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13.萬般方寸, 但飲恨、脈脈同誰語

裴年鈺努力睜開了眼。

小晟坐在他的榻邊,屋內暖光融融,安靜祥和, 逐漸把他拉回了現實中。

他的頭依舊很痛,全身氣虛之極,但好歹那些幻覺在逐漸地離自己遠去。這會子他頭也抬不起來, 便隻輕輕地伸出了手。

裴年晟見狀,連忙握住了他。

裴年鈺手裏抓到了溫度,那隻來自裴年晟的手掌堅定而有力,他便漸覺不像方才在夢中那樣害怕而無助了。

他轉頭看著裴年晟龍袍之下的手掌, 心道這可是當今聖上的龍爪,也不知把它燉了是什麽滋……

裴年鈺眨了眨眼, 對方才腦子裏出現的荒謬念頭有一瞬間的驚訝。隨後才意識到是那致幻藥對自己大腦的侵蝕, 仍未完全褪去。

好歹現在自己醒著, 這頭痛之症,恐怕隻能等連霄的解藥來了。

“給我倒杯水來。”

“好的哥。”

裴年晟從善如流, 連忙將桌子上早就溫著的補氣參茶遞給了他。

“他們別的人呢?”

“連霄在給你煎藥,你的兩個影首和侍女,還有你大哥都在外麵,我方才讓他們出去了。”

裴年鈺在小晟的支撐下慢慢坐起來, 用手指捏住茶盞, 盡力穩住不讓它晃出來。

在啜飲之前, 他盯著茶盞中淡褐湯色的參茶,迷迷糊糊中忽然想到:

那藥效反噬,應當同在回夢尋真術中的兩人都會遭受的。

然而此刻他躺在舒適的王府中, 蓋的是雪蠶棉的被, 喝的是千兩一株的參。屋裏點著醒腦香, 窗邊暖著銀絲碳。

有人為他加急配置解藥,有人照顧他穿衣飲食。家人愛人在側,下屬們翹首盼他身體康健。

這已不是舊時噩夢,這是他擁有的現實。他已是得天獨厚足夠優渥。

——那林寒呢?

他的腦中浮現出來暈倒前最後的畫麵:那人被踢倒,蜷縮在地上。

他在詔獄,當然不會有人去給他送藥。

他又眨了眨眼,心道自己果然腦子被那藥弄糊塗了不成,我同情他做甚。

似乎是為了掩蓋心虛一般,裴年鈺垂眸,把那參茶慢慢喝光。

喝完參茶,裴年鈺閉目養神了片刻,幻覺消失,漸覺有力氣了一些。裴年晟隻在旁看著,沒有出聲打擾。

直到他覺得意識不再那麽恍惚了,方才睜開眼,勉力一笑:

“久等了。方才的噩夢委實讓我有些心驚。”

裴年晟心中一疼:

“不……哥你先好好歇著,不必勉強自己。”

其實他哥哥在噩夢中說的那些話他都有聽到,無非是些不忍回看的宮中少年舊事。但於裴年晟自己而言,這些傷痛本不會對他有多麽刻骨。且他早就知道以當年宮中朝中那般環境,壞人和無端的惡意才是大多數,好人畢竟百不存一。

他相信哥哥也知道這個道理,但他裴年晟行事硬氣,誰要害他,他隻會想辦法先把對方幹了。然而他哥的心性……即便知道這些黑暗,也從來不曾完全接受這種事情的合理。

不然也不會撂下這皇位,跑了個幹淨。

………………

裴年鈺沉思了片刻,想了想,道:

“我已問出來了,關於林寒的……”

話沒說完,裴年鈺忽然感覺到裴年晟握著自己的那隻手,手指以極其微小的幅度,勾動了一下。

裴年鈺心思剔透:小晟這是緊張了。

他也不戳破,隻是暗暗驚訝,小晟在宮中多年以來早就修得喜怒不形於色,這般暴露的小動作,實在難見。

他心中暗暗歎了口氣,他既緊張,說明還是……

裴年鈺伸手放下茶盞,卻沒直接說,而是先道:

“我用的那秘術,看到了不少東西,不過我倒很想先聽聽,小晟你是怎麽看他的。”

裴年晟怔了一下:“怎麽看他?”

“就是……在這事之前,你覺得林寒是個什麽樣的人?”

裴年晟完全不知道自家哥哥看到的那些真相,因此也無從猜測哥哥的意圖。他隻好思忖了一下,既沒褒獎亦不貶損,而是用了一些比較中性的說法:

“唔,很聽話。”

“聽話?”

“是,恰到好處的、適度的聽話。既不會聽話過頭——聽話過頭其實是一種甩責任給上級的表現。也不會像你家那位一樣,主意甚大。”

“不過一開始他剛跟著我的時候,倒真聽話過頭,讓我有些心累。”

“心累?”

“就是……雖然他武功不錯,也很聰明,但是當時有很多明明能他自己處理的決斷,卻不會自己處理。像個……沒調試好的AI一般。”

“我以為影衛皆如此嘛,還好他聰明,便教了他一兩年。後麵就慢慢好些了,有些事有些人,該鬆放的還是該緊追的,他自己也有數了。他的禦下之道,也漸漸不需要我手把手管了。”

“再後來,我那係統能量越來越多,可以開發的功能也多了起來。我搭建出勢力成員忠誠度這個功能框架的第一天,就全都查看了一遍,隻有他是滿的。”

裴年鈺心神虛弱,用了一小會兒時間才消化完他的話。而後問道:

“現在也是嗎?”

裴年晟的眼中閃過一絲憂慮,但還是說了實話:

“是。”

裴年鈺點頭,閉目沉思了一下:

“那除了聽話,就沒別的了?”

裴年晟回想了片刻,漸漸轉開了頭去:

“我不知該不該說。”

裴年鈺笑了笑,隻不過神情有些虛弱:

“說就是了。”

“他……林寒是除了哥哥以外,唯一一個會真的會在乎我的。我身邊這些人,包括朝中那些,關心我的大有人在,然而多半都是……”

裴年鈺看著小晟,不知是燈燭的光線太暖,還是他臉上的表情本就柔和。總之,裴年晟的神色漸漸變得有些……

小晟的這個眼神,他很熟,非常熟。

裴年鈺心中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麽。他從來不曾懷疑過自己在小晟心中的重要性,但林寒之於小晟也……

屋中忽然就這麽安靜了下來。

半晌,裴年晟以為哥哥怕自己承受不住,歎道:

“哥哥到底看到了什麽,告訴我便是了。我這十多年大風大浪見得也不少,還不至於因為這種事亂了陣腳。他無論是什麽身份,哥哥盡管直說就是了。”

裴年鈺看著,點點頭:

“這倒是。那我可就要……告訴你了?”

裴年晟“嗯”了一聲,雖感覺自己的脈搏猛跳了兩下,到底還是抬起頭來,假作隨意,看著自己的哥哥。

誰知他的哥哥卻一直盯著床榻邊上的那個茶盞,他也不知那茶盞有什麽好看的。

“林寒他其實是……”

裴年鈺忽然沉默了下來,繼續盯著茶盞。

沉默,沉默。

不過三息的時間,仿佛過了有一萬年這麽長。

“……他其實是二皇子之母陳貴妃,派去你身邊的臥底。本意是想在你身邊給他們傳遞消息,誰知沒過幾年,陳家全滅,便也沒人管他了。”

隨後裴年鈺像倒豆子一般,把事情的經過簡要說了。從林寒先前為陳貴妃效力說起,後來因為貴妃畏懼祥瑞傳言,被改了年齡重新送進影衛營,又是在認主的時候發生了意外,最終到了他的麾下。

他這一口氣說得有些急,說完就有些氣喘,裴年晟連忙又倒了一杯參茶給他。

“所以……就因為他曾是臥底,才一直不敢告訴我的?”

裴年鈺似乎因為喝著茶,頓了一下:

“……嗯。”

他喝茶抬起的衣袖擋住了臉龐,裴年晟沒有看清他的表情。

裴年鈺放下茶盞,看見他的弟弟微不可查地鬆了一口氣。隨後裴年晟眼神中的緊張漸漸消失,變得輕快了起來。

“其實我早就猜過許多種可能。他這個身份,倒也不算特別離奇,我多少有點心理準備。他……哥哥,你是否有看到他在跟了我後之後,偷偷做過什麽傳遞消息之事?”

“……沒有。”

裴年晟又悄悄地長舒了一口氣:

“那他便不算有背主之實,如此一來,倒不會很難處理……”

裴年鈺靜靜地斜倚在床榻上,溫潤的目光看著他的弟弟,這個他最親的親人,正在悄悄地絮叨著什麽。

他嘴角扯起一個帶著幾分虛弱的笑容,慢慢抬起手來,將裴年晟額前的被汗沾濕的發絲,向後理了理。

………………

裴年晟不欲打擾哥哥多休息,便準備先行回宮。

臨走之前,裴年晟特地問了一句:

“哥,你那手下給你配的解藥如有多餘的,我可以帶一份回去給他麽?”

裴年鈺似乎話說多了的緣故,很沒精神,隻隨口答道:

“你自去找連霄要就是了。”

裴年晟看到哥哥這般狀態,不敢再繼續跟他說話勞神,連忙走了。

樓夜鋒見主人已醒,連忙走了進去。

“……主人?”

他略一試主人脈搏,脈象平穩,中氣漸漸回升,稍微放下了心來。但見主人依舊神情懨懨,微覺不對,試探著問道:

“可是林寒那邊的事出了岔子?”

裴年鈺隻向他招了招手。

樓夜鋒依言坐了過去,他的主人卻道:

“再近些。”

裴年鈺伸臂將他攬了過來,慢慢他的身體環住收緊,隨後把腦袋埋進了他的肩膀處。

不多時,樓夜鋒忽覺肩頭布料漸濕,立刻意識到:主人在哭。

他連忙問道:

“主人……?主人可有什麽難事,與我說出來便好。”

裴年鈺終於再也忍不住:

“林寒他……先前是陳貴妃的人,改過年齡……”

“我小時候那桃花蠱,就是他奉陳貴妃之命下在我身上的……”

“我沒敢告訴小晟,但是你應該知道……”

“若非這桃花蠱,你我也不會這麽多年為其所困……”

“夜鋒,你差點為此死了……”

樓夜鋒頓時心頭大震。若林寒是二次入營才與他同期,他在影衛營的那些年經驗肯定不能和林寒比,難怪一直沒有識破他的不對之處。

還有那桃花蠱……當年他們亦追查了許多年,也隻是處理掉了那桃花蠱的來源之處,和煉蠱之人罷了。沒想到一直沒能查到林寒身上。

林寒……他怎麽會!

——怎麽會是他!

樓夜鋒此刻亦心神震動,然而見主人情緒難支,如何敢自己先崩潰了。他連忙反手將主人緊緊地抱在懷中,一下一下撫著他的頭發:

“別怕,主人,別怕,我在這呢。主人你看,我還好好的。”

有人在承接他的憤怒和委屈,先前一直強撐的裴年鈺哭得更凶了:

“在詔獄之時,我有機會殺他的,也許我該這麽做。但我……我沒忍心……”

“夜鋒,小晟對林寒,是有感情的……我看出來了……”

“我該怎麽辦……”

樓夜鋒心中大慟,為主人的脆弱,亦為主人從來不曾動搖過的善良。

他無法可想,隻能將主人抱得更緊些。用自己的體溫,幫主人從痛苦中確認一點真實的溫暖。

“主人,想不出法子就先不想了。悲痛傷身,主人莫要哭了,保重身體。”

“夜鋒,你會不會有一天……也離我而去……”

樓夜鋒喉頭一哽,但聲音輕而堅定:

“不會的。主人,我永遠在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