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5.深心為誰惆悵, 回麵恨斜陽

裴年晟反應很快,心知這事未必是個意外。恐怕邵岩早就拿捏住了林寒的什麽把柄,現在拋出來就是為了脫身用的, 怪不得他如此胸有成竹,不怕影衛的圍困。

他一揮手,命兩組影衛先行追了出去, 而後才轉過身來,看著林寒。

林寒見一擊不中,心便沉到了穀底去。他沒想到自己的師父多年不見,功力已在自己的預料之上。

他看見了周圍劍影撩動, 他看見他的昔日下屬們正在把自己視為新的敵人……但這不重要了,無論如何, 今日那人都不能活著離開。

林寒抱著孤注一擲的念頭想法, 待想要突出影衛的包圍繼續追擊邵岩之時, 卻見麵前一隻手臂橫了過來,攔住了他的劍勢。

那是他的主人。

他不可能對主人動手的。林寒拿劍的手頓時停滯。

裴年晟站在他的麵前, 冷靜地看著他:

“你在幹什麽。”

林寒霎時如墜冰窟,他聽見了主人聲音中極力壓抑著的憤怒。

他閉了閉眼,雙膝緩緩跪地,長劍隨之脫手。周圍的影衛一擁而上, 將他製住。

裴年晟深吸了一口氣, 幾乎用盡了這輩子所有的克製力, 才勉強讓自己的大腦轉動起來,組織了一下語言:

“我本來……並不會相信他的胡言亂語,一介反賊而已, 妖言惑眾, 處置了就是。他若反抗, 則必死於亂劍之下。到時候東西也能留下,他也說不出什麽就死了。”

“——若不是你貿然出手,他也不會跑掉了。”

林寒垂下了頭去,不敢看他,啞聲道:

“……對不起。”

“你太急了。”

隻見林寒沉默了片刻,忽然搖搖頭:

“我沒有辦法。我……的確不能讓他活著。”

裴年晟一瞬間眸如利刃,怒氣衝上腦門,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所以,他說的是真的。林寒你到底是,到底是什麽身份,如此不能見光?”

林寒把頭垂得更低。

“……對不起,我不能說。”

“你……”

裴年晟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龍袍寬袖重重地一揮,幾乎快要咆哮出來:

“你知道你這樣做意味著什麽嗎!”

林寒忽然輕抬起了頭,看著他的主人。裴年晟在憤怒中卻暗暗心驚:他從林寒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種平靜又死寂的決絕。

“屬下罪無可赦……請主人將屬下即刻處死。”

“你!”

裴年晟隻覺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覺。他已經很生氣,但是麵對這樣的林寒他卻發現根本沒有地方可以發泄。

他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道:

“林寒你……你連死都不怕,就這麽怕我知道這件你非瞞不可的事?”

“……是。”

林寒雙臂一震,掙脫了身後影衛的鉗製,將地上的劍拾起,遞給他的主人:

“事已至此,屬下已無話可說。若主人念著屬下多年的追隨,就請主人給屬下留個全屍。請您……動手吧。”

“…………”

他當然不可能就這麽殺了林寒。

裴年晟看著這人的麵色,他不敢相信,為什麽自己已經近乎失態,而林寒卻還可以這麽安靜。仿佛……

“你是不是,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

林寒如死水一般的麵色終於動了動,慢慢浮上了一絲絕望。

“……是。已是多苟活了數年,慚愧。”

裴年晟依舊沒有接過他的劍。他重重地長歎一聲,仰頭看著宮殿的華麗繁複的屋頂。

“林寒,我問你,你跟著我有多少年了。”

“十一年。”

此言一出,周圍的影衛人人麵色肅穆,靜可聞針。

他們都心知肚明,無論以後的影衛職權會有什麽樣的變動,林寒,依舊是他們所有人裏跟著主人時間最長的那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從少年時期跟著主人一路走來的。

所有的影衛都知道,他在陛下心裏的地位無可撼動。

“好,那我問你一個問題。”

“林寒,從你跟我至今,這十一年來,除了你隱瞞的這件事以外——你可曾做過對不起我、對不起這江山百姓的事情?”

話音剛落,林寒的目光忽然變得極為扭曲而複雜,甚至有一閃而過的愧疚。裴年晟看到他的眼神便心中咯噔一下,本以為他也許要自認一些背叛過他的事,誰知林寒搖了搖頭:

“不曾。”

裴年晟在心中暗中鬆了一大口氣。

“……我信你。”

他猶記自己是一國之君,即便他再怎麽震驚,林寒的事到底是不涉國本,也隻能壓後處理。他終究是對著殿中的影衛下了最後的命令:

“給他喂氣滯丹。”

——此藥會將人丹田中的內力全部封於經脈之中,無法再動用,服了此藥之後便如不會武功的常人一般。

“搜身,卸掉他身上所有的武器和尖銳之物、金屬,也不要留所有的藥品。”

“是。”

兩個影衛先上前把林寒的外袍卸掉,解下了他那把代表影衛統領權柄之劍的劍鞘捧給裴年晟。隨後便開始將他身上的影衛隨身物件,一件一件地搜出來。

林寒很順從,沒有再反抗,平靜地接受了這所有的一切。

裴年晟看在眼裏,忽覺胸口一陣巨大的疼痛襲來,悶得他幾乎喘不動氣。

……事情本不該是這樣的。

這是他最信任的人,沒有林寒的相助,他裴年晟走不到現在。他曾在心中發誓,要讓這個在最困難時期輔佐他的功臣得以善終。在朝務繁忙的間歇,他也曾短暫地幻想過林寒順利卸任之後的兩個人的清閑時光。

……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即將成為階下囚。

本不該是這樣的……林寒……你為什麽……

影衛搜身完畢,開始用特製的鐵索將他雙手縛住,裴年晟不忍再看,轉過了身去。

“把他先關到……後殿去。看住他別讓他逃跑即可,其餘的,等我處理完事情再論。”

“是。”

………………

裴年晟聽得他們帶著林寒離開的腳步聲,緩了好一會兒,才漸漸找回自己的神智。畢竟多年來練就的養氣功夫已是十分了得,即便今日被突如其來的變故給砸懵,依然尚存著一絲理智。

他勉強讓自己不去想林寒的事,冷靜了下來,喚來剩餘在宮中的幾個影衛副領和執事,開始一條一條地下令:

“你們應該都知道發生了什麽了。林寒暫時無法行使統領職責,從現在開始,所有的事情你們直接與我對接。”

“是。”

在場所有的影衛心中都是一凜——

陛下沒有指定新的影衛統領,連暫代統領的都沒有。林寒的那把佩劍依然在陛下手裏,沒有轉交給在場的任何一個人。

“第二,宮裏剩下的影衛派出一半,在京城附近搜索邵岩的蹤跡。另外現在馬上去裕王府,請我哥哥派出影衛協助搜查。他武功高強,隻靠你們不一定能找得到。”

“告訴他們,邵岩身上的攜帶的一個長條玉匣,非常重要,務必找到帶回,且不準開啟。另外邵岩此人……抓活的。”

“是,屬下領命。”

兩個影衛飛快離去,分別去通知。

“第三,拿我手諭傳令九門提督封鎖京城,明日早朝暫停一日,城中所有人皆不準隨意走動。命禁衛統領地毯式巡邏內外城所有街巷,至少要逼得他落腳有困難。”

“第四,明天福安門的美食大賽即刻叫停,不準出現任何圍觀聚集的現象。”

邵岩此次前來,既然既不謀財也不害命,那麽他的目的可選範圍也就廖廖幾個了。如果他沒猜錯的話,那個玉匣……

“是。”

安排完所有可以安排的事項,剩下的,也隻能看他運氣如何了。

揮退所有的近侍,裴年晟疲憊地閉上眼睛,喚出自己的金手指係統來。

他直到現在才顧得上使用這個係統,查看這個他已經數年沒用過的功能了——禦下之術,人心拿捏,他已遊刃有餘不需借助外物。

然而現在……

他看了一下影衛一欄裏的林寒的名字,下麵的忠誠度條依然是滿滿當當的綠色,旁邊寫著數值:100。

裴年晟心中又是一痛。

所以為什麽……

……………

卻說邵岩計劃得手,逃出這紫禁城的重重宮牆,向著城外飛奔而去。

他聽得身後隱約有影衛追來的聲音,然而無論是輕身功夫還是內息綿長,這些影衛都與他相去甚遠,所以漸漸地便將他們甩得不知蹤影。

想和你們祖師爺鬥,還差了很多火候啊!讓你們在城裏亂轉去吧。

邵岩如是想著,人已躍出京城的城牆,繼續向著城西行進。京城西邊郊區以外就是山,進了山那便真是一萬個人來都再也沒法找到他了。

一柱香後他便已到山腳,見暫時安全,入山林前便稍微停了停。借著月光,打開了懷中的玉匣。

他看罷玉匣內的東西,皺眉恨恨地說了一聲:

“果然如此……裴年晟!”

待他看罷,將玉匣收好,正準備往山中去時,麵前卻忽然落下一個黑色的人影。

那人懷中抱著一柄淡白色幾乎看不到的長劍,身後的鬥篷隨風烈烈而起。周身內力流轉,就這麽簡簡單單一站,他卻找不到分毫破綻。

邵岩心中一凜:

“——樓夜鋒!”

隻見他轉過身來,抱劍淺淺一揖:

“不錯,正是徒兒。多年不見,師父風采更勝往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