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14.此生枉是相逢, 明年明月何處

裴年晟吩咐隨行的影衛在連霄處等著取藥,他便先行回宮繼續處理政務,同時一邊想著怎麽抹平林寒的這個身份問題。

林寒的舊主這方麵不存在任何問題——無論是二皇子還是陳家人, 早就已經死完了。

裴年晟經驗多麽豐富,根據哥哥給他的隻言片語中的信息,很快就推測了出來:

當年陳貴妃在他兩兄弟身邊安這麽個釘子, 可能也隻是為了奪嫡到了關鍵時候,用來一擊必殺的。

影首這個位置太過重要,這樣的釘子,不是非常重要的事情通常不會動用。萬一暴露, 損失就太大了。所以林寒自跟了他之後,似乎就沒有再接到過來自舊主的尋常命令。

然而那些年裏他們兄弟兩個蟄伏得很好, 二皇子和太子又撕得太厲害, 謀反之心甚急。是以陳家還沒想起來動用這顆釘子來對付他兄弟兩個的時候, 就自己把自己玩完了。

裴年晟手裏拿著一份農產部遞交的試驗田新糧食情況的奏折,然而思緒卻早就不在上麵了。

林寒……

裴年晟忍不住歎了口氣, 感到有些深深的無力。

他當然知道林寒現下是忠心於他的,是毫無疑問的。這種被迫當暗釘,最後卻還是轉投他麾下,又沒有做出什麽實質性的背叛行為。

裴年晟是個很講究實際的人, 他認為這樣的身份……其實不值一提, 既然他現在是忠心的, 那就沒有問題。

他這一路走來,把原先是敵人的人收成自己人次數,還少了麽?兵權、士林聲望、民心, 哪個不是從敵人手中一點點收為己用的?

要說唯一的生氣, 那就是氣林寒瞞自己這麽久。

但這值得他當著這麽多影衛的麵, 眾目睽睽之下,行如此冒險違逆之事麽,就為了滅口?

弄得他現在想把這個事抹平,都有些難辦。

裴年晟甚至開始思考,若實在不行,幹脆就對影衛們通報這是個誤會算了,雖然這很扯淡。

不過就算抹平此事……

裴年晟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哥哥方才說的,林寒是改過年齡的。

改年齡——那他今年幾歲了?

正想著,影衛回報藥取來了,於是裴年晟便拿著藥直接去了詔獄。

………………

裴年晟走進詔獄最西側的昏暗長廊之前,隨行的影衛問他是否需要跟隨護衛。他隻道林寒此時內力被封,無法傷他,便徑自一人走進了長廊。

但其實他的手裏握著兩個小小的玉瓶,一瓶是致幻藥的解藥,一瓶是解開他內力的解藥。

他走近時,林寒依然陷在昏迷之中。把整個自己縮成一團,蜷在牢房的草席上,沒有醒來。

裴年晟左右看看,走廊裏寂靜無聲,隻有自己的腳步聲。而後他暗暗歎了口氣,心道幸好沒讓影衛們跟著進來,還是我自己來吧。

他進了門,試圖把林寒的身子扶起,隨後他看見了林寒胸前衣服上,被扇刃劃破的小小口子。

刃未傷到血肉,隻是將幾層衣服全部劃破。

裴年晟立時怔了一下,動作停頓。

這詔獄看守如此之嚴,絕對不可能是有外人襲擊,那這心髒處的傷口……

林寒他又自殺?

不,他沒有工具,且若真能劃破衣服,隻怕他早自己捅進去了。

那難道是……哥哥劃的?

但是為什麽?

裴年晟眼皮一跳,忽然心中浮現出一些不妙的預感。這事,恐怕隻能問林寒本人了。

他連忙將兩個玉瓶中的藥一點點灌到林寒的嘴裏。

等待藥效起效的這段時間裏,裴年晟卻沒把林寒的身體放下。他用掂量了一下臂彎中的人的重量——有點輕,一隻手臂全然環得過來。

懷中這人怎地如此瘦弱?他以前竟從未發覺過。

裴年晟想到哥哥說的林寒斷骨改齡的事,心中“嘖”了一聲:看來是底子不太好的中年男人。

不多時,林寒悠悠醒轉,裴年晟見狀,很自然地把他放了下來。

“……主人。”

林寒漸覺內力恢複,知是主人給他喂了解藥,雖不知緣由,到底還是慢慢跪起來行了個禮。

其實他沒有想過會以這種方式醒來。他在暈過去之前,便以為下次再醒,是會被水潑醒,或者在刑場上,或者幹脆就已經在閻王爺殿前了。

他看著眼前的主人,是主人還有什麽疑惑麽?

“你……所以你今年,應當是多少歲了?”

“回主人,已三十又九。瞞了主人這許久,是屬下之錯。”

“所以你才要服那麽多種……維持功力和身體狀態的藥?從什麽時候開始服的。”

林寒沉默了一下:

“三十五歲那年。蓋因影衛所習的內功心法,在年輕時能讓人快速進益,達到江湖一流水平,方能可堪一用。”

“而劣處就是三十五歲之後會出現功力下滑,下滑多少……視天賦高低而定。所以通常影衛三十五歲卸任。”

裴年晟感覺一陣荒謬。

林寒已經為他多付出了四年的工作時間,甚至為了保持工作狀態,不得不偷偷吃了那麽多損害身體的藥。

這四年,正好是他登基的四年。

事情千頭萬緒,各方勢力你唱罷來我登場。他哥哥這幾年在王府中休養身體,見麵不如以前同為皇子的時候多。

登基後的這四年裏,林寒的身體狀態和精力武功都開始下滑的時間裏,倒是林寒幫他撐住了這些艱苦和困難。

但林寒一手操持所有的影衛事務和情報匯總,年齡漸大,當然也偶有辦事力不從心,出過差錯之時。而他也曾在林寒身上發過火,斥過他罰過他。

裴年晟突然覺得心中有點不是滋味。

“咳……你的身份,我已經知道了。現在我親自問你,你在跟隨我之後,不曾私下為陳貴妃和陳家、二皇子做過事?”

林寒慢慢低下了頭:

“他們沒有給過我命令。屬下……不知主人是否還願意信我,但那時屬下已心服於您,即便他們下令,屬下亦不會遵從。”

“但陳家抄家時,你去救出了陳家的幼女遺孤。”

林寒沒有否認:

“屬下有罪。”

“你既說不是陳家的命令,那你救她,可是對陳家有眷戀之情?”

“……幼子無辜,不該為陳家之孽殞命。”

裴年晟點了點頭,對這個答案不算意外:

“我知道了。那她現在在哪?”

林寒霍然抬頭,忽又拜服下去,哀求到:

“主人……!一切罪皆在屬下,那孩子,她什麽都不知道……求您……”

裴年晟歎了口氣,覺得林寒是因為身份暴露,才變得如此惶恐:

“林寒,你覺得我是不分是非之人麽?我隻是想問問她的下落是否安全。”

“是,屬下多慮了。她在南陽城外的一個村子裏,我交給了曾經認識的一戶農家夫婦。”

“如此就可,以後也不必將身世告訴她了,沒什麽好處。”

裴年晟將自己想問的所有細節都問完,忽然話鋒一轉:

“對了,你衣服上這個……是怎麽劃的?”

林寒忽然全身顫抖起來,不可置信地看著裴年晟。

“嗯?怎麽?”

“是……裕王殿下,殿下難道沒有告訴您……”

“告訴我什麽?”

林寒喉頭哽了一下,他已無從猜測王爺的意圖。然而事到臨頭,親口告訴主人這個最殘忍的真相,卻比他自己想象中的要平靜得多:

“王爺身上的桃花蠱,是我所下。那是我正式成為影衛後的……第一個任務。”

“……你說什麽?”

裴年晟甚至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半晌之後,他突然把林寒推開,隻覺眼前一陣陣發黑:

“是你……是你?為什麽哥哥沒告訴我?!”

為什麽哥哥沒有跟我說?

裴年晟腦中閃過今日哥哥跟他講述時的表情,終於發現了端倪。

當然是為了他,當然是為了他!

因為哥哥不忍心破壞他們君臣之間,尚存的情義。

裴年晟想起哥哥今日虛弱的表情,和噩夢初醒的悲傷。

——他的哥哥在初聞真相時該有多麽崩潰和痛苦,那他的哥哥又是用了多麽強大的力量,才能在他麵前將這件事情如此輕描淡寫地瞞了下來?

裴年晟一手扶住牢房的欄杆,忽然哽咽不能自語。

他以為他帝王之心已成,比他那個心性善良的哥哥要堅強得多。然而他現在才發現,他其實比哥哥差得遠。

哥,你竟能為了我,做到如此地步麽……

我裴年晟何德何能啊。

林寒雖亦震驚於裴年鈺的忍耐,但他如何忍心看著主人這般痛苦,便道:

“……千萬般錯都在屬下。主人拿我林寒的人頭,去給裕王殿下一個交代吧。”

裴年晟強自讓自己冷靜下來,搖搖頭:

“你……我今日來本是想放你出去,但現在……如何處置你,需要看哥哥的意思。”

“林寒,我問你兩件事。第一,當年哥哥在被立為太子前後,我們追查最初桃花蠱是何人所下,你那時都在旁看著對吧。雖並沒有查到你身上,但處理的其他人可有無辜?”

“……沒有。主人追查的蠱的來源是對的,他們是南疆世代煉蠱的其中一脈的族人。陳家兩代前在江湖上的旁支與這一族有姻親關係,他們負責給陳家輸送藥物和毒、蠱,以供貴妃和二皇子使用。而陳家許諾他們的是二皇子登基後,在南疆給他們的封地和自治之權。”

裴年晟的臉色冷了下來。

“第二個問題,我登基之後,樓夜鋒曾有幾個月去南疆尋找解蠱之法未果,後來才尋得前朝的內功秘術將蠱轉移出來。我忽然想起一事,解蠱成功後我與你談論此事,你似乎對這個秘術頗為了解……這秘術是你給他的?”

林寒怔了一下,震驚於主人如此驚人的記憶力。

“……不算是。屬下隻是在他偷偷來宮中翻閱典籍的那幾天,把可能有用的幾個功法,都放在了他常去的那個書架上罷了。”

“屬下武學造詣不及樓夜鋒,僅從書本,實在無從判斷這幾個秘法裏哪個可能有效。樓夜鋒選對解法,是他自己決斷有魄力。”

裴年晟冷笑一聲:

“但那時我問你怎麽看此事,你對我說的可是——樓夜鋒膽大妄為,實在該死。”

林寒低頭,不敢看主人:

“若屬下直言樓夜鋒做得好,豈不是不符屬下平日作風。為了瞞下此事,便……”

“橫豎樓夜鋒是王爺的影衛,屬下無論說什麽,也礙不著他是生是死。”

裴年晟忽然自嘲道:

“那桃花蠱我們查來查去,你都在旁看著,我們甚至還以為你從始至終都不知道這事,這簡直…太可笑了!”

林寒無言以對。

裴年晟看著這個喪失了所有生氣的人,有些心力交瘁。

“你這條命,現在已不屬於你自己了,不準輕易自盡。”

“……是。”

說罷,他不再留隻言片語,轉身飛快離去。

……………………

裴年晟抱著滿腔複雜的情緒回了內書房,他沉思了許久許久,依舊不知該如何對待林寒。

同情,抑或憤怒,都有。

現下他體會到了跟哥哥一樣的心情,然而更重要的是——他該怎麽麵對他的哥哥?他自己的手下,給了他哥哥一刀,而他不久之前甚至還在同情林寒。

裴年晟歎了口氣,提筆給哥哥寫了個字條:

【哥,你為什麽沒告訴我桃花蠱的事?若不是林寒自己告訴我了,哥你準備瞞我一輩子麽?】

字跡淩亂,然而裴年晟已然管不了這麽多了。

彼時在王府的裴年鈺也喝了解藥正在休養身體,接到字條之後,看了一眼,隨手遞給了樓夜鋒。

樓夜鋒捏著紙條,不置可否。

“主人您……準備怎麽回?”

裴年鈺搖搖頭:

“我能怎麽回,我難道要鄭重其事地寫上:小晟我都是為了你呀,為了不傷你二人之情故意瞞你的?豈不是有病。”

“就這麽著吧,不回信就是了。”

樓夜鋒又道:

“沒想到林寒自己會說出來……難為他心狠手辣,竟還剩一點良心。”

——這回輪到歎氣的是裴年鈺了。

許是見哥哥頭一次不回信,裴年晟那邊有些見慌。

隔了一天後,宮裏又送了信來:

【哥哥準備如何處置林寒?是殺是放,抑或其他的懲罰,如今都在哥哥一句話,我必照做,千萬不必顧念我。】

裴年鈺又歎氣。

“夜鋒,你說小晟怎麽這兩天光送這種我沒法回答的問題過來。我要是有主意,不早就跟他說了?”

無他,蓋因這幾天裏,裴年鈺也一直在糾結這個問題。

致幻藥的藥性來得猛去得也猛,在喝了一天對症的解藥之後已經完全不影響身體了。

所以最近的這兩日,裴年鈺的沒精神完全是因為心情不佳。

林寒這事……如鯁在喉。裴年鈺每每想起來就很不高興,但他又沒有真正想讓對方立刻去死的念頭,恨又恨不到這個程度。

裴年鈺陷入如此左右兩難的糾結,這幾日便也沒去點心鋪,也沒顧得上去教徒弟。隻懨懨地窩在王府中,抱著樓夜鋒貼貼尋找安慰。

“這紙條……也不回了吧。”

………………

接連兩次沒有收到哥哥的回信的裴年晟有些不知所措,然而他不像哥哥,他向來不喜歡在一件事上一直懸而不決。

斟酌再三,他喚來一個影衛:

“去詔獄,讓林寒沐浴清洗,給他換套幹淨衣服。讓他把自己全都整利索了,然後帶過來。”

“是。”

不多時,已收拾完的林寒被影衛帶進了安靜的上書房中。

林寒以為主人這番如此命令,是來宣布他的死期已到,他甚至感激主人能讓他死得有體麵些。

誰知到了上書房,裴年晟撂下了筆卻道:

“你若該死,也不該是由我取你性命。我將把你送至哥哥那裏去,你由他隨意處置。我不會勸他殺你,也不會替你求情。”

“林寒,陳家救過你母子,你曾效力於陳家,這非你能所選。此一身份,我不怪你。”

“——但你有另外的罪要去贖。待你去了王府,此後你是生是死,都由哥哥決定,我不再過問。”

裴年晟走下台階,看著跪著的這人,想起這許多年相伴的時光,終究是歎了一口氣:

“王府的影衛在門外等著你,他們的看守任務結束了,會和你一起去王府。”

“你還有什麽話想說,現在還盡可以告訴我。”

林寒知道,這是讓自己留份遺言了。

其實他想要留給主人的話有很多。

他想說謝謝主人允屬下多活了這幾年,在您身邊的這些年是屬下最快活的時光。

他想說屬下這輩子沒法陪您再走下去了,如果人有來生,能不能讓屬下用一個幹幹淨淨的身份再來追隨您。

他想說屬下走了之後您也要愛惜身體,不要熬夜熬這麽晚,不要挑食,不要動怒傷身。

他想說如果之後新任的影衛統領還有些嫩,您多包容他,他會成為您新的左膀右臂。但若屬下泉下有知,恐怕還是會嫉妒他能站在主人身邊……

然而林寒默然一瞬,最終什麽都沒有說。

何必呢,自己負罪之身,哪裏有資格說這些。

他向裴年晟行了個全禮,隨後緩緩站起來:

“屬下拜別。”

裴年晟見他就這麽準備轉身離去,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

“你……真沒什麽說的?”

林寒腳步頓住,想了想,忽然帶著三分眷戀的目光,小心地伸手從裴年晟的肩頭,摘下來兩根掉落在衣服上的青絲。

隨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門去。

裴年晟怔怔地看著他把發絲握在手心的動作和離去的背影,心頭大震。

青絲結發,他還不至於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林寒,難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