可不小,一點不像體力不濟的樣子。皇後,看來奉先殿修身養性也沒能磨滅掉你的驕縱自傲,屢屢犯禁實屬忍無可忍。本宮就罰你廷杖十五,小懲大戒。”

廷杖!柳書言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廷杖在宮裏並不少見,犯錯的奴才乃至低階的妃嬪都有受過廷杖之苦的人。

可是還從來沒有過用廷杖之刑懲罰位份高的妃子更別說是皇後的先例。貴人們犯了錯,頂多降位份,困於宮門不得出,哪有用皮肉之刑來降罪的?

他明明隻是訓*了一個目中無人的宮婢,太後卻把罪名安成了衝撞壽安宮。更何況這廷杖之罰可大可小,若是上頭有意,十幾杖將人直接打死的都有,就算死不了,少不得也得在**躺個把月。

柳書言抬頭望向一派悠然的太後,以及她身後一副狐假虎威模樣的盞鶯,明白了今日就是她們一起唱的一出戲,不拿他下手不會事罷甘休。眼下自己身陷宮中,沒人可以救他,今日注定要挨這一頓板子了。

“來人,行刑。”

太後倚靠在塌上,就著宮女的纖纖素手吃冰鎮的水晶葡萄,饒有興致地等著觀刑。

柳書言被兩個小太監押著趴跪在木頭長板凳上,他怕痛,顫著睫毛提前閉上了眼睛。

行刑的板子足有三寸寬,一丈長,故而又名一丈紅,打下去是要見血的。

眼看板子就要落下,門口朗聲傳來:“給本王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