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6.塵埃踏遍長安道, 風過天涯

彼時明月高懸,山風凜冽。當世可以說是武功最高的兩個人相對而立。

邵岩看著擋在自己身前的這人,心中有些不妙:樓夜鋒顯見是一直緊隨他的身後過來的, 他自以為甩開了所有的影衛,但他竟全然沒有發覺樓夜鋒的存在。

他這個當年最不喜歡的徒弟……不得不承認,天資卓絕, 世無敵手。當年樓夜鋒武功大成,他就已經不敢直麵其鋒。現下他雖有了新的機緣,也依舊不可小覷他。

邵岩忍不住問道:

“……你是什麽時候跟來的。”

樓夜鋒倒也不急著就動手——拖的時間越久,其他影衛搜過來的可能性就越大。是以他施施然反問道:

“我聽聞師父喜歡與人做買賣, 不如就按師父和裴年禎做的那樣,來做筆買賣。如今我也有一個問題, 還望師父解惑。”

邵岩對他打的什麽算盤心知肚明, 然而除了樓夜鋒以外, 別人他也不懼。此處離京城已經數十裏,影衛數量不多, 他不覺得樓夜鋒拖這一會兒就能真的有人找過來。

“念在往日師徒之情,你問罷。”

“林寒的身世,究竟有什麽蹊蹺?”

邵岩聞言,忽然一陣大笑:

“好徒弟啊好徒弟, 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性子, 如此多管閑事。你若問這個, 這買賣可是虧本了。因為——我不知道。”

樓夜鋒心中一緊。

“你應該記得,他與你同年出影衛營,然而卻非同年入營, 他比你來得晚。剛來時行為詭秘, 我隻知道他身份有異, 想要進一步查探之時卻被人擋了,所以我也不知詳細。”

“——我隻是詐他一詐,誰知他真的急了呢,哈!他多半是自己心裏有鬼,這可不能怪為師罷!”

樓夜鋒緊緊地抿著唇看他,似乎在判斷他所言真假。

“那下麵,該我問你了——我很好奇,你是怎麽追過來的?”

樓夜鋒輕笑一聲:

“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打幾日前我就每晚進宮去遛個彎,從林寒的手下那裏看點兒現成的情報。”

“至於今天麽,我在你入清晏宮之前,就已經在那兒了。你把林寒詐到跳反就跑了,我知道他們都追不上你,那自然隻能自己跟出來了。”

“所以,你誓要攔我?”

“不錯。念在師徒之情……把玉匣交出來,我放你走。”

邵岩冷眼看著自己這個最不喜歡的徒弟,同時也是武功最高的徒弟。他對這個徒弟的心性如何,還是有七八分了解的:

“你以為我會信麽……玉匣裏的東西我已看過,若你已經猜到是何物了,那你們果然是沆瀣一氣。屆時無論我交或不交,你都不會留我性命的。”

樓夜鋒依然神色淡淡:

“師父還是那麽敏銳,徒弟佩服。”

“……既然沒什麽舊可敘了,那就拔劍吧!也讓我見識見識你主人賜你的無影劍。”

“正要讓師父指點一下。”

邵岩隻剩獨臂,左臂反手將長劍出鞘,忽然冷哼一聲,語帶嘲諷:

“真自信啊……樓夜鋒,如今你心有牽絆,殺意早就不複以前,真以為光憑功力就能殺我?”

劍影驟起,一柄沉浸著經年風霜的精鐵利劍和淡色的無影劍招式相交,倏忽間已走了十數個回合。

“樓夜鋒啊樓夜鋒,劍客沒有了劍心,你拿什麽贏我?你今天死在這,就當是為師教你的最後一課吧,我等著看你那主人哭著來給你收屍。”

樓夜鋒目光微凝,劍鋒一滯。

經驗豐富如他,交戰之時當然不會中敵人的分心之計。但自己心境上的破綻,他自己亦不是不知道。

邵岩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弱點。

——心有牽掛,被愛所束,劍意有損決絕,臨戰變招之間的決斷就易生變。

但……

“我不試試,怎麽能知道贏不了你呢?何況我並沒有其他的選擇。”

…………

卻說這邊王府中,裴年鈺本已安寢入眠。這幾日他雖然知道邵岩在外可能要搞些什麽事,但他很信任自己的弟弟,便也沒多關注。

他一向很有自知之明,認為若是連裴年晟都沒法處理的事情,他再關注恐怕也幫不上什麽忙,還不如不去添亂為好。

是以他這幾日心情還不錯,白天和裴年禎、何琰君八卦一下廚藝大賽,討論一下百花齊放、層出不窮的菜品腦洞。晚上照例摟著自家夜鋒,睡得還挺香——他並沒發現夜鋒每晚都偷偷跑了出去這件事。

直到今晚,他剛睡下不久,忽然被何岐叫醒了。

何岐是收到了來自皇宮裏的影衛的傳訊——宮中生變,讓邵岩跑了,他們人手不足,請求王府影衛協查搜索。

本來若隻是派手下出去幹活這件事,何岐身為統領也能直接做主了。但另有一條裴年晟的親筆密令,上麵寫著四個大字:裕王親啟。

何岐沒得法子,隻能硬著頭皮去把自己的主人半夜叫醒。

可憐的何大統領推著自家主人的被窩,瘋狂地搖晃才把主人喊醒。

裴年鈺從被窩裏直起身來,揉搓了一下自己臉龐上的起床怨氣,睡眼惺忪看著何岐。

“老何你幹啥啊……”

何岐把事情簡要地敘述了一遍,將密令字條遞給他。

裴年鈺展開一看,裏麵是小晟的字跡,非常潦草,顯得很匆忙:

【邵岩從先帝寢宮裏打開機關,取走了一個長方形的玉匣,我猜可能是那個東西。快派人攔住他。】

裴年鈺倒吸一口涼氣,一下子就全醒了。

那東西……他實在沒法想象萬一讓他跑了的後果。這可是小晟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江山國本,百姓軍民好不容易安生了兩三年,剛剛恢複了些元氣。

但這事,何岐不知道,還是得讓老樓去辦。

然而當他下意識地把手往身旁的被窩一裏一伸,卻發現床鋪是空的。

“……老樓呢?”

何岐縮了縮腦袋,活像個鵪鶉:

“他方才說他要出去一趟,讓我保護主人……”

裴年鈺瞬間心率飆升,血壓竄上腦門。

“樓夜鋒!!!!!!”

這麽多年一起走來,裴年鈺太了解他了:

樓夜鋒向來喜歡讓所有的事情盡在自己掌控之中,所以他肯定偷偷去宮裏圍觀了,現下林寒那邊不知為何又出了簍子,他必定是第一時間去補救了。

然而……林寒和那麽多影衛都沒能攔住邵岩,他師父這武功是有多高?樓夜鋒就這麽去跟他放對?

裴年鈺一下子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膽大包天樓夜鋒,膽大包天……等老樓回來,他一定要……要……

等個屁!不等了!

裴年鈺刷地掀開被子翻身從床榻直接跳了下來。一邊抓起旁邊衣架上掛著的外袍往身上一披,腰帶胡亂一係,一邊安排道:

“讓絳雪自己去宮中跟著小晟,以防宮中力量空虛,被邵岩殺個回馬槍。留連霄和一組影衛看家,其餘所有影衛都派出去找邵岩,如果中途遇到夜鋒就去支援他!”

“另外,老何,你火速帶著我大哥在城裏隨便找個什麽地方藏起來——不要露蹤跡,不要被人找到,保證他的安全。”

何岐一怔:“主人?”

裴年鈺扯過桌上的發帶,匆匆將自己散亂的青絲隨便紮起不妨礙活動。一邊對何岐道:

“……我現在來不及跟你解釋原委,我還不確定他拿走的東西是不是我猜的那樣。但邵岩有可能會挾持裴年禎,用他的身份做一些什麽。”

“我不確定,但總之你必須先帶他走,別留在王府。萬一他真的來找裴年禎,王府所有人都會有危險,連霄會沒命的。”

何岐沒應。

說話間裴年鈺已簡單穿戴完畢,隨手拿起枕邊的武器折扇,束於腰間,邁出了門去。

何岐一個閃身攔住他:

“主人!您要去哪?”

“我去找老樓。”

何岐刷地跪了下來:

“主人請切勿輕舉妄動,若您出了半點意外,屬下萬死莫贖。”

裴年鈺深吸了一口氣。

他知道老何也倔,真倔起來跟老樓不分上下。他也知道他的命令有多離譜——危機當頭,讓自己的影衛統領丟下主人,去保護他的發小。

但他不能跟何岐來硬的,否則老何較真起來,他恐怕會傷到老何。

裴年鈺伸手握住何岐的肩膀,那手掌溫暖堅定而有力。

“——何岐,你主人是有武功的,不是躲在府裏隻會吃吃喝喝遇事等著別人保護。這件事真的很重要,不然老樓不會這麽追出去。去吧,我若有危險會發信號的。”

何岐沒轍。麵對一意孤行的主人他可以死諫,然而麵對溫柔的主人,他束手無策。

“……是,屬下領命。”

他眼睜睜看著主人運起輕功飛去,一邊派一部分影衛們按分隊出城搜索,另一部分跟上主人……雖然他知道以主人的內力綿長,這群家夥多半是跟不上的。

…………

裴年鈺飛身出府,站在京城最高處環顧四下,尚無法確定樓夜鋒的去向。心念電轉間卻忽然想起一事,轉身去了皇宮。

他以絕高的輕功飛快繞著宮牆半圈,習慣了分辨各種味道的鼻子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梔子淡香。

那是他昨日才試做好的新的屋中熏香,結果做的時候手抖了一下,成品翻了車,被樓夜鋒吐槽是不是有些濃了。

——卻在這時幫了大忙。

雖不見得準確,但這恐怕是唯一的希望了。

裴年鈺抬頭看著城邊一輪圓月,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將會是怎樣的殺意,但依然順著那極淡極淡的殘留梔子香氣的方向追了出去。

…………

城西的山中。

彼時樓夜鋒和邵岩二人已過了三百餘招,一個邊打邊往山裏逃,一個絕不肯放,招式咬得死緊。

戰至中途,二人已行到在半山腰,遠處的京城越來越遙遠模糊。

樓夜鋒招式愈見吃力。他雖武功全失之後又修了回來,甚至內力還更進一步。然而三年王府中的生活,到底比他師父這些年在江湖中漂泊少了經驗的積累。

何況……他這師父還不知從哪新學了一身詭異功夫,以不及他高的內力,發揮出來的招式威力卻遠勝於他。

多虧他今日帶了無影劍出來,仗著兵器特異,方才能和他打得不分上下。

就在二人僵持許久,樓夜鋒漸覺不敵時,忽聽得邵岩望向樓夜鋒的身後,開口驚異道:

“你主人怎地來了?如此自不量力!”

誰知裴年鈺並不在樓夜鋒的身後,反而在邵岩身後數尺的樹梢上。

他尾隨樓夜鋒的蹤跡至此,進山後一路隻從樹梢上過,兩人酣戰中皆未抬頭看樹頂,加之風吹動樹枝的聲音掩蓋,是以都沒有發現他。

裴年鈺方才尋得了正在打鬥中的二人,怕讓樓夜鋒分心,他根本不敢出聲。雖知城外這個方向也許有他的或者小晟的其他影衛,但亦不敢發信號煙花引起邵岩的注意。

於是他幹脆找了個枝葉茂密的樹藏了起來,一口大氣也不敢喘。

正在他拚命回想著樓夜鋒教給他的所有隱藏蹤跡的內力吐息要領之時,卻聽得邵岩對樓夜鋒說——你主人在你身後?

可我明明在你倆頭頂上啊!

裴年鈺愣了三秒才反應過來:

——不對,他使詐!!

果然樓夜鋒聽到這話大驚,心道他現下尚且不敵,若是要分神保護主人便更難了……

高手過招哪容得分心,便是樓夜鋒心神恍惚的這一瞬間,劍招澀滯。邵岩直入中宮,一掌打在了他的胸口,將他擊飛出去。

邵岩知道自己這一掌必將他重傷,樓夜鋒已無力再追蹤他。但,成熟的影衛做事向來斬草除根……

他走上前看著已倒在地上,口中湧出鮮血的樓夜鋒,目光平靜而悲憫:

“好徒兒,武功不錯,唯獨不必要的感情太多了……”

裴年鈺眼見他提劍要刺,心中大急,運起全身的內力,折扇機關中鋒刃出鞘。銀白的溫柔月光中,一道天青色的人影從樹梢上直撲而下:

“你去死吧——!”

邵岩一驚,方待轉身,然而鏖戰一夜早已內力枯竭,裴年鈺又是抱著必殺的強烈念頭。

還沒等他從放鬆的心神中反應過來,隻覺後背一痛,一柄薄薄的尖刃刺入了他的後心。刃上的麻藥瞬間竄入四肢百骸,再也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