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8.不斷貪嗔不離垢, 從來蒙昧

那影衛聽得裕王一個搶功的大帽子扣下來,不由得動搖了一下。

他看著麵前這個寬袍廣袖的青年,麵色從容, 發絲隨意地用係著,然而手上的折扇扇骨中卻有鮮血滴落下來。

影衛心中一凜,終於意識到這個人與他先前出任務時所麵對的朝堂眾卿是不一樣的。

影衛代天子執行權力, 所到之處無人敢不服,敢反抗影衛者基本都已經死了。然而對於這位王爺來說……似乎從來也沒有什麽後果。

他隻得退讓了一步:

“事情緊急,那還請王爺與屬下同行,回宮覲見陛下。”

裴年鈺卻不準備放過他, 看著這個麵生的影衛,笑眯眯地問道:

“你叫什麽名字, 現下居何職位?”

沒錯, 裴年鈺就差在臉上明晃晃地寫上“待會兒我要去給你主人告狀”了。

那影衛一陣糾結, 心知即便他不說,陛下最後也是能知道。猶豫了一下還是道:

“屬下副統領江槐。”

裴年鈺一甩扇子:

“江槐是吧, 我們自會回宮,你不必多問,你隻管去那邊把他屍體收了。”

江槐頓時明白,若他繼續跟王爺較真, 恐怕難免到之後被告狀。若他不再插手, 把邵岩的屍首拿回, 也算是能顯出來“此行辦了事”了。

“……是,屬下明白了。殿下可否需要幾個影衛保護?”

“那倒不必了,逆賊已伏誅, 目前暫無危險。”

“是。”

樓夜鋒在一旁看著氣定神閑的主人, 隻覺今日的主人似乎比之前有了些不一樣。

好像……更強硬了些。是因為今日親自動了手的緣故麽?

倒是個好事。

那副統領揮揮手, 指揮下屬的影衛去辦事,裴年鈺直接拽起樓夜鋒,運起輕功下了山。

到得山腳,他覺手中樓夜鋒的手掌還是偏涼,停下來幫樓夜鋒把鬥篷又裹緊了些。問道:

“要不你先回府裏養傷?我自己也無妨的。”

裴年鈺擺出一副“老子是武林高手老子很牛逼”的架勢。

“若你不放心,待會兒進了城我讓影衛們過來也就是了。”

樓夜鋒搖搖頭:

“先去宮裏吧,不差這一會兒了。”

“……好吧。”

………………

進城之後裴年鈺又召來自己的影衛,命他們稍作警戒的同時收縮人手,讓所有人回王府——簡而言之就是,沒事的回家睡覺吧。

隨後二人進宮,內書房中裴年晟點了燈批奏折,徹夜未眠,等著手下回信。

誰知卻等來了這二人。

“你們是怎麽……”

然而裴年鈺卻更驚訝:因為他竟然看到裴年禎也在此處,找了個太師椅,正坐著打盹——倒不知道是為了避嫌還是什麽,離那堆奏折八百米遠。

裴年鈺將方才發生的事說了一遍,隨即轉頭問道:

“你怎麽在這!”

裴年禎苦笑:“不是你讓何岐半夜把我薅醒然後找個安全的地方藏起來的麽?”

裴年鈺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合著老何認為的“絕對安全的地方”是裴年晟的禦書房?

他和樓夜鋒相視了一下。

裴年鈺想的是老何簡直思路清奇,就沒覺得裴年禎坐在這個不屬於他的皇宮裏渾身尷尬嗎。而樓夜鋒想的則是——老何這藏人的地方倒決計不是邵岩能想到的。

倒不如說他跟林寒二人,多少都會被自己師父掌握一些心思。換作何岐,反而不會中他的套路。

“那我家老何上哪去了?”

裴年禎正待回答,卻聽得門外一道聲音:

“來了來了,屬下在此。”

何岐飛快地閃身進來,解釋道:

“我帶著他進宮,去和陛下的影衛做了一些必有的手續。”

裴年鈺點了點頭,將那兩樣東西掏了出來。

何岐見狀,便拉著裴年禎準備離開這屋,卻被裴年鈺製止了。

“讓你們看了也無妨,早晚要告訴你的。何況這東西……一會兒看過便銷毀了,你們說出去也未必有人信。”

何岐點點頭,見樓夜鋒似有傷在身,便主動上前接過了玉匣。照例將所有機關檢查過後才伸手打開。

玉匣開啟的一瞬間,隻見內裏金絲閃爍,果然是一卷明黃的聖旨。

裴年禎麵色微變:“這……”

裴年鈺歎了口氣。

裴年晟冷哼一聲,伸手拿出來那卷聖旨,一抖展開。隨意掃了一眼道:

“……果然如此,跟你那傳位詔書一樣。隻不過另多加了一句——若裴年晟有篡位之心,任何人可殺之。”

裴年禎在旁偷偷看著,聽了這兄弟倆的對話,忍不住“嘶”了一聲。

裴年鈺斜覷他一眼:“你看你那德行,這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裴年晟憤憤地把那遺詔拍在桌子上,震得台麵上的硯台都跳了一下。

“你說他寫這個是有什麽毛病?若我哥哥好好的在位上,這遺詔就是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若我已得了這皇位,單憑這一張遺詔又能做什麽。兵防大權皆在我手,這遺詔不就是一張廢紙?除了到處散播會引得民心不穩以外,又有何用?”

“然若真的江山動**,又有什麽好處了。他躺在這陰曹地府,就樂見其成了?

裴年禎搖搖頭:

“看來你們倆那時隻顧著防備他了,對他的心思一點兒也不了解——他根本不在乎留下這遺詔會有什麽後果。唯恐天下不亂麽,倒真的有點。若得位的是你,他巴不得用一張廢紙,給你找許多不得不處理的麻煩。”

“……因為他是真的不怎麽喜歡你。”

裴年晟臉黑了:

“就單憑不喜歡我這種理由,竟全然不管這朝局穩定了麽?”

裴年鈺擺擺手,一錘定音:

“所以說,他就是個神經病。”

裴年禎做了這許多年太子,在這個爹手下隱忍著謹言慎行了許多年,議論父皇之過之類的事,那是想都別想。

沒想到一朝政敵上了位,反而變成了這般他做夢都沒想到的情形,便實在是沒忍住跟著附和了一句:

“他這皇帝當得……就是很不怎麽樣。”

…………

裴年鈺又展開那本薄薄的紙箋手記。

“是他親筆沒錯。唉,這內容……算了我來念一念吧。”

“影衛統領邵岩親啟:

你見此封信之時,朕必已不在人世。三年前朕行事糊塗,因痛失愛子之事,多見猜疑,終將你逼離京城。

然日易時移,朕時常回想,是他謀逆在先,朕本不該遷怒於你。如今再無如你般知心順遂之人常伴身側,朕多悔矣。

岩,你若得見此信,可見朕賜予你那木雕你並未丟棄。你離京匆忙之時仍攜著此物,朕便猜你心中究竟對朕難以割舍。

若你肯應,便替朕去做最後一件事吧——朕雖傳位給鈺,然鈺心性過於寬厚仁慈,若無人窺伺皇位,當可作太平之君,仁政愛民。若有人覬覦,則恐難掌大位。

晟與鈺雖同出一母,然晟麵相陰狠,心機深不可測。若晟以小人行徑篡奪皇位,請代朕將真正之君昭告天下……”

裴年鈺讀完,將那手記緩緩放下。

裴年禎愣了一下,忍不住猜測道:

“沒想到他臨死前居然還能承認了他做錯的事,倒也是十分難得了,他向來是死不認錯的。可見他到底還是愛重他這位影衛統領的……”

何岐問道:

“所以邵岩這是看了先帝遺書,又對先帝感念備至,才非得要做這事不可?這……是不是有些執念過重了。”

裴年鈺搖搖頭,有些生氣地看著這兩個人,一拍桌子:

“不!你們怎麽不懂呢!他如果真的晚年臨死前想起邵岩的好來了,絕不會留下這樣一封信!”

他轉頭看了看樓夜鋒,又道:

“如果是我的話。我臨死前若愧疚於有負於這位影衛功臣,他已經斷臂離開,我隻會盼他從此再也不要回宮、再也不要卷入這些事中才好。”

“若他真的回來了,找到了這種藏起來的密信,我也隻會在信上寫——走!走得越遠越好,安安穩穩地活下去。而絕不是為了這些可笑的執念,還繼續利用他所剩無幾的可憐的價值,讓他去做這種任務。”

“這信,分明就是催命符,不是悔過書……”

一屋子的人俱靜。

半晌,裴年晟終於出聲道:“所以他就是個渣滓。”

裴年禎心神被震了半晌,直到裴年晟說話才回過神來。他看著眼前兄弟二人,歎道:

“你們……的確是大為不同的。”

誰知樓夜鋒卻道:“也未盡然。師父這種影衛……能為主人的遺願力盡而死,恐怕他未必覺得比不上安穩苟活一生。”

裴年鈺今晚已經累了,已沒有多餘的氣可生了,疲憊道:

“那就把他遺願了了,把他名字添回去,再好生下葬了罷。”

裴年晟點了點頭,拿起遺詔和手記,放入火盆中付之一炬,再了無蹤跡。

裴年鈺想再問問林寒究竟是怎麽回事,然而看了看他弟弟的臉色,終究還是暫且按下了念頭。橫豎現在威脅已除,林寒不至於再被迫節外生枝了。

……………

終於將這些事處理完,已經是後半夜。眾人還想補個覺,於是裴年鈺樓夜鋒、何岐裴年禎四個人一起結伴回了王府。

他們倒是甩手走了個幹淨,唯獨留了裴年晟在這深宮之中,而他此時方才意識到——怎麽這屋子裏就剩他一個人了。

裴年晟沉默了片刻,將手緩緩放在那堆已經批閱完的奏折上,無意識地摩挲了兩下。

若在往日他處理政事到這個時辰,應該會有一個人把清淡可口的茶點,放一碟子在他手邊的。點心也不拘什麽花樣口味,多半都是那個人自己定奪了。

這並不是什麽特別的事,但……其餘的這些影衛和內侍,不能因這種小事打攪了陛下,卻也不敢擅作主張。現下這桌子上,便總覺少了點什麽。

林寒……

裴年晟忽亦覺疲累無比,轉身去了後殿,沉默著就寢。

而裴年鈺回了府中之後,休息半夜,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

醒來後本覺心情不錯,然而腦中將昨日事情過了一遍後,忽然拉下了臉來,把何岐喚了來。

何岐見主人麵色嚴肅,猜有重大事項要說,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裴年鈺黑著臉:

“你這樓教習不聽命令,深夜擅離職守,你就沒有半點說法?”

何岐隻覺一口黑鍋從天而降,心道昨夜一回來就把人塞到自己臥房的,也不知道是誰呢?

樓夜鋒在旁亦怔了一下,哪想得到昨夜言之鑿鑿“我視他命如己命”的主人,這回來就要發作,翻臉不認人。

然而畢竟樓夜鋒理虧在先,何況昨夜又武力不敵,全賴主人救命,本就有些難以言說的愧疚。聞言隻得苦笑一下,在裴年鈺旁邊跪了,溫聲道:

“是,屬下罪大惡極。請主人依規處置罷。”

裴年鈺“哼”了一聲,秀美的臉龐揚起一道傲嬌的弧度:

“還不快把他關押起來,以待本王——好好審問?”

何岐便隻得做了一回惡人,親自給樓夜鋒關地牢裏去了。

臨走倒還問了一句:“那……主人,是否還需要連霄給他開藥?”

裴年鈺怒瞪他:“我有說不準他養傷嗎?”

何岐:“…………”

得!我隻負責把人關好,趕明兒他傷好了,你倆自己玩去吧!

裴年鈺一邊讓連霄去好生看看他的內傷,一邊腦補了一萬種各式各樣的“審訊手段”。

裴年鈺這廂腦子裏放了一整天的神奇小劇場,卻尚不知自家弟弟經曆著怎樣的心驚肉跳。

這日傍晚,裴年晟本在好生處理著奏折,然而突然有一影衛闖入殿中。

裴年晟聽完那影衛的急報,如遭雷擊:

“什麽,你說林寒他自盡了?”

“你們這麽多人都看不好他,幹什麽吃的!”

下首的影衛如墜冰窟,頂著帝王之威,勉強自己說完一句完整的話:

“……回主人,發現的時候尚且不晚,救回來了。林……林統領午膳時用餐完少交了一隻茶盞,而後趁影衛換班,打碎獲得了碎瓷片……”

碎瓷片……

裴年晟隻覺一陣頭暈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