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環境
沒想到蘇則會“翻供”， 林修竹有些惱羞成怒。
“既然你也知道嫌隙已經產生，矛盾隻會越來越大，那我留在這還有什麽意義嗎？是等他們給我下毒， 還是等著基地把他們趕出去？你覺得哪種可能性更大？”
蘇則沒有急著解釋， 等林修竹把話說完了，才心平氣和地問：“你知道笠陽市那些幸存者經曆了什麽嗎？”
林修竹翻了個白眼：“經曆了什麽？不就是那些翻來覆去說的車軲轆話嗎？什麽變種人都是瘋子怪物，現在看起來正常， 但早晚有一天會發瘋……純屬他媽的胡說八道！”
“是不是胡說八道，你問問邢律不就知道了？”蘇則看向邢律， “你剛從笠陽回來， 應該知道真相吧？”
邢律點點頭， 走到蘇則身邊坐下， 語氣異常沉重：“小豬，他們說的都是真的。”
“……什麽？”林修竹愣住了。
“我們這次去笠陽， 親眼目睹了發瘋的變種人。他們精神極不穩定， 攻擊性非常強， 已經……泯滅了人性。”說著， 邢律開始講述他們這一路的經曆，才說了兩個變種人的事，林修竹就受不了了。
“停停停停停！我不想聽這些！”林修竹煩躁地用腕足拍著地板， 整個人來回打轉，眉頭皺得幾乎要打結。
就這樣轉了一會， 林修竹忽然猛地抬頭看向邢律：“難道你也認為變種人都會變得瘋狂？我也會變成那樣？”
邢律搖搖頭：“我不這麽認為。你是什麽人， 我很清楚。隻是你也不能否認，確實有變種人性情大變、喪失人性的現象， 那些幸存者並沒有撒謊。”
“……就算他們說的都是真的， 也不能成為他們傷害無辜變種人的理由啊！難不成就因為他們遇到的變種人是瘋子變態， 所以他們對變種人做什麽都可以原諒了嗎？”林修竹越說越大聲，到最後近乎於質問。
麵對他的憤怒，蘇則和邢律都表現得很冷靜。
“沒有人這麽說，就連基地也不這麽認為，否則不會第一時間抓住下毒的人，並把他們關了起來。”邢律頓了頓，才接著說道，“而且，你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麽笠陽的變種人會變成那樣？但你和秦瑜，還有我那些變種人戰友，都表現得很正常？”
林修竹被問住了。
從笠陽市的幸存者抵達基地，開始散布關於變種人的種種傳言時，他便覺得他們在撒謊，因為他們對變種人有偏見。可是現在邢律卻證實了他們說的都是真的，變種人真的可能會發瘋，他便有些不知所措了，甚至產生了一絲自我懷疑。
但邢律的話卻提醒了他，作為最早變種的那一批人之一，他和秦瑜，以及邢律的戰友們，一直都很正常。
他們確實有受到融合的那一部分基因影響，造成了生活習慣乃至喜好的改變。就比如他，以前他不喜歡吃蝦和螃蟹這類帶殼的東西，覺得吃起來太麻煩，但現在他看到蝦蟹的圖片都會不自覺地流口水。
秦瑜食欲下降得厲害，幾乎不吃任何東西隻喝水；融合蛇基因的那位特種兵，看到老鼠就兩眼放光；橘貓女孩視力下降得厲害，看靜止不動的物體就像八十歲的老太太，遠視還散光。
但除了這些無足輕重的改變外，他們並沒有陷入瘋狂，自我認知也沒有出現任何偏差，他林修竹始終是林修竹，曾經的吊絲小混混，後來的富二代冤大頭。
是什麽造成了這種差異？他們和笠陽市的變種人有什麽區別嗎？
見林修竹似乎冷靜下來，願意動腦子思考了，蘇則終於開口道：“環境。”
“環境？”林修竹一怔。
“你們和他們最大的區別，就是變種後所麵對的環境。”蘇則抬手從書桌裏拿出紙筆，邊畫邊說，“把你們雙方麵臨的情況
羅列出來，一看便能知道，你們之間唯一的不同，就是環境。”
蘇則一邊在紙上劃著表格，一邊問道：“你變種成功後，就獨自駕車前往長陵山，期間並沒有遇到任何人，對吧？”
林修竹站在對麵，探頭看著那張紙：“沒有。”
“秦瑜和邢律的戰友們變種時，都處於知曉內情的朋友同事身邊，除了第一位變種人可能遭遇了一些非議，但應該問題不大，對嗎？”
蘇則說完轉頭看向身邊的邢律，卻發現對方為了看清他在紙上寫的東西，靠得特別近，一張俊臉就這樣纖毫畢現地懟在他眼前。
蘇則愣了一下，腦子裏十分突兀地冒出一個念頭——果然，邢律比林修竹順眼多了。
注意到蘇則的視線，邢律抬眸看了過來，兩人視線交匯時，蘇則的心莫名一動。
就在這時，宿舍房門被人推開，尖刀小隊的一名隊員正要往裏走，忽然看到書桌前正四目相對，離得極近的邢律和蘇則。
“臥槽！對不起對不起！你們繼續！”
他手忙腳亂地關上門，轉身壓著嗓子低吼道：“臥槽臥槽！剛誰說不給副隊留時間的！小看副隊了不是！”
“怎麽了怎麽了？裏麵怎麽了？該不會是…在那個那個？”
“臥槽真的假的？林修竹不在嗎？”
“在是在，但咱副隊是誰？又怕過誰？”
“真的假的？這麽刺激的嗎？快！仔細說說，進展到哪一步了？”
“對啊，進展到哪一步了，說來我聽聽。”
“就是吧我剛一推門……咳，副隊。”
邢律站在門口，笑容可掬地看著擠在走廊裏的六個大頭兵：“說啊，怎麽不說了？”
“……報告，沒什麽好說的。”
“沒什麽好說的是吧？”邢律一板臉，“都給老子滾進來，有事問你們。”
幾分鍾後，卸下裝備的尖刀班隊員們，齊刷刷地坐在書桌前，一邊接受蘇則的問詢，一邊看他在紙上寫寫畫畫。
“也就是說，第一位變種成功的軍人，沒有受到任何歧視和非議。無論是軍區上層，還是同連隊的戰友，對他的態度都一如既往。”
“是，我就是那個連隊出來的，他的連長就是我以前的老連長。老連長說，大家都是一起訓練、出生入死的兄弟，不過是樣子變化大了點，人還是那個人。誰要是敢看不起他，就是看不起我們八連所有人。”
蘇則點點頭，在紙上的表格裏邊寫邊說：“第一位變種成功的人，為整個軍隊對待變種人的態度定下了基調，所有出現在軍隊的變種人除了生理上的變化，其實心理落差並不大。”
“何止不大啊！因為變種成功身體素質也會增強，以前訓練吊尾車的，現在吊打所有人。”
“你是說老雷吧？”
“除了他還有誰？他和我一樣都是技術兵種出身，以前咱倆體能差不多，都是全分隊墊底的水平。可是這家夥變種後就膨脹了，天天跑我麵前說什麽‘哥哥飛升了，以後就隻有弟弟你一個人墊底了’……媽的，說著說著拳頭就硬了，明天揍他去！”
蘇則點點頭，接著說道：“這是軍隊變種人麵臨的環境，再來看看秦瑜博士變種前後所處的環境。變種前，他們的科研小隊正是為了追尋末世真相而組建，每個人都知道變種人的存在，變種後，情況也一樣。
“等她來到基地，麵臨的環境和軍隊變種人一致。而林修竹也一樣，不管是在長陵山遇到衛院士，還是來到基地，所處的環境都是相對友善，甚至親切的。”
蘇則把林修竹、秦瑜、以及軍隊變種人三個選項中的共同點勾了出來，然後開始寫笠陽市變種人的選項。
“我們再來看看笠陽市這些變種
人麵臨的處境。首先，普通老百姓不知道末世這件事，對變異也一無所知。其次，笠陽市變種人出現的時間節點是在末世徹底爆發之後，推測大約是一個月之前，最早不會早於4月12日。”
“4月12日？這麽精確的嗎？”小熊忍不住插嘴問道。
“因為我4月12日離開笠陽，走之前笠陽一切正常。”蘇則頭也沒抬地回答道，“這個時候，末世已全麵爆發，通訊中斷，人心惶惶。在這個充滿恐慌與絕望的環境中，有人突然變得麵目全非，甚至稱得上是恐怖，你會是什麽反應？”
蘇則抬頭看向林修竹，後者沉默良久才低聲回答：“……大概是……害怕吧。”
“害怕、擔憂，甚至是恐懼。再加上變種人所表現出來的種種異狀，被排擠、被厭惡，幾乎是唯一的下場。”將這些關鍵字劃出來，蘇則將紙往書桌中間一推，“這些，就是環境上的差異。看出不同了嗎？”
特種兵們看著那張紙上標出的關鍵詞，頓時炸開了鍋。
“我說呢！都是變種人怎麽差距這麽大！咱們基地的變種人各個都陽光燦爛積極向上，笠陽市裏的卻一個比一個變態！首先這環境就差得海了去了！”
“確實啊，天天在這種周圍人都當你是怪物變態的環境裏呆著，想不瘋都難。”
“環境差異能造成這麽大的影響嗎？”
“應該還有其他因素吧？光環境就能讓人徹底放下道德底線？我覺得太草率了點。”
“環境確實很重要，不然父母為什麽要拚死拚活給孩子創造一個良好的環境？孟母三遷懂嗎？”
林修竹看著那張紙，臉上的表情頗為複雜，等到特種兵們安靜下來，他才開口道：“我承認笠陽市變種人的遭遇令人同情，但我也不覺得僅憑這些就會把一個人變成……那個樣子。至少，不是所有變種人都會失去理智，那個橘貓女孩不就很正常嗎？”
蘇則讚同地點點頭，伸手把那張紙拖回自己麵前，然後翻麵，在背麵劃了個圈：“你說得對。那麽說完外因，我們來說說內因。”
在圓圈內外寫上內因、外因四個字，蘇則抬頭看向眾人：“你們誰見過秦瑜吃東西？肉、菜、甚至零食這些，都可以。”
在場所有人幾乎是整齊劃一地搖了搖頭。
“你們說的老雷、橘貓女孩、以及林修竹你，都有個共同特點，你們融合的基因，都是雜食或者肉食動物，飲食習慣上和人類接近，最多口味有點變化，但是不多。”
蘇則在圓圈旁邊寫下食物的種類，然後在圓圈內寫下一個字：水。
“可是秦瑜，她隻喝水。我想笠陽市的變種人應該差不多吧？”說著，蘇則又看了邢律一眼。
邢律點點頭，旁邊一位特種兵插嘴道：“還有孤狼的航子，他也隻喝水。”
蘇則嗯了一聲：“我推測，他們融合植物基因後，對普通食物失去了興趣，或者是味覺發生了變化，使得他們不能再食用人類的食物。”
“但是，失去興趣，不代表忘記。”蘇則抬眸看向眾人，臉上的表情嚴肅得有些嚇人，“不要小看食物對人的影響，極端饑餓和渴求之下，人最容易失去理智。”
說到最後，蘇則的聲線有一絲不穩，放在膝蓋上的左手更是緊握成拳，微微顫抖。
這些細節沒人注意到，除了邢律。
邢律詫異地看著蘇則，不明白他為什麽會這麽激動。難道……他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曆？可是怎麽可能？
不容邢律細想，達子忽然開口道：“你們還記得南洲的那次境外任務嗎？”
“……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見蘇則和林修竹麵露疑惑，有特種兵解釋道：“南洲是世界上最大的毒品產地，我們那次的任務……就
當是緝毒吧。總之，我們端了一個毒梟的老巢，發現他最喜歡的娛樂，是所謂的人性遊戲。
“他在自家的豪宅下建了個迷宮，每年都會綁一批人關進去，裏麵沒有食物隻有水，時間一長……總會發生食人事件。他還在黑網上搞了個直播，賭誰最先受不了開始吃人，誰最先死，誰又能活到最後。”
漫長的沉默後，有特種兵低聲道：“走之前，我們把那個迷宮炸了個稀巴爛。”
聽到這些話，蘇則有些恍惚。他以前就像是被困在這樣的迷宮裏，每天都被饑餓折磨鞭撻，雖然沒有失去人性，卻也在懸崖邊不斷徘徊。
他的冷漠無情，都是被饑餓這個魔鬼折磨得奄奄一息後僅剩的東西，導致他直到蘇秋瑜死，都沒叫出心底的那個稱呼——奶奶。
房間裏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著那張紙，思考著蘇則提出的內因和外因，隻有邢律看著蘇則緊握的左手，眉頭緊鎖。
忽然，林修竹開口道：“……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那秦瑜，還有那個航子，不是很危險嗎？可是他們看起來很正常啊！”
蘇則悄悄吐出一口氣，抬頭看向林修竹：“內外因要綜合考慮，而且也要考慮每個人的性格差異。秦瑜是科學家，航子是特種兵，他們都擁有常人沒有的堅強意誌。而且就算是普通人，也存在意誌遠超常人的人，你說的橘貓女孩不就是個例子嗎？”
這個時候林修竹其實已經被蘇則說服了，他有些泄氣地坐在板凳上，嘴裏嘟囔著：“就算你是對的，這些也和我走不走沒什麽關係吧……我留下來也不能改變現狀啊……”
“是沒什麽關係，”沒等林修竹接話，蘇則緊接著說道，“但逃避解決不了問題，而且你能保證自己脫離現在這個環境後，還能保持自我，不會被自身融合的其他物種基因同化？”
林修竹一驚：“可以吧…我之前一個人在長陵山生活了四、五天也沒覺得哪裏不對啊？”
蘇則：“你沒有深夜一個人胡思亂想？沒有患得患失？沒有懷疑人生、怨天尤人？”
林修竹：“……”
蘇則垂下眼簾，似在回憶又像是在勸說：“人是社會性動物，孤立於人群之外隻會讓自己陷入絕境，社交和人情是紐帶，也是救命稻草。”
就像堅持不懈主動聯係他的蘇秋瑜，哪怕他隻會在電話裏回答是和不是，她也從來沒有放棄過，她的溫暖，曾經是他和這個世界間唯一的聯係。
沉默間，宿舍的房門突然開啟，紀文成剛踏進門就愣住了：“……怎麽了這是？你們在…開會？”
小熊蹭地一下站了起來：“隊長，寧方圓怎麽安排的？”
紀文成關上門走到書桌前：“和變種人安排在一起了，她不願意和亮亮分開。我聯係過衛院士，明天會帶她和鸚鵡過去做個檢查。”
蘇則聞言有些驚訝：“鸚鵡？”
邢律見狀，便把寧方圓和亮亮的事說了一遍，蘇則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麽。尖刀小隊的隊員們則拿起蘇則畫的那張紙，七嘴八舌地跟紀文成說起變種人的事。
紀文成接過那張紙，看了好一會，他抬頭看向蘇則：“你的這些推測，和基地說過嗎？”
蘇則搖搖頭：“不用說。”
基地有衛風棠、秦瑜這樣的頂級生物學家，還有一批其他學科的科學家，得出這樣的結論隻會更早。而且看基地處置下毒人的雷厲風行，怕是早就做好了準備。
紀文成嗯了一聲：“我在衛院士那多呆了一會，聊了聊最近基地發生的事，他的觀點和你的推測基本一致。而這些他也早就上報給了基地，不過人和人之間的歧視、對立，隻要沒上升至暴力，基地就沒有辦法插手。我們要做的，就是為每一個群體提供相對公平和安全的環境，其他的，隻能交給
時間。”
說到這，他頓了頓，沉聲道：“隻希望基地的態度能穩住局麵，不讓矛盾繼續擴大。”
紀文成的話音剛落，窗外忽然吹起一陣風，不一會，劈裏啪啦的雨聲響起，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激烈。
蘇則看著窗外逐漸連成一線的雨滴，喃喃道：“雨季，來了……”
***
雨季的第一場雨，來得氣勢洶洶，走得幹脆利落。等到第二天早上，便隻有地麵殘留的一些小水坑證明它曾經來過。
基地在早餐時宣布了對下毒人員的處置辦法，主使者被趕出基地，並通告其他軍區。送上毒粥的母子得到了受害者的諒解，可以繼續留在基地，但要免費勞作一周，不能獲得積分。
此公告一發布，立刻引起了部分幸存者的抗議。
“你們這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啊！這和要他的命有什麽區別？”
“真是笑話！人命不如怪物是嗎？你們到底是誰的部隊？你們保護的是人還是怪物！”
“你們難道不知道這些怪物在笠陽市做了什麽嗎？他們吃人啊！你們還這樣維護他們……你們是不是也瘋了！”
“不行，基地必須給我們一個說法，你們到底是誰的基地？”
“對！必須給個說法！如果基地要維護怪物，那我們、我們一定抗議到底！”
“抗議到底！”
“基地是人的基地，還是怪物的基地！”
食堂公告欄前群情激昂，幸存者們喊著口號就往指揮部衝，卻被大門口荷槍實彈的戰士們攔了下來。
無論他們破口大罵，還是撒潑打滾，戰士們都不為所動。終於，有個男人忍不住動了手，但下一秒他就被戰士以“阻礙軍人執行職務罪”關押了起來。
這很好地震懾了鬧事的人，抗議的幸存者們最終散去，這件事就這樣被基地以極其強硬的態度摁平了。
之後幸存者和變種人還是多有矛盾，好在沒有再次發生暴力事件，基地恢複了表麵上的和平。
不過雖然維護了變種人，基地並沒有因此就忽略了笠陽市幸存者的遭遇，再加上有邢律等人親身經曆佐證，基地加大了對變種人精神狀態的關注。除了要求所有變種人必須做心理測試外，還給他們安排了心理輔導，定時和他們聊天，監控他們的心理狀態。
不過這些都和蘇則無關，他現在關心的隻有兩件事，一件是其他物種進化者的出現，另一件便是逐漸逼近的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