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15.佩劍磨殘, 唾壺擊碎,笑君卑辱

裴年鈺是在一個時辰之前,接到林寒要被送過來的通知的。

是的, 他堅持認為這就是個“通知”,他總覺得是裴年晟也沒法處理這個麻煩,於是像燙手的山芋一樣打包扔給自己了。

還說什麽“他對不起的是哥哥所以由哥哥來處置”……

鬼才信, 我看是你也下不了手吧!

裴年鈺暗自嘟囔了一句。

樓夜鋒在旁看著主人糾結,寬慰道:

“主人何必發愁,林寒交給您處置,您豈不是正好可以把他折騰一番, 也算讓您消消氣。就算把他折騰死了也無妨,反正陛下說了, 生死不論。”

“主人難不成想就這麽放過他?”

裴年鈺一拍桌子:

“林寒這家夥氣死我了, 就這麽放過他, 那肯定不行!”

樓夜鋒為了解那桃花蠱費了那麽大的功夫,當然也想趁機把他整一頓, 於是繼續順水推舟:

“更何況林寒他自己心中有愧,主人對他越狠,他恐怕越高興。”

裴年鈺沒接茬,但他心中知道這多半是真的。

於是他點點頭同意了樓夜鋒的說法, 隨後叫了許久沒吩咐過的王府掌事女官夏瑤來, 開了個短會:

“夏姐姐, 請教你一個問題……”

夏瑤連忙擺手:

“婢子當不得!王爺您這是做甚,有什麽事盡管吩咐。”

“咳,是這樣的, 不知夏姐姐舊日在宮中的那些年, 可曾知道些……磋磨宮人的懲罰法子?”

夏瑤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難道主人要用在王妃身上?”

這種床笫之樂問她做甚啊?

裴年鈺頓時眼前一黑:

“咳, 當然不是!是這樣的,一個時辰後會有個人送過來給我賠罪。這個人……他曾做過得罪我的事情,所以我想讓他吃些苦頭。但我自己又想不出什麽長久折騰的手段……”

“我想把他交給夏姐姐來"管教"一段時間,平日裏能隨時看到你在折騰他,我多少能解氣點。”

夏瑤思忖了一下:

“這樣啊……磋磨人的法子,那自然是有的。”

夏瑤比樓夜鋒年齡還大,這輩子待在宮中的時間比在王府的年頭可多了許多。

身為四皇子的貼身宮女、頭等宮女,又一路走到現在最高級的掌事女官,宮中那些見不得人的東西,她可著實知道的不少。

但,王爺這般心性的人,竟破天荒地提出要用這般手段去折騰別人,可見這人是真的犯過什麽大錯了。

所以她又問了一句:

“不知王爺要的是哪種呢?是照死裏折騰,還是快折騰死了但留一口氣,這也是不一樣的。”

這個問題又成功地把裴年鈺給問住了。他啞然片刻,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

然而夏瑤見狀,卻是心中輕輕慨歎了一句,點點頭:

“王爺,我已知道了。”

夏瑤看著這個她從一個小宮女時就陪伴著長大的青年,論了解王爺的心思,她自信未必比樓夜鋒差。

此時雖未拿到王爺的親口明令,但她卻似胸有成竹該怎麽做了一般。於是她福了一禮,轉身離開。

裴年鈺自言自語:

“不是,你知道什麽了?我可是什麽都沒說……”

………………

一個時辰之後,王府歸隊的影衛帶著林寒一起過來了。

他們這幾個影衛並不知道林寒來王府是做什麽的,但他們看守了林寒這幾天,還是知道他的身份的。

到了王府,幾人共同去見了主人。裴年鈺先囑托幾個影衛要對林寒的身份保密,下通知不準胡亂八卦。而後揮退眾人,看著站在屋子裏的林寒。

林寒跪了下去。

“屬下林寒,參見裕王殿下。”

裴年鈺沒叫起,袖袍一甩,往廳堂正中的八仙椅上一坐。

“林寒,你應該知道你來此是為何。”

“……是,屬下明白。請王爺施刑處置,皆無怨言。”

裴年鈺哼了一聲:

“我沒出夠氣之前,還不想讓你這麽快就死。你就先在我府上做個下等奴仆吧,等我什麽時候出夠了氣,再取你性命。”

——實則這王府內的府員並無上中下等之分,所以這“下等奴仆”,就隻有他一個人。

林寒垂首,姿勢十足的恭敬,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

“把東西給他吧。”

樓夜鋒於是將方才準備出來的一個鐵製小箱子,放在了他的麵前。

林寒打開一看,隻見映入眼中的是一副鐐銬。他卻無端地心中鬆了一口氣——果然不會僅僅是“做下等奴仆”這般簡單。

“在這府裏,將由掌事女官夏瑤來教導你該做的事。但小晟跟我說你的內力已經恢複,本王怕你不服管教傷到我那侍女,不得不給你帶上械具,你可明白?”

“是。”

他半分沒猶豫地將那鐐銬取出,在自己的雙手手腕和腳踝上扣緊鎖住。他戴上之後略微觀察了一下,中間鐵索不算粗沉,長度也並不太短。至少夠他日常勞作了,亦不妨礙行走。

林寒心知肚明,這等強度的械具當然擋不住他的內力灌注,他若想崩碎鐐銬,可以說輕而易舉。但王爺既是要他受辱,他又怎會自己解下。

隨後他又向那鐵製箱子中看去,隻見箱子底部,躺著一個平平無奇,樣式簡單的木製麵具。

“王府影衛中,認得你身份的不在少數。你在府中受辱,於你自己無妨。但你是小晟的人,若叫旁人議論起來陛下的影首在王府中當奴才,折的卻是陛下的麵子。”

“所以,你在府中行走,需得時時刻刻戴著這麵具。”

林寒怔了一下,將那麵具拿起,緩緩覆於自己的麵上。

那麵具微帶弧度,正好能將他全臉擋住,僅留雙眼視物和口鼻呼吸。

他忍不住在心中歎氣:王爺,您到了這種時候,都要給屬下留一絲顏麵麽。

九分真怒,一分仁慈。

林寒哪裏值得您如此相待啊。

“去後院找夏瑤女官,她會安排你。對了,下等奴仆不配稱她為姐姐,你需口稱大人。”

“是,屬下明白。”

……………

裴年鈺交代完,就揮揮手把他趕了出去,假裝在臥房中仰著看書,實則豎起耳朵運起內功,抱著八卦之心聽著後院的動靜。

林寒出了門,拖著手腳上的鎖鏈去了涵秋閣的後院。

自從王爺不要侍女貼身服侍之後,夏瑤常年閑的沒事幹。此時早已等在那裏,手裏握著一柄訓誡用的蛇皮短鞭——她知道這位新的奴仆是習武之人之後,特地找何岐要來了這個。

“屬下見過大人。”

夏瑤端著掌事女官的冷臉,一鞭子抽了上去:

“先把你這稱呼改了。你是裕王府的下等奴仆,見上級需自稱下奴二字。至於你在王爺麵前怎麽叫,那我是不管的。”

林寒巋然不動,恭順地受了這一鞭子。

夏瑤沒有內力,這一鞭其實連衣服都抽不破。但林寒亦不會用內力護體,是以打在身上,還挺痛的。

“是,下奴知錯。”

他以為這位女官會趁他認錯的機會再抽幾下,誰知卻沒有。隻見夏瑤指了指涵秋閣小廚房旁邊的一間耳房:

“這府裏已沒有多餘的房間給你住了,諾,你就睡這柴房吧。”

“是。”

林寒當然知道這王府中人員簡單,仆從也不多,怎麽會沒有空房間,不過是故意折騰他的借口。

但這正合他意。

“涵秋閣往西到最頭上是大膳房,府中人員的飲食都是自己去那取。別指望我給你分食物,過了飯點就自己餓肚子吧。”

“王府西南角是司庫房,被褥和衣物用品去那裏領。給你半天時間,把你自己的東西領了,柴房收拾好。”

“下午過來,開始學規矩。”

“……是。”

林寒想說其實被褥什麽的根本不用領,但夏瑤見他站著不動,又抽了他一鞭子:

“怎麽還不去?耳朵聾了不成!”

於是林寒隻好去了司庫房處,領自己的被褥。

從他戴上鐐銬進了後院開始,就一直有附近的侍女雜役悄悄圍觀,林寒內功恢複,自然能感覺到這些好奇打量的目光。去司庫房的路上,他又感覺到增加了很多暗處值守的影衛的窺探。

王府中平日裏就常是安靜不喧鬧的,故而他這手腳上的械具響聲便極為紮眼,路過王府各處,皆引得人紛紛探頭。

林寒雖對此心裏早有準備,來王府後所經曆的一切都坦然受之。然而臉上的麵具,終究是為他擋下了三分難堪。

他到了司庫房,果然司庫房的管事也接到了王爺的命令,對他多加刁難。

司庫房的管事是個在府中養老的老太監,長著一張看起來很慈祥的臉,說起話來卻無情得很:

“哎呀,小子,真不巧,這庫房裏今年新做的被褥,上個月就給丫鬟們分完了,沒有多餘的呐……”

林寒已料到他辦什麽事都不會順利,聞言便向那管事恭敬揖了一禮:

“有勞公公了,下奴不領便是。”

竟自轉身走了。

那管事:“………”

他看著這人離開的身影,忍不住摸了把胡子,自言自語道:

“我話還沒說完呢,這小子……是不是真的有什麽毛病?”

待林寒無功而返,夏瑤見他空著手回來,果然又舉起了鞭子,啪啪兩下抽在他身上:

“辦個這麽簡單的事都辦不好,要你有什麽用!”

林寒跪道:

“下奴知錯。大人請息怒,隻是那管事說今年的被褥已經分發完了……”

“大膽,竟敢頂嘴!”

“……是,下奴知錯。”

夏瑤趁機又抽了幾下。

“回去重新領去!馬上入冬,你若是凍壞了,這院裏的活計誰來做?”

於是林寒隻好又依言回去司庫房,這次這管事卻說,讓我找找往年的被褥還有沒有剩的。

誰知這管事一找就是快半個時辰,直接把林寒晾在司庫房的院中,就讓他這麽杵在那。這司庫房管著府裏各處的物品用度,各處管事、侍女雜役們前來領物資,進出頗為頻繁。

於是身負鐐銬的林寒,自然又被來來往往的各色人等悄悄打量了半天,指指點點。

半個時辰後,等其他人都領完了東西,這管事才“終於”找出一被一褥,遞給了他:

“小子,還好你運氣不錯,這是去年剩下的,你拿走吧。若是你把它破損,那就再沒有多的了。”

“是,下奴謝過管事。”

林寒接過來,一路抱著回去,放在了柴房中。

他看著這套被褥,布料顏色微微褪淺了一點,果然是倉庫陳放之物。然而布料平展舒適,沒有任何他人使用過的痕跡。且這內裏填的棉花,份量亦沒見缺斤少兩,過冬保暖是綽綽有餘了。

林寒本想把被褥隨便一丟就是了,然而見這柴房中灰塵甚多,到底怕髒了王爺府上的東西。於是他還是動手把這狹小的柴房收拾出來一塊角落,打掃幹淨,把被褥輕輕放了上去。

至於用不用,再說吧。

…………………

這日下午,林寒依言在後院聽夏瑤教導“規矩”,過程中自然又挨了幾鞭子。

到得晚膳時分,圍觀了一整天的裴年鈺才終於從臥房裏出來,仿佛剛睡醒一樣。

他走向小廚房中準備晚飯,路過跪著的林寒時,卻故意沒躲開,試圖直接從他身上走過去,結果當然是踉蹌了一下。

裴年鈺頓時大怒:

“什麽東西絆了本王一腳?害得本王差點摔倒。”

林寒忙道:

“王爺息怒,是屬下不長眼,該打。”

夏瑤適時地遞上了鞭子。

裴年鈺想到他內力已恢複,倒不必顧忌。於是揮鞭如風,帶了三分內力,抽在他的背上。

然而鞭子落下的瞬間,裴年鈺自己卻怔了一下,握鞭的手頓住。

這家夥……怎麽把護體內力都撤了?

果然林寒身子不再跪得筆直,微微晃動了一下,喉結動了動,竟直接把本要嘔出的鮮血吞了回去。隨後道:

“謝王爺賞。”

裴年鈺想到,哦,這是今天新學的“規矩”。他把鞭子扔回給夏瑤,輕踹了地上那人一腳:

“滾一邊去,別擋道!”

“……是。”

林寒的晚膳自然是不能在這涵秋閣吃的。他背完規矩去王府的大膳房中領飯,卻正趕上影衛換班吃飯的時間,於是又遭一輪目光的洗禮不提。

待他回來涵秋閣,天色已晚。王爺躺在臥房內,聽得院中鐐銬聲響,又推門出來:

“什麽聲音,大晚上的擾人清夢。”

林寒急忙認錯。

“院子裏跪著反省,不準出聲!”

“是。”

然而若要讓手足上的鐵鏈完全不發出聲響,是何等的艱難。林寒卻並不以為意,竟真這麽垂首跪了一夜。

從月升中天,到日頭高掛。整整六個時辰,瘦弱的身影紋絲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