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重逢

這樣大批軍隊的行軍, 是不可能不驚動行經路上的府城的。

但靠近北疆的地方,本來就仰仗明野的軍隊,知曉消息後必然會行這個方便。走的遠了, 又離寒山城不遠, 羴然人凶惡殘暴的名聲,從城破之時就已傳開, 如今唇亡齒寒, 隻盼望能將羴然人盡快趕出去, 防止下一個就是自己。

是以日夜兼程, 一路上還算順利。

到達寒山城附近的緇州時, 明野停了下來,沒有立刻進攻,而是先搜集消息。

他是做錦衣衛出身, 雖然沒當多久,但手下的錦衣衛確實擅長探聽消息。寒山城遭了這麽一場劫難,城破之時混亂無比,但也有膽子大的, 知道淪陷失守的後果不堪設想, 逃了出去。但城中或有家人, 或有私產, 便暫時停留在周圍, 不敢遠去, 期盼能再有轉機。

這樣的人有不少,但城中應當也有羴然人的奸細,明野派人四處搜集消息, 尋找有用之人, 花費了幾日時間。

一日午後, 有人奉命走到明野麵前,稟告從上京城中傳來的急報:“長公主已於十一日前出發,前往寒山城和親。”

周圍一片寂靜,此時正值中午,日光強烈,也無秋風,卻令他感到一陣寒意。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這位主將回道:“嗯。知道了。”

那般平靜,也那般刺骨。

*

九月,寒山城。

瑟瑟秋風下,是被掠奪家財,圈禁起來的百姓。北疆人知道長公主答應和親,許下承諾,不會大肆屠殺百姓。但每天都有許多新鮮的屍體從城中運出,扔到外麵焚燒殆盡,變成飄往天空的青煙。草原上的習俗就是這樣,他們作為戰勝者的一方,對戰敗的大胤人沒有憐憫,他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往往街道上前人的血還未幹,後人的血又灑了上去,整條街都彌漫著鮮血的鐵鏽味。

對於這樣的事,羴然族的首領,此次率領軍隊的四王子申袇是不管的,他樂見其成,鼓勵手下的人掠奪更多的財富。

太守府也早已被入侵的北疆人占領。此次前來的軍隊中有七個部落,但隻有羴然人為主,四王子申袇攜仆從謀士住在太守府中。

府中燈火通明,晝夜不熄。很多打了一輩子仗,卻從未踏足過大胤國土的羴然人嘖嘖稱奇。他們見過北疆外的大胤人,覺得那裏的土地也沒有比草原、比他們的家鄉好多少,貧瘠到幾乎種不出什麽,大胤人的體格還格外瘦弱,被迫在風沙中曆練得強壯。

原來真正的大胤是這個樣子。原來可汗說一定要打下這片土地。這裏是一個溫柔鄉,連秋日的風都是和煦的。

夜深露重,申袇在房間中與屬臣參謀接下來的路線。

他有著羴然人殘忍的天性,不夠沉穩,也不認識大胤的字,隻能靠謀士將地圖翻譯成他能看得懂的語言,而地方上更多的標誌他卻從未接觸過,不知道其中的含義,而遍布的河流似乎也會成為阻礙。

羴然人不會造船,於水戰也毫無研究。

但這些都沒有打擊申袇的自信,寒山城的一場仗令他了解什麽是真正的大胤人,瘦弱的不堪一擊,連武器都拿不起來,甚至無需武力,隻用恫嚇,他們都會嚇得瑟瑟發抖。

申袇道:“一城之中,有十萬青壯年的男子,竟毫無還手之力,連反抗都不敢嚐試。他們不能算是人。”

謀士道:“王子所言極是。”

申袇哈哈大笑:“他們隻配當我們的豬狗牛馬,連奴仆都不能稱職。”

羴然人將草原上的其他部落當做他們的奴隸,而在申袇心中,大胤人不夠強壯,安心種田行商,連成為他們奴隸的資格都沒有。

他這樣的輕視,又弄不懂複雜的大胤文字,隻是說:“不用這麽費心,大胤的皇帝會將一切拱手送上的!”

“慎言!”

一個蒼老嚴厲的聲音從沒有點燈的黑暗裏間中傳出,申袇扭過頭,看到他的父親,羴然人的領袖,草原上十三個部落的可汗,科徵闡從中走出。

科徵闡根本不在北疆,他將自己剩下的兒子布置在了那裏,自己卻隨著四兒子來到了寒山城。

因為他知道這一仗是巨大的機會,在目前的形勢中,遠遠比北疆重要的多。所以他舍棄了那些,隱藏行跡,隻等真正的戰爭。

寒山城隻是一個開始。

攻下寒山城後,科徵闡潛心研究接下來的路線,隻有很少幾人知道他在這裏,外麵的事都交給了申袇。

他的四兒子遠不如他的第十四個兒子。可四兒子卻死在了兩年前,死在了大胤人手中。

科徵闡不是想為他複仇,隻是覺得可惜,在這樣的機會麵前,達木雅比申袇有用的多。

真是可惜了。

最初收到費金亦遞來的消息時,科徵闡以為要麽是假的,要麽是大胤的皇帝瘋了。

但費金亦鍥而不舍,比起領土和城池,他更想借用外力,殺死和他爭奪權力的孩子。

科徵闡不能理解,但他選擇了接受,因為用傳統的法子,從崇巍關突破了。

明野是一塊硬骨頭,科徵闡在等他暴露出弱點,但時間太長太久,他實在等不下去了。而現在有了更好的機會,可以饒過明野,不費吹灰之力,拿下大胤的半壁江山。

費金亦的許諾絕不隻是一座寒山城,這打動不了他們,他承諾了很多,但科徵闡要的不僅僅是那些。

大胤內部空虛,沒有多少兵力,可以一路直下。但科徵闡沒有那麽做,隻是在等待長公主的來臨。

這是交易,也是把柄。

一旦長公主到了他們手中,費金亦的把柄也會被他們牢牢掌握。科徵闡不會殺了長公主,而是養起來,讓他為羴然人生兒育女。同時費金亦有叛國的罪名在他們手中,不得不暗地裏幫助他們,撤走守衛,到時候不費一兵一卒,就可得到大片領土。

然後停在費金亦的心理底線上,與大胤僵持,休養生息。利用攻占下來的大胤人提供財富,也重用大胤人,令他們施展才華。有才華的人不一定都是君子,任何人都可能公平地擁有,有才華的小人會為了金錢權勢折腰。

所以他確實打算殺掉寒山城中的人,但不是全部,隻是殺雞儆猴,不會留下老弱病殘,蓄養其他的大胤人,讓他們為自己勞作。

大胤人與羴然人不同,他們有一些羴然人不會的手藝,但在那些鐵騎兵戈之下,卻沒有反抗的能力。

科徵闡打算得很好,唯一的異變就是明野。

如果北疆還沒有占領別的地方,明野就率領大軍直接趕到,他們有可能丟掉寒山城,全軍覆沒,接下來的一切也成了鏡中花水中月,不可能實現了。

有謀士提出了這一點,科徵闡將深思熟慮後的結果和盤托出。

一年多的對峙中,科徵闡雖然始終看輕明野隻有二十歲的年紀,卻沒有真的不把他放在眼裏,他在明野身上花的心思,甚至比在任何一個兒子身上都要多。

科徵闡道:“明野不會不顧一切來到這裏。因為他很精明,也很會算計。這是他最大的優點。”

科徵闡已經六十有餘,卻還能和年輕人一般上馬打仗,他是經驗最豐富的獵手,所以了解年輕的對手。

申袇還不明所以,不知道父親為何如此肯定。

科徵闡飲了一口烈酒,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大圈:“他知道其中一部分兵力來了寒山城後,第一反應是北疆現在正處於空虛中。一邊是長途跋涉,不知輸贏的仗;另一邊是他自以為我們羴然人的根基,他會選擇最有利的那個,他要徹底消滅北疆還剩餘的人。”

崇巍關處留守的有科徵闡的三個兒子,他命令他們堅守,即使最後潰敗而逃也無所謂,將明野拖在那裏就夠了。

申袇終於聽明白了,他說:“那個雜種不會知道,草原才是我們真正的家,北疆的根基,是可以放棄的東西。”

為此科徵闡願意再犧牲幾個兒子,他有很多兒子,他們是他的血脈,也是他的手足,是可以用來消耗的武器。

科徵闡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大胤的疆域上,那些他魂牽夢繞的土地,隻要時間足夠,他就可以拿下,明野也無回天之力。

他是如此篤定,認為人生中最大的願望即將實現。

然後,科徵闡就吃了人生中最為慘烈的一場敗仗。比他二十二歲時,帶領兩千親兵出征相鄰部落,最後隻剩十餘人丟盔棄甲的逃回來還要慘烈。

在這場仗中,科徵闡失去了一切。

在不到一個月中,寒山城的城門被攻開第二次。

士兵從四麵八方而來,湧入這座不算龐大的城池,被當做豬狗奴役的百姓不敢動彈,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科徵闡難以置信,明野竟然真的舍棄了唾手可得的北疆,千裏迢迢趕來了寒山城。

除了明野,沒有人能這麽沉穩卻凶狠地推進,像一把舉世無雙的尖刀,會劈開一切他所到之處的一切阻礙。

科徵闡敗得這麽輕易,這麽意想不到。

但他並不認輸。在認清目前的局勢已經無法挽回後,科徵闡親點了數百最精銳的輕騎,命令四兒子申袇為自己斷後。

戰場上就是這樣,總要舍棄些什麽。但隻要留住一條性命,就會有重來的時候。

他才六十歲,可以達到八十歲,直到不能上馬,他會將自己的權柄交給下一任繼承人。

羴然人沒有輸,草原上的勇士永遠不會失敗。

隻是明野是真的不能留了,該怎麽才能殺了他。即使在逃命的路上,科徵闡也沒有停止思考。

直到他看到不遠處的追兵。

明野騎在馬上,幾乎就要追趕上來。他們從未離得這般近,近在咫尺之間。

科徵闡甚至能感覺到飛揚的塵土湧入自己的鼻腔,令他窒息。

明野手中拎著一個頭顱,朝急速奔馳的輕騎中扔去。科徵闡沒來得及細看,隻辨認出那顆頭的辮子上點綴的綠鬆石,是他的四兒子。

科徵闡沒有時間悲傷。很快,那個頭顱就被馬蹄踏碎成了肉泥,再也尋不出蹤跡了。

人與人之間,生前死後也並無什麽不同,大胤人和羴然人都是由血肉構成的。

明野拔刀而起,那鋒利的刃割下科徵闡的頭顱。

自始至終,科徵闡從未想過自己會死在這裏,死在明野手中。

明野揪著科徵闡的頭發,他的神色平靜,隨意地往後一丟,不知落在誰的懷中,視若珍寶地抱住。

士兵吹向號角——寒山城大捷。

滿城歡呼,他們得救了。

這卻不是結束,還有事要做。

寒山城的太守已經棄城而逃,品階稍高的官員也被羴然人屠戮殆盡,剛剛又經過一場大戰,城中必然一片混亂,不得不管。

太守府的正廳中又點燃燭火,裏麵有十幾個勉強找出來的官員,還有些此次前來得力的將軍屬官。

親衛尋出了些幹淨茶盞,沒來得及泡茶,隻煮了些熱水,遞到明野麵前,請他一用。

明野坐在主位,袖子挽起,一旁的軍醫正在為他包紮。城破之時,他身先士卒,免不了會受傷。但幸好都不算嚴重,方才用手臂擋住飛箭,箭頭嵌入血肉裏,還在滴滴答答地淌著血。

下座的官員先是磕頭跪謝大將軍的救命之恩,然後稟告起了目前城中的狀況。

細聽過後,明野給眾人都吩咐下了命令,各司其職。首要便是救濟百姓,恢複日常生產,再來便是清剿殘兵,不能任由他們逃出去。

明野沒有留俘虜。戰場之上,非生即死。這些羴然人體格強壯,手握利器,此時不立刻清剿,隻會在寒山城周邊禍患一方。他命百人成隊,搜索逃兵,不問緣由,沒有借口,見者皆殺。

這麽一番安排下來,也耗費了兩三個時辰,外麵的天都蒙蒙亮了,正廳中的那些官員也都疲憊不堪,唯有明野與昨夜似乎沒有什麽兩樣。

明野隨手用親衛遞來的帕子擦了擦受傷的血漬,看了眼挑出來還留有餘力的三百名衛兵,準備再度啟程出發。

通判不知道他要去做什麽,便問道:“大將軍所去何處?”

又擅自道:“此時正值黎明,大將軍又才打下一場硬仗,不如在城中稍作休息,整頓一番,再忙要務。”

其實也是怕明野不在城中,鎮壓不住北疆殘兵。

明野道:“有點事。很重要的事。”

*

古代的交通不便,這是容見第一次出這麽遠的門,坐這麽長時間的馬車。

除卻長途跋涉的疲憊,更多的是心理上的難熬。

逐漸靠近寒山城時,除了費金亦派來監督的幾人,以及隨行的羴然人,幾乎所有人都陷入了絕望。

而負責護衛的章三川更是不止一次的暗示容見,首輔的意思是萬不得已之際可以攜長公主逃走,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到達寒山城之後,他們究竟會麵對什麽。

容見還在等。

理智上總覺得很難,但感情上是完全的相信。

但也不能這麽下去,容見在想找個地方把靈頌和四福也留下來,大不了讓他們等等。

明野會來,他也會回去接他們。

容見閉著眼,靠在車壁上,正想著這些事,一動未動,腳腕處的雙生鈴卻驟然響起。

在過去的一年半裏,容見嚐試過無數次,想要搖晃這個鈴鐺,但是它像是缺乏什麽零件,所以永遠不會響起。

很輕微的聲音,本應被馬蹄與車轍行走的聲音淹沒,卻那麽突兀地出現在了車廂中。

容見難以置信,一時如墜夢中。

但裙子十分繁複,他將鈴鐺係在□□的腳腕上,一時竟拿不出來。

正在容見糾結猶豫間,簾子卻忽然被人挑起。

容見一怔,偏過頭,挑開簾子是一把漆黑的刀鞘,和明野從前的不一樣,他有一瞬的失落,懷疑自己方才是在幻聽。

然後,他就看到明野騎在一匹白馬上,左手勒住韁繩,右手用刀鞘挑開了簾子,就那麽在車窗邊,俯身看著車內的自己。

很平常似的,就像過去的每一次。

大胤的習俗是出嫁時要用扇子遮麵,但倉促之間,容見連扇子都沒有拿,他們就這麽沒有任何隔閡的麵對麵相見。

容見的心跳不可抑製的加速,他咬了咬嘴唇。

明野低頭看著他,神色非常認真。

可能沒有人見過這麽認真,這麽害怕失去的明野。

和親的路上,容見雖然沒有吃很多苦,但長途跋涉過後精神還是不太好,臉色蒼白,像是透著光,上了釉色的薄瓷,一碰就要碎了,五官顯得更精致美麗,是很脆弱的、不似真實存在的美麗。

他穿了一身嫁衣。

秋日的太陽不再灼熱,也沒有那麽溫暖,照耀在大地上的色澤更接近荒蕪,一切都變得黯淡。

容見的嫁衣是紅的,那樣濃烈的顏色,像血一般在殘陽中流淌的鮮紅嫁衣。

也在明野的心中流淌。

時隔一年半,他們重新相見,在眾目睽睽之下,在所有人麵前。

沒有太多顧忌的,明野鬆開韁繩,伸出手,捧起了容見的臉。他的手很冷,掌心多了一些細碎的傷疤。

容見很順從地仰起了臉,他望著明野,心跳得那麽快,喉嚨卻似乎被什麽堵住,說不出話來。

明野叫他的名字:“容見。”

嗓音不高,但也沒有刻意壓低音量,周圍所有人都能聽到。

這是無人能提起的、長公主的閨名。

他們就這樣對視了好一會兒,容見緩緩眨了一下眼。因為明野背對著太陽,他看著明野,就必須要直視烈日,眼睛也變得酸痛,繼續著生理眼淚,卻還是不願意移開。

明野居高臨下,將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他知道容見在為他忍受痛苦,他知道容見的眼淚不僅僅是因為太陽。

終於,他為容見擋住太陽,又說:“殿下。”

容見很輕地“嗯”了一聲,淚水便滾落在明野的掌心。

在場之人,無論是公主身邊的錦衣衛,還是明野的近身侍衛,皆低下了頭,無人敢直視這一幕。

作者有話要說:

在明野麵前,永遠會流淚的容見qwq

感謝追文,評論抽二十個紅包!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