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告白

此時的上京城中, 山雨欲來,大廈將傾,宮廷內外無不人心惶惶, 崔桂還在主持大局。

他如往常一樣在內閣議事, 講的是賑災的事,下麵一幹重臣卻都是亂糟糟的。

現在這樣的情形, 朝不保夕, 他們哪裏還有心思處理政務。

文淵閣大學士道:“閣老, 現在這般境地, 你我皆危如累卵, 該如何是好?”

崔桂看上去沒有絲毫慌亂,隻是往日花白的頭發幾乎全白了:“殿下臨走之前曾說,現在最要緊的是賑災之事, 否則入冬後流民遍地,怕是要屍橫遍野。”

另一人道:“如今我等性命堪憂,如何能顧及到他們?”

崔桂撂下折子,叫他的名字, 反問道:“你閣老的命是命, 天下百姓的命就不是了嗎?長公主為了寒山城, 不顧安危, 親自前往和親, 何等風骨, 在場諸位,可有一人沒有看到?若是人命有貴賤之分,你們的命難不成比長公主還要尊貴不成?”

在座之士皆啞口無言, 不能言語。

崔桂知道張弛之道, 緩和語氣, 安撫他們道:“既然大家都知道性命的珍貴之處,殿下又何嚐不知?她願意前往和親,當然不會是去送死。你我隻需在她回來之前,不讓時局混亂,做好本分即可。”

話已至此,主要是他們也別無他法,費金亦還未來得及收拾內閣文臣,但他們之間的矛盾也不是一朝一夕,現在可以緩和的,隻能徐徐圖之,先做好當下的事。

這一議就是兩三個時辰,身心俱疲之時,外麵突然闖進來一個人,是文淵閣大學士的親傳弟子。

那人激動道:“邊疆那邊傳來消息,大批軍隊趕往寒山城,按照消息中的日期,再算行軍的腳程,此時應當已經到了!”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崔桂倉促間站起身,連袖子不小心將一旁的茶盞掀翻了,澆了自己一身都沒在意,連忙問:“是誰率軍的?”

那人拱手道:“是明野大將軍!”

崔桂時刻提起的心放下了一半,他連說了三個“好”字。

消息既然傳到了內閣,自然也不可能瞞得過費金亦。

費金亦收到消息時,正在與費仕春談話。

與之前不同,費仕春這兩年都很謹言慎行,就怕不小心露了馬腳,被父親發現已不能人道。但費金亦的精力全在對付日趨強大的長公主身上,當年的計劃早已棄之不用,也顧不上費仕春的轉變,竟叫他瞞到了現在。

但費仕春終究是個廢物,此時聽聞明野去了寒山城,恐懼到了極致,連話都說不明白了:“父親,明野要是真的打下了寒山城,殺了羴然人,到時候……該如何是好?我們,我們費家……”

費金亦怒火衝天,提腿踹了這個不爭氣的兒子一腳,冷酷道:“你怕什麽,朕既然這麽做了,當然就有後手,保證萬無一失。”

他不相信容見會永遠好運,隻後悔沒在繈褓中就掐死這個孩子,釀下今日禍患。

*

他們真的很久、很久沒有見麵了。

明野沒有再說更多了,他收回了手,那滴眼淚就留在了掌心中。然後很深地看了容見一眼,低聲道:“有點事。”

容見將簾子掛起,朝他點了點頭。

章三川騎馬過來,停在不遠處,但也沒敢看容見。

明野將寒山城的消息簡略告知了他們,和親之事不必再提,為今之計,還是送長公主回上京城主持大局。

章三川簡直是千恩萬謝了,自然不可能有什麽意見。

容見沒想太多,他說:“好。”

明野輕描淡寫道:“我陪殿下一起回去。”

攻下寒山城後,明野沒有休息,馬不停蹄趕來迎接容見。而北疆的戰事未歇,還有很多事要忙。士兵們長途跋涉,又經曆一場大戰,等待主將回來的同時,更是需要修整的時間。畢竟人不是機器。而明野此時來回跑一趟上京,到時候若是北疆事情有變,還得回去。

容見皺了皺眉。

明野笑了笑:“怎麽不說好了?”

很多時候,容見確實很依賴明野,有對方在的話,一切都會讓他解決。

章三川一副想要開溜的架勢。長公主和大將軍,朝廷內外,皆手握重權,可他們之間也有這麽小兒女的話。

他們能說,他卻不能聽。

明野道:“你一個人,我放心不下。”

不僅是在回京的路上,其中的未盡之言還有,他不能讓容見一個人麵對計劃失敗、窮途末路的費金亦。

費金亦是一個瘋子,什麽都可能做得出來。

商量完這些,明野還有些別的事,他微微用力,那匹白馬便跑了起來,去了別處。

容見追著他的背影,可也逐漸消失在了視野中,心情不免變得低沉起來。

過了一會兒,後麵傳來動靜,容見探出頭,就要去看。

明野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他說:“看什麽?”

白馬不知何時又回到了這裏,明野的身影將他的視線幾乎完全擋住了,容見看不到後麵發生了什麽。

其實是在找明野,又不太好意思說出口,容見含糊地應了一聲。

明野叫手下把那幾個陪行監督的羴然人的嘴堵住,扔到後麵殺了,屍體就地掩埋。

這麽做實在很多此一舉,但明野隻是不想嚇到容見。

容見很嬌氣,一貫看不得這些。

明野低下.身,與馬車中的容見說話,語調是一如既往,令人安心的平靜:“我就在這裏陪著殿下。”

馬行的不快,和一旁裝飾奢華的馬車同行。它是一匹戰馬,馳騁疆場,從來迅如閃電,此時卻被迫邁著小碎步,實在有些委屈。但它被拉住了韁繩,隻能如此,主人正小聲地同馬車上的人說話。

也許是有明野的陪伴,容見漸漸放鬆下來,感受著腳腕處微微震動的雙生鈴,就那麽毫無顧忌地睡著了。

因為他感到安全。

容見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從沒有在馬車上睡得這麽沉過,也沒有做夢。

醒來時周身一片漆黑,不知今夕何夕。

容見的意識慢慢恢複,心中若有所失,也顧不上別的,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掀開簾子,外麵空****的,沒有明野。

他的手扶在窗框上,神色有些失落。

然後,車廂中又傳來很細微的鈴鐺聲。

容見慢半拍地偏過頭,想尋找聲音的來源,才發現明野坐在自己身側不遠的地方。明野被黑暗所淹沒,隻隱約看出身形輪廓,以及盔甲上泛著的很淡的光澤。

伸手碰了碰,盔甲是冷的,他清醒了少許,恍恍惚惚地說:“我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明野坐在一邊,將容見睡醒後做的事看得一清二楚,覺得他的反應有點傻,問得卻很認真:“什麽夢?”

也許是才睡醒的緣故,容見表現得很遲鈍,他慢吞吞地說:“夢到你回來了,在我的身邊。”

明野笑了笑,靠得更近了些:“嗯。不是夢。”

容見呆呆地點了下頭。

車隊是在黃昏時到達這個驛站的,但容見在睡,明野就沒讓別人吵醒他,自己在他身邊陪著。

馬車停在樹下,容見彎腰從裏麵走出來,樹影搖曳,月光透過不算豐茂的枝枝葉葉,落在他的身上。

外麵是亮著的。

明野先下了車,站在一邊,伸出手,扶住容見。

容見的視線離不開他,仿佛總是要看著,此時也不例外。無意間瞥到明野的袖口,在盔甲之下是染紅了的白色裏襯。

明野受傷了。

容見忽然清晰地意識到這個事實。

他的心跳一頓,就那麽抬著手,在半空中停了好一會兒,然後又很輕地放下去,搭在明野的手背,沒用一點力,幾乎是空懸著的,比一隻小貓的爪子還要輕,像是多一點重量就會撕裂還在流血、沒有愈合的傷口。

片刻的沉默後,容見靜靜地問:“你又受傷了,是不是很疼?”

連呼吸都變得很輕:“肯定很痛。”

明野看得出他的情緒,平靜地解釋道:“行軍打仗,這是難免的事。”

大多數時候,容見都很好哄,現在卻沒有那麽好糊弄,他垂著眼,遠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麽若無其事,執拗地問:“每一次都是因為我。好像我總是讓你受傷。”

也總是讓明野陷入險境。

容見也不是非得這麽想,然而事實如此,他也不能欺騙自己。

明野反手握住了容見的手腕,用的力氣很大,和容見的有天壤之別。他沒有在意手臂上的傷口,或者說那些小事本來就不重要,他沒有記掛在心,所以直白地說:“我沒有那麽好心,隨意地為了什麽人舍生忘死。”

那些事,很多事,明野隻會為了容見而做。

容見怔了怔,手腕被握的有點痛,也沒有掙紮。

明野半垂著眼,看著眼前的容見,心中不由想了很多。

容見的神色有些茫然,很天真地看著自己。

明野抬手撫摸著他的眼角,收斂著力氣。

在將要失去容見的那些瞬間,他想要將容見藏起來,藏在一個隻有他能進出,無人知曉,無人發現的地方,囚禁在金屋之中。

明野不是不能做到,他偶爾會想到這些,但從未真的這麽打算過。雖然這是保護容見永遠不會再被任何人傷害的最恰當方式,他卻舍不得。

明野正在失去,以及失去了很多純粹的品質。

他不再那麽理智,在容見這裏,計算利益得失的那套邏輯早已失效。也沒有那麽冷靜,可以永遠選擇正確的事。

他正在失控。

明野能感覺到容見的體溫也在變低,盔甲太冷了,外麵的溫度也不高。

應該要進屋的。

明野的理智這麽告訴自己,他卻不想再等下去了。

科徵闡已死,但北疆的戰事還未完全結束,上京城中的人和事也沒有收拾幹淨,但明野無法再忍耐下去了。

在這樣一個不夠鄭重,不夠浪漫,甚至是稱得上隨意的場合,明野低頭看著容見,他說:“公主殿下,我喜歡你。”

寫信時會用很多華麗的辭藻,告白時卻如此簡單。

明野不是運籌帷幄,不是萬無一失,他不是確定自己一定會贏,而是將選擇的權利交給了容見。

告白的時機也不恰當,然而明野還是義無反顧地說:“我喜歡你,容見。”

月明星稀,月亮的光將容見的臉照得很明亮。

容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他像是突然產生語言上的隔閡,連理解這一句簡單的話都需要很長時間,得一個字一個字的串聯在一起,才能確定其中的含義。

明野說喜歡自己,他在對自己表白。

容見還是感覺一切都不真切,像是一場很美的夢。

他不是沒有幻想過這些。在明野離開的那些時間裏,他時常會做這樣的夢,夢中有很多不同的場景,有些是他對明野表白,有些是明野說喜歡自己。結局各有不同,有的是無疾而終,沒有結果,還有一些則很圓滿。

得到一個圓滿的結局後的心情,即使是從夢中驚醒,明知道不是真的,接下來的一整天,容見也會沉浸在開心中。

而那些並不美好的夢,也不是容見對明野沒有信心,是他對自己失望,因為還在欺騙喜歡的人,所以在夢中反複演習,希望到時候能很有經驗,妥善地處理。

容見移開了眼,不敢與明野對視。周圍安靜極了,他的本能是想要逃避,所有的勇氣好像在一瞬間完全消失。

他以為自己可以直麵這一刻,沒想到演習沒有任何意義,他還是不知所措。

接受很簡單,順從自己的心意並不然,然後磕到一份珍貴的愛意。容見也很想和喜歡的人談一次戀愛。他沒有戀愛經驗,明野之前也沒有喜歡的人,據說初戀總是笨拙的,會犯下很多錯誤,彼此之間可能不夠包容,總是爭吵。但是容見全都不在意,那些浪漫或不浪漫的事,隻要對方是明野就可以。

但是容見不想再欺騙明野,也不想讓這個人失望了。

他的心無比酸澀,心髒的每一次跳動,泵出的血液將那些延綿不絕的刺痛蔓延至全身,他的每一處感官都在拒絕失去明野。

再艱難還是要說,容見不再逃避,仰頭看向明野。他的眼睛中沒有淚水,更多的是讓人憐愛的傷心,他說:“你會失望的。我……”

容見願意將一切和盤托出,他真正的性別,他的欺騙。關於這些,知道的人隻有幾個,也不能對外人公開。但容見沒有考慮過明野在得知被騙後惱羞成怒,報複自己,告訴別人。容見就是知道他不會那麽做。

明野打斷他的話,伸手扣住容見的下巴。

容見想要繼續說下去,不能失去此時此刻的勇氣,所以嚐試逃開。

明野有些漫不經心道:“別躲。”

動作中有毋庸置疑的控製意味。

容見呆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他很用力地咬住了嘴唇,又被明野用拇指頂開。

明野不允許他這樣傷害自己。

容見很小聲地說:“你不明白……”

明野鬆開了容見的下巴,他的手順著頸部的曲線慢慢往下滑,令容見感覺到危險,卻無法逃開。

他們之間靠得這麽近,近到容見似乎能聽到對方的心跳,不是往常那樣的平緩,明野也和普通人一樣,會在告白時刻變得緊張。

人有渴盼和期待就會害怕被拒絕。

終於,明野的動作停了下來,他的手指撥開綴滿寶石珠玉的瓔珞,指腹按在容見微微凸起的喉結上,動作不輕不重,他說:“無論是男是女,都是我的殿下。”

容見難以置信,渾身驟然緊繃,他不明白明野為什麽會知道這件事,但也沒有空閑去想清楚那些了。

明野眉眼溫柔,那麽溫柔且珍重地說:“我隻是喜歡你。”

容見的心跳急劇加速,他怎麽總是說喜歡自己,總是令自己這麽心動。

“殿下呢?”明野頓了頓,很少見的猶豫起來,但沒用太長時間,還是問:“殿下喜歡我嗎。”

好像很有自信,用的是陳述的語氣,但這還是疑問句。

容見決定是或否。

容見來不及思考那些不合理之處,他不能拒絕自己的心,隻想要接受這個人。

片刻後,容見也不知道多久,時間的長短變得毫無意義,他說:“喜歡的。”

明野注視著容見,他的眼睛仿佛一泓很深的湖泊,無論是晴是雨,都無法掀起波瀾,現在卻忽然明亮了起來,隻是因為倒映著容見的影子。

容見沒有談過戀愛,他不知道現在該做些什麽,從心髒到指尖都在發麻,好像還沒有從喜歡的情緒中脫離,反而愈演愈烈。

明野給他多想的機會,又重新扣住了容見的下巴,低頭吻了上去。

不容拒絕,毫無顧忌。

猝不及防下,容見“唔”了一聲,然後,接下來隻有一些很細碎的響動,那些不是從喉嚨中發出的曖昧聲音。

容見被迫承受這個深吻。

他半垂著眼,看到近在咫尺的明野,兩人的睫毛都觸碰在了一起。他們從來都沒有靠得這樣近,明野的臉纖毫畢露地展示在容見的眼前,他卻什麽都沒有想,也想不了那麽多,隻是沉溺在這個吻中。

愛與欲.火燒掉了一切。

作者有話要說:

親親qwq

甜就誇誇狐寶(不是

感謝追文,評論抽二十個紅包!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