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12.須眷戀, 人間悲辛苦,此味斷腸

裴年鈺竭力問出了那句話,隻覺一陣頭暈目眩, 幾乎沒法穩住自己的身形。

他腳下一個踉蹌,便要摔倒。

而後他感覺自己的手臂被什麽人扶了一下,撐住了他。

林寒臉色慘白, 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將搖搖欲墜的裴年鈺扶住。

“王爺………”

他知道王爺用了什麽他不知道的法子,把他的過去的記憶看了個遍。

裴年鈺用一隻手抓住牢房的鐵欄,自己略略站住,隨即將林寒的手掌狠狠地甩掉, 怒吼道:

“你說話啊!”

林寒看著一向溫柔而玉樹臨風的王爺,如今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崩潰, 他的臉色霎時變得更白, 幾乎像個死人。

他沒有辦法回答王爺的話。

你是怎麽下得去手的……

曾經在多少個噩夢驚醒的深夜裏, 林寒都問過自己這個問題,最後都終結於鑽心的痛悔, 直至黎明。

林寒身子一軟,無力地跪了下來:

“屬下本就是……無情無義、不忠不孝之徒。屬下從來就不曾是什麽……好人。”

“讓王爺……失望了……”

他垂首,不敢看裴年鈺,嗓音嘶啞至極。

“……林寒, 本王自認待你不薄……為何……為何如此待我?”

裴年鈺沒有對他動手, 但王爺那痛惜又悲憤難言之語, 讓林寒瞬覺胸口如同千刀萬剮一般。

他閉上了眼,試圖想說點什麽來減輕眼前這人的痛苦。然而林寒深知他所有的痛苦都是自己一手造成,又有什麽資格來安慰他?

“………對不起。林寒本就不值得您如此……”

裴年鈺隻覺內力在經脈中亂竄, 頭痛欲裂, 眼前陣陣發黑, 視物都已不甚清晰了。他心知多半是靠最後一個場景時情緒波動太大,運轉的上古秘術出了岔子。

他強撐住自己沒有暈過去,咬牙問道:

“我最後問你一句,當年你接下這個任務的時候,是否……非你自己所願?”

林寒心中大慟。他知道王爺的想法:王爺想讓自己認為他當年是被迫的……

然而大錯早已鑄成,二十年前他冷血無情,為了執行任務,不曾對一個幼兒手下留情,如今的他又有什麽資格讓王爺對他留情?

林寒搖了搖頭,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事已至此,屬下狡辯又有何用。”

“林寒!”

他深吸了一口氣:

“一人做事一人當,屬下罪孽深重,早就該死,王爺您動手吧。”

“我等著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裴年鈺聽得他此言,心中亦是痛極。他沒有辦法把少年時受桃花蠱折磨的痛苦全部忘掉——但他同樣沒法忘掉他們兄弟二人和林寒一起走過來的患難之情。

折扇的扇刃已然抵在黑衣囚徒的胸口,隻需要一刀,就能結束這個已經脆弱不堪的生命。從此業債身淨,愛恨俱消。

然而那隻握著折扇的手,抖得厲害。

林寒伸出手握住折扇,幫他穩住。同時向著自己心髒之處堅定地送去。

裴年鈺腦中突然閃過邵岩臨死前的話:

——“還好臨走前去了裴年晟一個左膀右臂,讓他也嚐嚐失去影首的滋味……”

鋒刃劃破衣服的一瞬間,裴年鈺閉眼,一腳踹在了林寒的胸口,將林寒踢倒在地。

“滾!”

裴年鈺轉過身去:

“讓你就這麽死了,豈不是太便宜你了。”

他見林寒已受不住自己這一腳之力而倒下,那一瞬間,竟依然產生了一絲不忍。然而他的頭疼已愈演愈烈,趕忙趁著神智未失的最後一點時間,踉蹌著走到了詔獄之外。

“主人!!!”

在外守著的連霄並沒能聽到深深重牆之內的所發生的一切。因此見主人這般樣子出來,頓時大驚,趕忙扶住了裴年鈺。

“主人您怎麽樣了?這是……那枚丸藥出問題了?”

裴年鈺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給他這位可以信任的下屬留下了主訴:

“我犯了此術大忌……心神受震意誌不穩,故而藥力反噬。症狀:頭很痛,眼前發黑,並反複出現幻覺……”

連霄點點頭,把所有的症狀拚命記在心裏以便配製解藥。他一邊運內力幫主人護住經脈中亂竄的內力,一邊點燃一個信號煙花。

片刻後,樓何二人在半路迎到了連霄。樓夜鋒見主人已然暈厥,麵如金紙,心知不妙,連忙將他一路抱回了府中。

……………

而於此同時,詔獄之中。

林寒亦受藥效之反噬,倒在空****的牢房之中不醒人事。

在一片黑暗之中,被藥力喚醒的記憶碎片依舊層層疊疊,不受控製地挨個跳入他的腦海。

他看見了自己幼年,母親抱著他倒在逃荒的路上,被陳府所救。母親成為了陳府卑下的仆婦。

他看見母親深夜悄悄地對他說:“林寒,你長大了,要記得陳家的恩情……”

他看見他在陳府的日子,武藝初露天賦,被府上教頭收去,日夜苦練。

他的母親告訴他,你要好好效力,為母才能在這府中過得好些。

他看見陳家的家主把他第一次送進影衛營。

他看見……自己四肢俱折,斷骨重接,臥床三月,飲食便溺都隻能假於內侍之手。

他看見了自己第二次認主的那一天。十歲的五皇子把已然二十八歲的他領回皇子所。

他以為第一件事便是要給他立主仆規矩,他已做好了先挨一頓刑的準備,這是家常便飯了。然而他的新主人卻對他伸出了手,語氣清脆爽快,眼神卻堅定鄭重——

“林寒,歡迎你的加入。先介紹一下你自己吧?”

他看見那時候的自己怔了很久,因為他不知自己有什麽可以介紹的。

“唔……比如你在工作中擅長什麽?你喜歡什麽?”

在新主人手下的前幾天,就在看著主人拿著紙筆一條一條列時間安排和計劃書中,度過了。

而新主人給他立的規矩是:“有問當問,有事請假。有功當獎,有過則罰。”

同日夜晚,他收到了來自陳貴妃的最後一張飛鴿傳書:

【在五皇子身邊潛伏也可,以待日後傳送重要情報。書信銷毀,不要暴露。】

而後,他又看到了許許多多的記憶碎片紛至遝來——

主人教他什麽是“我喜歡”和“我不喜歡”,教他完成任務的同時要保全自身,教他什麽是對和錯。

他猶記得南疆之行,那是主人第一次下狠手,連根鏟除了作惡多端的鄉紳大戶。成群的朱顏碧瓦上火光連天,他的少年主人站在熊熊火海之外,負手而立,目光如刀:

“這是我和哥哥的江山,我必不會相讓。我此生要讓哥哥,還有這土地上所有善良而平凡的人,都能有一處容身之地。”

“所以這些——渣滓們!有誰讓百姓活不下去,我就讓誰活不下去。”

他站在主人的身後,想起幾乎已經快忘掉的幼年時的記憶,那些災年餓死於貪官重稅之下死於的村人和…父親。

他心中暗暗下了決定——讓屬下來幫您。

往後歲月,他陪著主人在朝中隱忍,積蓄力量,左右逢源……收服各方。

他的主人手段漸漸成熟,但無論處境有多艱難,主人都不曾忘了,當初火海前立下的誓言。

記憶漸漸淩亂。

林寒倒在牢房的一角,在快要徹底暈厥,意識全然陷入黑暗之前,心中隻剩了一個念頭:

主人,是您讓我在這世間真正活過一次,知喜怒哀樂愛恨憎。

然而錯已鑄成,天意弄人。主人您的這片江山,從最開始,就已沒有屬下的容身之地。

恐怕……沒法再陪您走下去了。

……………

王爺雖忽陷急病,然而王府中卻半點不見慌亂。何岐令影衛布置警戒,連霄心中已默開好了解毒的方子。

好在那回夢尋真術的藥丸是他親配的,方子並不複雜,隻是致幻成分的藥性極烈罷了,配置相應的解藥性之方即可。

樓夜鋒守在主人身邊,手掌片刻不離裴年鈺的後心。

何岐腳步匆匆地進了屋,問道:

“萬用解毒丹、護心丹、清腦丸已給主人服下了?”

樓夜鋒淡淡一哼,算是回應,隨即反問道:

“怎麽回事,主人有事瞞我?……是你瞞的?”

事已至此,何岐便把他給了主人那上古秘術的事說了。

樓夜鋒一瞬間臉色極冷:

“這等不知來源的東西……你竟敢讓主人親身去試!何岐,你可還記得你是影衛之首,你的職責去哪了!”

何岐麵色如雪,定定地看著他:

“老樓,不是隻有你一個人擔心主人,心疼主人。主人有他自己的主意,你不必教訓我。”

“若主人尊體有損,我自刎謝罪就是了。”

“你!”

樓夜鋒還想再說什麽,卻聽得門外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語調沉穩:

“好端端的說什麽自刎的話,放心吧,你主人絕對會沒事的。”

裴年禎邁步進來,環顧一圈,看著正各自生氣的兩個影衛,還有屋內眼神擔憂的絳雪夏瑤兩個侍女,擲地有聲道:

“你們王爺寬仁行善一輩子,福德深厚如海,冥冥之中自會有天命護體,逢凶化吉,你們急什麽?”

裴年禎雖非這府中常客,然而此時他的這番吉利話卻似乎有股莫名的力量,讓眾人心情平靜了下來。

何岐心道,果然不愧是當過太子的人,忽悠人真有一套。

但他當然沒有宣之於口。畢竟裴年禎這番吉利話當真入耳之極,在場的人誰不希望主人真的有天命護體呢?因此誰都沒有出聲。

裴年禎見二人不再爭吵,看著床榻上的這位兄弟,歎了口氣:

“為什麽總是讓好人受苦……”

此時的裴年鈺雙目緊閉,額頭上冒出細細密密的汗珠,呼吸略微急促。

裴年禎皺眉:

“阿鈺這樣子倒像是……被噩夢魘住了一般。”

“魘住了?”

“我幼時,母後常常深夜夢魘,便是這般情形。”

何岐想到那回夢尋真術的原理,便點點頭肯定了他的猜測。

“你們可有什麽法子,先把他喚醒麽?這樣下去,我怕藥性燒壞了他的腦子。”

“我試試罷。”

於是樓夜鋒便輕握著他的手,試圖一聲一聲地叫著主人。然而任憑他如何呼喚,裴年鈺的意識依舊沉浸在幻覺的苦海中,無法掙脫。

“這……”

不多時,收到消息的裴年晟亦從宮中趕到了王府,進屋便皺眉問道:

“究竟怎麽回事!”

誰知何岐和樓夜鋒二人都沒給他好臉色。還是何岐解釋了一句:

“主人為了去救陛下您的影衛,要套林寒的身份內情……”

裴年晟一怔。

何岐簡要講完來龍去脈:

“……主人從詔獄出來便是這樣了,裴年禎說像是被噩夢魘住了。解這藥性的方子已經在煎了,但需要時間。”

而在此時,神智陷入幻覺中的裴年鈺忽然喃喃出聲,斷斷續續:

“為什麽……都要……害我……我不想……這裏……回家……能不能……回……”

裴年晟心頭大震,一揮手:

“你們都出去,我來試試。”

樓夜鋒知道自己主人跟裴年晟是有一些共同的秘密的,心中便抱了一絲期望,讓眾人退了出去。

待屋中無人,裴年晟轉身坐在了哥哥的榻邊,俯身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麽。

………………

彼時裴年鈺的意識如墜深淵,那幻藥的藥性牽扯著他的思緒,讓他反反複複地看見自己最不想回看的那些記憶——

母妃難產時的絕望呼叫;

第一次桃花蠱發作時的痛楚;

父皇的不喜和有意的忽視;

宮人輕蔑的眼神,內侍對幼年皇子的隱秘苛待;

親生哥哥們和後宮妃嬪們的笑裏藏刀;

上書房學習時接連不斷的絆子;

還有他的一個小內侍,因被抓了錯處,拖出去被生生打死,那是他的第一個自己人,他沒能保住;

在這些場景中,偶爾還參雜著一些——

孤兒院大孩子們的拉幫結派;

上小學時填表時在父母信息處空著卻被同學發現的難堪;

高三畢業的暑假,打工湊大學的學費時餐館客人的辱罵;

所有他心中最不願回想的東西,被迫一一翻了出來。

他在夢中,想流淚卻流不出來。

他想問憑什麽。

憑什麽他好好地出生,卻有這麽多的人要害他;憑什麽那些妃嬪僅因一條祥瑞傳言就要置他於死地;憑什麽他的父親,一句話就要打死他那才十幾歲的內侍……

噩夢倒轉,痛苦的場景再次出現。

然而此時,裴年鈺卻聽到黑暗中最遙遠的地方,傳來一道聲音:

“哥,醒醒,我帶你回家。相信我,我會找到辦法的。我會帶你回到咱們來的那個地方,見我們的爸媽,告訴他們,這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

“他們會好好愛你……相信我,我們會回家的……”

裴年鈺急切地尋找著那道聲音的來源,緩緩睜開了眼睛。

看見是小晟的那一瞬間,裴年鈺的眼中暖意流過。

作者有話要說:

標題“人間悲辛苦”同時指的鈺、寒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