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和親

費金亦也沒有料到。

他是這件事的始作俑者, 而在他的計劃中,本該是手握大權的容見拒不和親,羴然人屠戮寒山城, 引起民怨。然後鐵騎直下, 再下一城或繼承,容見逼不得已, 隻能去和親。

現在才隻是一個開始, 容見竟然就這麽屈服了?

費金亦愣了愣, 又反應過來, 覺得容家的人, 從容寧到容見,確實都心思淺薄,經不得驚嚇, 他果然應該是這天下之主。

於是便從台階上走了下來,要將這出戲演到底。

容見退後了一步,避開了費金亦伸過來的手,半垂著眼的神態看不出有什麽驚慌失措。

費金亦也沒強求, 裝作不在意, 收回了自己的手。

木已成舟, 容見已在大庭廣眾之下做下承諾, 即使想要反悔, 世族也不可能允許。

在這樣的一場沉默中, 朝會也將悄然結束,容見走出了門,沒有人敢攔住他。

費金亦回到皇座之上, 自始至終, 他想要的隻有這個位置, 現在也確實守住了。

雖然之前謀劃著,容見與費仕春成婚,費仕春便能按照自己的前路,名正言順登上皇位,延續血脈,繼承姓氏。現在行不通了,隻得再做打算。

可這些都算不了什麽,容氏終將斷絕,他才是最後的贏家。

想到這裏,費金亦極隱秘地笑了笑,對王之衡道:“王大人,你是禮部尚書,快些時候去準備與羴然人的和親事宜吧。萬萬不可怠慢了為大胤百姓如此付出的長公主。”

即便崔桂還沒能猜得出來,這件事的幕後黑手是費金亦,但也看出了皇帝的欣喜之情。

是的,這就是大胤現在的皇帝。為了鏟除皇位上的阻礙,他什麽都能利用,從前的世族他視而不見,現在入侵的羴然人,也是他趕走長公主的工具。

崔桂確實不在意這個天下屬於哪個姓氏,但他知道費金亦絕不能再在皇位上待下去了。

可容見卻輕易地答應了下來。

崔桂胸口一震,心亂如麻,麵上看起來還很鎮定,實則是強自支撐。

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容見剛走出太極殿,門口等著的陳嬤嬤就跪到他麵前:“殿下,太後懿旨……”

連太後那邊都聽說了,看來費金亦早已做好準備,將消息放出去了。

容見敷衍道:“今日有事,祖母那邊不能侍奉,請嬤嬤知會一聲吧。”

他的確答應了下來,但絕不是認輸。

*

這是今年第一場連綿的秋雨。

雖然有人打傘,但容見走得匆忙,裙角還是被地麵的積水打濕了。

門簾前的侍者瞧見長公主來了,慌慌忙忙地打起簾子。

如今宮廷內外,已亂作一團,他們這些宮人更是惴惴難安。

隨侍的小太監收了傘,在簷下抖著傘上的水。

崔桂等在屋裏,心情焦灼,坐立不安,一看到容見進來,就立刻迎了上來。

他啞然了片刻,開口道:“早晨在太極殿中,殿下可是糊塗了。”

怎能如此輕易答應下來?

容見低聲道:“首輔莫急,本宮現在來,正是為了此事。”

崔桂長長歎了口氣。

待到朝會結束,那些人終於也反應過來了。這件事並不是隻和長公主有關,還和他們的身家性命聯係在了一起。以費金亦的性格,在長公主離開後,絕不會放過他們。

容見找了張椅子坐下來:“上京城中已有消息,大將軍處應當也知道了。”

崔桂道:“殿下此言不假。但大將軍即使知道了,路途遙遠,羴然人給的期限這般短,也無法商議啊……”

他一邊說著,一邊朝這位年輕的長公主看去。大約是才從雨中走過的緣故,容見的鬢發間沾了些潮濕的水汽,這些令人覺得可憐哀愁的細雨,卻將他的神情襯得更為果決。

一旦落入羴然人手中,容見必然九死一生,然而他卻是現在所有人中表現得最為從容冷靜的一個。

連崔桂在這半日都失了分寸。

容見知道自己必須要冷靜下來,否則現在的局勢就會順著費金亦的心意,徹底崩盤。

他說:“事情緊急,沒有商量的餘地。隻能本宮答應和親,裝作順從,使羴然人掉以輕心,而大將軍從崇巍關出發,一路疾馳而去,突襲寒山寺。”

崔桂覺得此舉並不可行,太過理想化了,還是堅決不同意,苦勸容見留下來。

容見思忖片刻,對崔桂道:“羴然人拿寒山城的百姓威脅,本宮不得不去。即使他們的鐵騎不一定能繼續南下,也許被阻攔在半路。但是一城的百姓,卻一定會死在他們的屠刀下。”

崔桂不是不知道,卻還是提出質疑:“即使殿下將生死安危隻置於腦後。但北疆人狼子野心,做事從來都是出爾反爾,此等承諾,怎敢相信?”

容見偏過頭,眼珠子轉了一下,他的聲音很輕,輕到了極致:“首輔還不明白嗎?這是費金亦做的局。”

他的眉眼上沾著雨水,連嗓音都是涼的,一語驚醒夢中人,崔桂豁然開朗,同時也寒毛卓豎。

這樣一切都能解釋得通了。

羴然人怎麽能那麽順利地攀越群山,因為有費金亦在暗中相助。

而他所做的事,以數十萬臣民為性命為代價,就是為了讓容見前去和親。

一個身處至高之位的皇帝,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而賣國,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容見的手指細長纖瘦,此時凍得有些青白,骨節扣在桌案上,繼續道:“所以在本宮沒有到達寒山城之前,北疆人不會動手。因為這是一場交易。費金亦不會允許他們大開殺戒。如果他們違背承諾,本宮可以原路返回。到時候對於費金亦和羴然人,都是得不償失。”

在太極殿,聽到寒山城目前的處境,以及那個令人迷惑的條件時,容見頃刻間便明白過來,這是費金亦做的局。

他可以推諉,費金亦沒有能力強迫他和親,但容見不能那麽做,也不會那麽做。

崔桂已完全明白過來了,但他還是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殿下,萬萬不可。”

他是能夠唾麵自幹的人,著眼於天下,願意犧牲小我,所以在這樣的時刻,他也能夠狠心舍棄寒山城的百姓。因為萬一容見出現意外,費金亦繼續在皇位上待下去,他此時能賣國,之後便能作出更可怕的事。

一城數十萬百姓的命是無法承受之重,但大胤餘下的數千萬百姓的性命則更為重要。

崔桂懇切道:“既然如此,殿下更加不能離開上京和親。微臣願意做這個罪人。”

他不顧惜自己,從很久以前到現在,崔桂為了這片土地,傾其所有,付出一切了。

此時此刻也不例外。

容見很輕地歎了口氣,嚐試寬慰這位老臣:“首輔言重了。”

他無法在兩年內成長為一個合格的政客,可以完全用利益權衡得失,或許終其一生都不能做到,因為容見不是從小在這裏長大的古人,他有一顆柔軟的心,不能對數十萬人的生死視而不見。

如果可以挽救,容見就一定會救,即使是以自己為賭注。

所以在太極殿中,他明知道是陷阱,還是選擇了去。

容見站起身,扶起這位枯瘦的老人,知道他已經竭盡全力,為了挽救大胤:“大將軍一定知道怎麽做,會趕在本宮到達寒山城前,解決這一切。隻是本宮不在的日子,首輔卻還要坐鎮上京,不能讓費金亦的奸計得逞。”

其實容見並不懂軍事上的事,他對那些一竅不通,連古代的地圖都看不懂,此時說的話,沒有任何事實上的依據。

這樣的決定,可能孤注一擲,可能愚蠢笨拙,但容見還是會選擇這麽做。

崔桂泣不能言。

他渴盼明君,渴盼能主,等來了眼前的長公主,卻又會因為他的過於仁善而陷入的險境感到苦痛。

世事不得兩全,崔桂知道他心意已決。

容見認真道:“本宮相信大將軍。”

他相信明野。

*

寒山城急報,一路快馬加鞭,傳到了崇巍關。

周照清找明野有事,正走在路上,見明野從帳子中走了出來。

明野半垂著眼,是一貫平靜冷淡、泰山壓頂都不會動容的神色,手中握著一張薄薄的信紙,隻是似乎很用力,連指節的形狀都變得非常明顯。

周照清猜測是方才送來的戰報,馬蹄聲太急了,他隔著老遠都聽到了。

明野低聲對一旁的親衛說了幾句話,那人便跑著去傳話了。

周照清又看了幾眼,總是覺得不大對,高聲道:“將軍。”

辦完了糧草的事後,周照清本來是打算告辭的,邊境的天氣太冷了,他這樣的人待不住。

明野迎著光看了眼天色,微微皺眉,對他說:“有要緊事,你也來。”

真正的嚴冬還未來臨,隻等這一場將下的、淹沒一切的大雪。

一刻鍾後,軍中重要的將領和後勤處的負責人都到了明野的帳子裏。

眾人才得知消息,原來北疆人抽出一部分兵力,跋山涉水,去了寒山城,並將城中百姓當做籌碼,威逼長公主和親。

郭子樊是個急性子,當即道:“怪不得這些日子北疆那群狗雜種都龜縮在關外不敢動彈,原來早偷偷摸摸去了別的地方!”

明野站在沙盤邊,指示道:“寒山城那邊不能不管,是數十萬條人命,必須派兵前去支援,且隻能勝,不能敗。”

所有人都知道,如果寒山城死了那麽多人,這兩年的仗也算是白打了。

幾人的神色都分外嚴肅,聽從明野下一步的指揮。

明野卻似乎沒有那麽緊張,他說:“下雪之前,要打一仗,且要先攻。”

郭子樊疑惑地問道:“既然要分兵前往寒山城,何必又大動幹戈,暫且按兵不動,不是更為安全?”

明野隨意道:“兩邊都空虛,更要佯做攻勢,使他們不敢出兵。”

寒山城的消息已經傳出來了,大胤這邊的人知道對方兵力不足,不出兵反而奇怪。

但明野的語氣有點奇怪,似乎很不耐煩,連郭子樊這樣的性情都能聽得出來。雖然戰事告急,一般人都會有所異動,但明野不是一般人。郭子樊身為副將,曾和明野一同率領五百精兵火燒北疆糧倉,差點被羴然人追上。那樣的瀕死之際,明野都胸有成竹,沒有一瞬間的動搖。

另一邊的校尉喬術附和道:“大將軍所言極是。就是前往寒山城的人選更是重中之重,不知哪位……”

這場仗不可能贏得輕易,要以長途跋涉的疲憊之師打敗在寒山城固守的羴然人,一旦失敗,就是埋葬了寒山城數十萬人的性命,終其一生都要背負起這場禍事,任天下人指責。是個吃力不討好,說不定要將自己的命都搭進去的苦差事。

明野抬了抬下頜,不急不緩地打斷他的話:“我親自去。”

作為主帥,明野本該坐鎮軍中,不應輕易離開,是理所當然的事。他卻選擇親自前去,如果出錯,就是身敗名裂。

在場之人,無一不驚訝錯愕。

但這兩年下來,明野從未出錯,在軍中威望極高。他的話已經出口,不會有人質疑,所以紛紛答應下來。

本來還在休養生息,突然多了這樣的大事,軍中又立刻馬不停蹄忙碌了起來。

帳中隻剩明野和周照清兩個人。因事情來的突然,周照清也必須留下看顧糧草,準備後勤。

周照清倒沒有推辭,他是不懂打仗,卻很明白利益交換的道理,理智道:“此時北疆正處空虛,再打下去,不就能將他們徹底趕回草原了嗎?寒山城之事,雖然著急,也不用你親自前去吧。”

這麽說著,抬頭朝明野看出。

帳子中的燈光昏暗,連明野的麵容也都模糊在其中了。因為明野以身作則,軍中上下都極度節儉。此時的火燭也遠不夠將帳子裏事物照得明亮。明野願意省下這一點,分派給底下的士兵。因為他知道夜裏多這麽一點燭火都很重要。

明野是一個將利益算計到了極致的人。

周照清不覺得他不明白,但還是忍不住提醒。

他自認為想得很周到:“至於公主,身份尊貴,總不可能輕易出城和親。”

明野聽到這話,偏過頭,目光停在周照清的臉上,過了好一會兒才移開。

周照清心中悚然一驚,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做錯了什麽。

明野沒有表現出生氣,他叫了一聲周照清的字,輕聲道:“我是為了救人。”

周照清聽了,覺得後麵還有話,明野卻沒有說出口。

有的話明野不會說給人聽。

就像沒有人了解真正的明野,周照清也不能。他是知道明野的過去,但也是是比別人稍多一些。

所以當時周照清不能明白。直到幾日後,明野早已率領大軍離開,上京城中傳來消息,長公主自願和親。他在大雪中站了半刻鍾凍得打哆嗦才反應過來。

明野的確不是聖人,也不可能成為聖人,他卻將心放在了那樣一位長公主的身上。

明野也是為了救已。

長公主是他的半身。

周照清長歎一口氣,搖了搖頭。

到了離開當日,前線的戰事響聲掩埋了去往寒山城的行軍動靜。

明野拉著韁繩,坐在一匹白馬上,身側佩戴的不是一貫用的那把刀。那樣的刀,殺人可堪一用,在戰場上卻顯得太薄太窄,該用更重的刀。

來到北疆後,明野換了新刀,然而那把刀也磨舊了,刀柄隨意用布條裹住,掛在腰間。

明野道:“生死一戰,皆在於此。”

*

當日容見願意當庭答應和親,沒有假裝拒絕,拖延時間。一來是因為不想給費金亦和羴然人對寒山城百姓動手的借口;二來一旦他答應這個條件,畏首畏尾的人就變成了費金亦,費金亦害怕他撕毀承諾,容見然而能轉攻為守。

容見沒打算束手就擒。

所以在接下來的幾日中,容見提出諸多條件,具體的細則一談再談,費金亦逼不得已,隻能退讓。

容見要求護送的隊伍必須由他親自挑選,得保護自己的安全。至於羴然人和皇帝,則可指派幾人隨行監督,每到一處驛站,將消息快馬傳回上京和寒山城,以做憑證。

對於費金亦而言,隻要容見離開上京,朝中諸事都會重回他的掌控,到時候再打發了羴然人,便可高枕無憂,所以一一答應了下來。

啟程當日,天氣很好。容見換上了那身臨時趕製的嫁衣,坐上了裝飾奢華的馬車,身邊有陪同而來的靈頌和四福。

人都有私心,容見本不願意他們跟隨自己一同陷入那樣危險的境地。雖然他已打點好了銀兩,打算在路上將隨行的侍從都放走,不會真的帶到寒山城附近。

但靈頌和四福還是纏著跟上來了。

四福自不必說,他本來就咋咋呼呼,現在已經是涕淚橫流,說不出話了。

還是靈頌足夠冷靜,將容見的擔憂一一道出:“殿下是自相矛盾。如果真的沒有危險,又為什麽不帶上我們?”

容見沒有辦法。

但是周姑姑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容見安撫了好久,說是如果到時候逃跑,周姑姑腿腳不靈便,反而不方便,況且長樂殿也得有人照看,否則回來後到處安插了眼線,才是寢食難安。

除此之外,容見臨行前留信給了崔桂。不僅寫明了之後的政事安排,也說了萬一他無法回來,所有大權,皆交付給大將軍明野。

容見到底不是才畢業的大學生了,這一年半來,成長了很多,知道萬事都有有所準備。

他相信明野會來,但不是所有人都會信。

事無絕對,總有萬一,人力是有極限的。

但有些事還是不得不做。

馬車動身之事,長樂殿的宮人哭成一片,哀戚之聲,縈繞在長樂殿的上方,久久不能散去。

容見倒沒有想太多,他知道事已至此,隻能繼續走下去。

直到宮門大開,容見才忽然意識到什麽似的。

他掀起簾子,偏過頭,回首望了一眼這巍峨的太平宮。天光驟亮,傾瀉而下的日光將整個宮殿籠罩其中,看起來無邊無際的綠瓦紅牆被襯得精致美麗,卻也冰冷至極。

容見怔了怔,放下了簾子,不再看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次是真的快了qwq

(飛快碼字)(垃圾鍵盤再度著火)(狐狸毛燒著了)(吱哇亂叫)(跳到河裏)(不會遊泳,即將淹死)(被路過的好心讀者撈起)(擦毛)(親親)(再親親)(滿血複活)(用爪子在鍵盤上敲下幾個大字:明日見明天就要見麵啦!)

感謝追文,評論抽二十個紅包!

晚安!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