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7.送歸客, 寒山一聲鍾起

裴年鈺沒想到竟然一招就成功了,等看到邵岩因為麻藥的作用緩緩倒下的時候,他的心髒兀自還在狂跳著, 仍然沒能從方才極度的緊張中緩過勁來。

其實他剛才那一瞬間什麽也沒有想。

他沒有想自己是不是敵得過這般高手,也沒有想自己學的三腳貓武功還記得多少。他隻有一個念頭——他要救夜鋒。

裴年鈺驚魂未定,轉頭先看了下樓夜鋒:

“夜鋒, 你傷得如何?”

樓夜鋒也沒想到主人竟真的尋了過來,還把自己從劍下救了出來。然而轉念一想,他可是偷偷跑出來的………怕主人擔憂,他連忙道:

“受了些內傷, 內力用盡了而已,不妨事。”

而彼時邵岩倒在地上之後, 方才看清了背後出手偷襲之人的麵貌:

“你……裴年鈺……”

裴年鈺見他已知自己身份, 甚至看了玉匣裏的東西後, 依然隻呼己名,便心知他對自己的身份恐怕毫不承認。他便也擺出一身的架勢, 一揮袖道:

“不錯,正是本王。”

邵岩所受的傷在後心,然而裴年鈺的折扇機關中的鋒刃畢竟短而薄,傷口並不太大。他倒在地上, 感受著體內的血液和溫度正在緩緩離自己而去。

“你竟然會……來救你的……影衛…!你這點武功……為什麽不懼……我……”

裴年鈺走上前去, 居高臨下, 看著倒在地上的邵岩。這個斷臂的中年武人,衣裳簡樸,頭發夾雜著幾綹花白, 麵色風霜。

他似乎很困惑。

他似乎沒法理解裴年鈺為什麽以親王之尊, 會為了一個影衛, 冒著生命危險來跟他動手——即使這個影衛是他的枕邊人。

但……這本不值得……

裴年鈺讀懂了他目光中的意思,輕聲道:

“——因為我要救他,我愛他命視如己命。”

“——我本不想傷你性命,但你方才要殺他,我便殺你。”

邵岩的麵容一瞬間變得極為扭曲,雙目中迸發出一道驚人的恨意:

“你!怎麽可以……對影衛……!”

裴年鈺看著這個因為情緒激動而血流更快的將死之人,忽然感覺他很可憐,也忽然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話對他而言有多麽過分——

作為一個影衛,所有來自主人的溫柔、關愛,重視,和……愛,都是他不曾擁有過的東西。

裴年鈺避開他的目光,歎道:

“他既然對你不好,你都已經逃離了他的魔掌,為何時隔多年又要回來呢?”

邵岩怒極,試圖大聲嘶吼著,然而那聲音在裴年鈺聽來已經極為虛弱:

“你竟敢妄議…先帝……主人對我……沒有不好!是我……違逆主人,傷了主人的心……到死我都是他最信任的影衛!否則主人也不會……把如此重任托付於我手……”

裴年鈺搖搖頭,戳破了他的妄想:

“可這根本就是一個你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裴年晟根基已穩,我亦不願龍袍加身,你就算拿到傳位的遺詔又能如何?”

邵岩“嗬嗬”笑了兩聲,嘶啞的嗓音極為難聽:

“我見廢太子和你的關係……我就知你不欲坐這皇位。果然……你兄弟二人……沆瀣一氣……當年裴年晟繼位的聖旨恐怕也是……”

裴年鈺點了點頭:

“沒錯,是我所寫。你主人交給我的那份遺詔早已付之一炬,我卻沒想到他並不信我,還留了第二份。”

邵岩艱難地搖了搖頭:

“主人不是……不信你,是不信裴年晟……怕裴年晟……篡你的位……嗬……”

裴年鈺心道,他這個便宜爹還真未必全心信任他,晚年的時候,前麵三個皇子都圈的圈死的死還有一個流放了。他傳位給裴年鈺是真的喜歡裴年鈺麽?

是因為沒辦法,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先帝隻是沒想到,這世界上竟還有人連送到手的皇位都不肯坐罷了。

“裴年晟…!這個壞種……先帝晚年心性易怒……氣血兩虧……就是他勸先帝服了道家"仙丹"……”

裴年鈺臉色一下子就極冷。

當年他們二人在宮中被卷入的這些爭鬥再怎麽艱難,裴年晟也絕不可能用這種下作手段去對先帝做些什麽。甚至說裴年晟手握係統,他更沒必要做這種萬一留下痕跡被查到就大禍臨頭的事。

他憤憤地踢了地上這人一腳:

“你說是他做的,證據何在?”

“……”

邵岩語塞,答不上來。

樓夜鋒適時接話:

“師父,你在宮中的禦膳房和太醫院查了那許久,為何就是不肯相信,那仙丹是你主人自己要服的?”

邵岩對樓夜鋒的質問恍若未聞,裝作聽不見一般:

“我本想…若你和廢太子皆不肯配合……我最少也要將那遺詔公之於眾,讓裴年晟這皇位坐不穩,讓他被士林民意群起而攻之……也算了了先帝最後的……囑托……”

裴年鈺聽他說著,背後一層冷汗浸透重衣。

他說的沒錯。

隻靠邵岩自己,想要讓這皇位換人是不可能的,然而單單把遺詔的內容宣揚得人盡皆知還是不難的——畢竟背後有一個江湖門派在支持他。

但就是這樣的成本極小、破壞力巨大的事情,堪稱損人不利己。真讓他幹出這事來,裴年晟恐怕又得焦頭爛額一陣子,去處理這毫無意義的麻煩了。

他弟弟當然不會因為一條流言就坐不穩皇位,但這種事情若真的放任不管,恐被有心人利用,釀成更大的麻煩。萬一釀成刀兵之禍,不知又有多少兵卒會喪命於這片土地——僅僅是因為先帝一道聖旨。

裴年鈺頓時心中慶幸樓夜鋒當機立斷追著他過來。這種人多放跑一天,要彌補的代價都是巨大的。

“奈何我功虧一簣………還好臨走前去了裴年晟一個左膀右臂,讓他也嚐嚐……失去影首的滋味……哈哈哈!”

裴年鈺尚不知道他對林寒做了什麽,聞言一驚,然而樓夜鋒搖了搖頭,以目光示意他稍後再解釋。

裴年鈺隻好按下了心中的疑惑。

原先裴年鈺聽了邵岩的過往,對他還頗為心疼。然而今日至此,對這人再無任何同情之意:

“你隻為完成你主人的遺命,就沒半點考慮過你若成事後,這江山百姓,會有多少無辜的人因此喪命麽!”

邵岩此時已經瀕死,目光漸漸渙散,喃喃出聲道:

“這是裴年晟的江山……不是我主人的……江山……”

裴年鈺徹底無話可說,氣得要命,眼中冰寒一片:

“很好,還有什麽話要交代麽?”

邵岩緩緩地將目光轉了過來,那雙蒼老的黑色眸子已經失去了焦點。

“裕王……求你……在先帝的……影衛名冊上……把我的名字……添、添回去……”

裴年鈺一瞬間心情極為複雜。

“……好,我答應你。”

邵岩的眼中終於出現了一抹感激之色。

“給我個……痛快吧……”

裴年鈺指間扇刃彈出。

樓夜鋒從一旁艱難地站起,將無影劍提在手裏:

“主人,讓我來吧。”

裴年鈺一手製止住他,另一隻拿扇的手已手起刃落。

這位先帝的影首,終於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

樓夜鋒驚訝地看著主人,那把貴重的扇子第一次真正染上鮮血。

“……主人,為什麽?”

裴年鈺轉身看著他,目光中萬千光彩流轉。

“因為你說過,他於你有師徒之恩。”

“主人我……”

樓夜鋒忽然眼眶一紅。

他那從沒做過這種事的主人,竟然為了怕他擔上弑師的愧疚,選擇了替他動手。

裴年鈺走過來,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比樓夜鋒因為內傷而冰涼的手要熱很多。

“沒什麽。以前那麽多年裏,都是你為我做這些。若有罪孽,如今便一起分擔罷——將來死後下地獄才好一起走。”

樓夜鋒用了全部的意誌力才沒讓眼淚流出來。

其實裴年鈺平日裏也不會這麽個說話的,偏生今日親眼見到以往以為天下無敵的樓夜鋒差點死了,如此這般變故,難免讓裴年鈺後怕失卻之痛。

他擁住樓夜鋒,將自己的內力緩緩渡了過去。他二人內力本就同出一源,甚至幹脆就同出樓夜鋒自己的身體,倒是對於療傷效果更好些。

樓夜鋒一邊借用主人的內力將傷勢暫時壓製住,一邊將宮中發生的事情轉述了一遍。

“屬下在他跑了之後就追出來了,後麵的事便沒能看到。不過以我猜測,林寒並無真正謀逆之心,也不敢反抗陛下,恐怕多半是被……”

“暫時關起來了。待我回去處理完這些事,我再去問問小晟怎麽回事吧。”

樓夜鋒將內傷簡單處理了一下,站起身來。裴年鈺則是取了邵岩身上從拿走的玉匣和手記,道:

“天寒地凍的,先回府吧,這裏讓影衛來處理。”

說罷他從懷中掏出一個信號煙花,運足了內力將他揚上天空,隨後爆開一蓬綠色的符號。

綠色,代表安全,來此匯合之意。

他握著樓夜鋒的臂膀,剛準備與他相攜下山,就聽得遠處有人輕功奔來,聽起來有十數個左右。

裴年鈺以為是自己的影衛,不以為意,誰知這些人到了跟前他才發現——是小晟的影衛,他不認識。

為首的一個上前一步:

“屬下參見裕王殿下,還請殿下指明逆賊邵岩的所在。”

“邵岩意圖謀反,顛覆皇位,已被本王就地格殺了。”

那影衛身形頓時一滯——來時他們主人的命令可是“抓活的”,蓋因還要審問他關於林寒的事情。誰知卻被裕王給殺了,若是從此林寒的事情死無對證……

他想了想,又道:

“那還請王爺交出邵岩所竊玉匣。”

裴年鈺搖頭:

“事關重大,我不能給你。”

他心道若是林寒在此,他當然可以交給林寒,但這人,不行。他信不過。

誰知那影衛語氣竟強硬了三分:

“主人親命屬下,火速將重要物品護送回宮,還望殿下不要讓屬下為難!”

裴年鈺看著這個看似恭敬的禦影衛,目光瞬間凝結,冷笑了一聲:

“你們統領這才剛出事多久,就開始搶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