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9.人去秋來, 盡意孤斟,宮漏沉沉夜

裴年晟捫心自問,聽到林寒自盡消息的那一瞬間, 他不是不害怕的。

他至少到現在為止對林寒僅僅是生氣而已,卻從來沒想過讓他死。雖說昨日臨敵之時忽然逆命,甚至差點釀成大禍, 然而裴年晟卻潛意識地覺得這當然罪不該死。

裴年晟“刷”地站起身來,一邊向著後殿的方向走去,一邊問那個前來傳訊的影衛:

“他偷藏茶盞?為什麽去收餐具的影衛沒有發現?”

“回主人,此事乃手下影衛不慎。先前影衛將林統領身上所有影衛用於自盡的藥物, 都已經收繳了。他又服了氣滯丹,無法自斷經脈。是屬下失察, 隻覺常見的自盡手段都已阻絕, 就沒提防……”

裴年晟差點給這影衛氣笑了, 這什麽腦子,笨成這樣。化學手段都還記得防了, 就沒想到還有這種簡單粗暴的物理手段嗎。

也是怪他,平日裏影衛們抓了什麽人那都是直接扔進詔獄裏的,當然也不會有用正經一套碟盤送餐這種待遇,所以平常人也沒得自割血管的機會。

他這次心軟了這麽一下, 讓林寒暫時居住在後殿, 沒想到就給了他這樣的機會。

裴年晟思慮重重, 轉眼間來到了後殿。

他方邁步進門,就看到兩個影衛一左一右把他林寒按跪在地上,動彈不得。且他的左手手腕處包紮著一圈白色的布, 上麵滲出鮮紅色的血跡。

裴年晟的腳步頓了一下。

然而他早已煉成喜怒不形於色的功力, 因此在旁人看來他的神情並沒有什麽異常。

裴年晟站定在林寒的麵前, 居高臨下地俯視,就這麽定定地看著他,半晌沒有說話。

屋內的氣氛頓時緊張了起來。

林寒試圖抬頭看看他的主人,然而後頸被製住,卻做不到。

他忍不住輕呼了一聲:

“主人……”

裴年晟眼神冷淡地看著他,隨後揮了揮手:

“你們都先出去吧。”

在旁的影衛皆是一怔,方才去報信的那個影衛到底也是執事級別,聞言勸諫道:

“主人,是否需要防範他暴起傷人。”

裴年晟冷笑一聲:

“他用不出武功來,朕還不至於讓他得手。負責收餐具的那個影衛,讓他自己去領罰。”

“是,屬下領命,他現下已在理刑司了。請主人一切小心。”

屋內幾個負責看守的影衛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後殿。

林寒終於暫時恢複了四肢的自由,緩緩跪正,向著裴年晟拜服下去:

“……屬下參見主人。”

裴年晟伸手抓住他包紮了白布的那隻手,上麵的血跡十分新鮮,甚至還在緩緩滲出著血液。

他的胸口有那麽一瞬間,閃過一絲莫名的窒痛。如果……如果林寒不是被及時救了回來,那他現在隻能看見一具屍體了。

屍體麽,無論他當皇帝之前還是之後,見得都不曾少了。

然而林寒作為他最最親近的人之一,輔佐他幫助他從艱難的時期走過來的近臣……他不曾設想過林寒會變成屍體這種結局。

即便林寒做的是最危險的工作,好多次都帶著一身傷回來,然而裴年晟就是莫名地相信,林寒不會那麽容易就死的。甚至還曾經打趣過他: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林寒你說你自己算哪種?”

他當時怎麽回答的來著……

哦,他是這樣說的:“……屬下當然不是什麽好人。”

可為什麽現下你又著急去閻王爺殿前報道了呢?

裴年晟趁著四下無人,決定和他好好談談。

他放開林寒的手腕,歎了口氣,問道:

“你就這麽不想活?為什麽。”

林寒怔了一下。主人這語氣中雖有怒意,卻是克製了的,甚至有一絲憐惜。竟不像方才看起來的那麽冷漠。

他垂下頭去,不帶一絲感情:

“主人若是知道了屬下身份,亦不會讓屬下活著的,反倒還會氣壞了您的身子。或早或晚的事,屬下隻是……提前了結罷了,也省的主人多掛心此事了。”

裴年晟愣住了:

“我不會讓你活著?你不肯說,你怎知道我不會讓你活著?”

“……屬下冒昧,因為屬下自恃對主人有三分了解。”

裴年晟隻覺一股火氣呼地一下子躥上了腦門。

不是,他這什麽意思!因為對自己很了解所以覺得不會讓他活著——

這不就是變相說他心狠手辣?

裴年晟恨恨地看著眼前這個人,隻覺得方才自己的冷靜完全沒了用。

林寒歎了口氣,慢慢抬起頭來:

“屬下果然又讓您生氣了……對不起,屬下並非有意的……”

裴年晟的氣消了些。

誰知林寒話鋒一轉:

“屬下如此沒用,主人您何必強留著屬下,在這礙您的眼呢。如今山河已定,幾位副統領年輕敏銳,武功也日益精進,哪個都不比屬下差。”

“他們都能勝任這統領一職,主人您……已經不需要我了。屬下向您保證,屬下所隱瞞之處……無關江山社稷,您不問,就這麽讓屬下帶進棺材裏去,也是無妨的。”

裴年晟霍地轉身,原地焦躁轉了幾步:

“不需要你是吧?的確,沒有你,你手下的影衛也能如常運轉,但……”

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但林寒對於他的意義……不止是他的影衛統領的位置啊……

然而裴年晟向來特不喜歡矯情之人,故而他自己意識到這一點後,亦不願如此直白地宣之於口。最後隻得磨了磨牙,用盡力氣說出來這輩子都沒這麽隱含情感的話:

“——但是,林寒,平心而論我對你還算不錯吧。難道你、你就……可以當這十年的情義不曾存在過,是嗎?

“隻要是我不再需要的東西,都可以隨便殺了幹淨——你林寒就是這麽看待這十年君臣之誼的?”

林寒怔住了。

他設想主人會被他有意激怒,然後在一番權衡後認為他已經沒有什麽價值,從而順理成章地把他處決。

他的主人隻需要動動手指召來一個影衛,他就會被拖出去,在處刑場上輕而易舉地死去。從而輕而易舉地將那個他不可見人的秘密,永遠地帶進地下,變成一抔黃土。

但他沒想到,他的主人卻不肯舍棄一些東西。

一些對於君王來說,沒用的感情。

他心中痛極,暗念主人您這又是何必呢,屬下真的不值得您如此。

而後他閉上了眼,再次拜了下去:

“屬下愧對主人多年栽培,請主人賜屬下一死吧。”

裴年晟氣得七竅生煙:

“我不答應,我就這麽跟你耗著!我等你主動說出來的一天。朕可還年輕得很,我看誰能耗得過誰。”

林寒抿了抿嘴唇:

“……屬下總會想辦法讓自己快些死的。”

“你!”

裴年晟終於沒法再壓住自己的火氣,一腳踹了上去。

他當然還用殘存的理智讓自己沒有用內力,然而林寒現下亦是手無縛雞之力,受了這盛怒的一腳之後隻覺肋下劇痛。他沒能穩住身形,倒在地上竟一時起不來。

“你……”

裴年晟見狀又是憤怒又是心痛,一口銀牙簡直快要被他咬碎。

他略悔自己不該情緒失控,踢他這一腳,又拉不下臉來去扶他。最後隻得轉身離開,臨走前將門重重地摔了回去。

談判可以說完全失敗了。

裴年晟這輩子苦心經營,從幼年起就如履薄冰方才登上大位。這十幾年間遇到的棘手難題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先帝、兄弟、宮闈、朝臣、兵權、地方、財政……哪個不是殫精竭慮才處理好的。

然而卻從沒有哪一個像林寒這般,像個刺蝟一樣,讓他完全無處下手。

無欲則剛。他拿一個什麽都不怕、什麽都不求,隻一心等死的人,能怎麽辦呢?

裴年晟出得後殿,冷風撲麵而來,讓他稍微清醒了些。他喚來附近的影衛,狠了很心道:

“把林寒該關到哪就關哪去吧,這後殿內器物太多,即使沒有那茶盞碎片,他扯根布條一樣能自盡。看好他,務必杜絕他一切自絕的手段。”

那影衛心中一凜。

這便是正式要將林寒當獲罪之人對待了,且不準他有一星半點的自由。

“是,屬下明白了。”

影衛領命而去,不多時和同僚一起進了後殿的門。裴年晟站在門口,仰頭看著天空,聽著屋內傳來的鐵鎖纏繞聲不絕於耳,隻覺心中空落之極。

………………

對裴年晟來說,心中沒有著落的苦悶日子,又這麽過去了一天。

林寒被關進詔獄之後的第二天,有一個副統領前來請示裴年晟,林寒依舊死不開口,是否需要動刑。

裴年晟像看傻子一樣看著那個副統領:

“你們這些審訊手段,都是他手把手教的,你覺得用在他身上會有用嗎?”

“………屬下失言。”

還有一點他沒說,以林寒的心性之堅韌,這所有的審訊手段無論是怎樣的痛苦,除了讓他加速快些死以外,卻決計撬不開他的嘴。

這豈不是正合了他的意。

裴年晟又歎了一口氣。

這幾天他歎氣的次數已經比一年加起來的都多了。

…………………

天氣轉涼,月升日落,晚間深秋的風漸漸如刀,無情而淩厲。

裴年晟在漸漸寒冷的宮殿中又枯坐至深夜,試圖用繁忙的工作,讓自己忘掉身邊似乎少了一個人的幻覺。

而王府中的裴年鈺則是看著屋外的秋風卷落葉,忽然想起了去年的此時此刻。

也是這樣的深秋之夜,那人以命相救,渡他蠱中之毒,事後還被老何誤解要弑主,關在地牢一個多月,一番折騰下來,差點沒命。

他想著舊事,忽然一陣緊張。

老樓如今也是受著不輕的內傷,那地牢中陰冷潮濕他是知道的。現下雖然絕不會有人向他動刑,但……今日天寒,那地牢中可沒有厚厚的被褥和暖盆。

老樓年紀也不輕了,萬一傷上加病,他可該如何是好。

裴年鈺一旦開始這種驚惶的思路就再也停不下來,又哪裏還記得昨日自己發誓要狠狠懲治一下他的決心?

——所以說陷於深愛中的人,多半都會有些犯賤的毛病。

自己打自己臉的某王爺借著夜色,偷偷跑進了地牢,把人又偷偷地搬了回來。

樓夜鋒的地牢關押一日遊體驗卡就這麽結束了。他坐在點著炭盆的屋子中,哭笑不得,心道主人您這又是何必。

不過他到底感念主人這番心意,也對主人本來想對他幹點什麽的心思門兒清(但主人的意圖泡湯了)。

於是他便一再主動認錯,把自己說得十惡不赦萬死莫贖,溫順得如同大型犬一般,雖樓夜鋒有傷在身暫時還不能開始“審訊”,倒也讓裴年鈺趁機小小地欺負了一把。

品嚐完了福利的裴年鈺美美地睡了一覺,第二日他方才睡醒,忽然接到了裴年晟的影衛傳來的急信:

“哥,請你速派幾個信得過的影衛來宮裏,接管看守林寒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