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指揮僉事

到了臘月十五當日, 晚上宮裏頭要辦家宴,宮女太監也想著晚上有難得的空閑,可以去放蓮花燈許願, 得盡早做完事, 闔宮上下忙成一團。

書齋也都放了假,不用上課。容見舒服地睡了個懶覺, 磨磨蹭蹭到巳時末才起, 外麵的侍從都不知道公主醒了, 他頗有閑情逸致地偷懶, 像個無聊的小學生一樣在妝奩裏挑挑揀揀, 選出幾樣最漂亮精巧的,又去櫃子裏把裙子都挑好了。

周姑姑進來的時候,看了一旁擺著的東西, 奇道:“殿下不是不愛穿紅的嗎?”

容見怔了怔,又熟練而自然地說謊:“今日有宴會,穿這個顏色喜慶些。”

周姑姑點點頭若有所思:“殿下說的也是。”

其實不是。容見心虛地想,他隻是那日看到簷下的緋紅衣袍, 忽然覺得這個顏色也不錯, 正好今日出門是要見明野, 無意間選了這一件。

出了長樂殿後, 容見身後跟著的人依舊不少。

等到了園子前, 容見同為首的人說了幾句話, 便單獨進去了。

因園子被錦衣衛提前探查了一遍,裏麵沒有別人,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下, 且負責的經曆提前被章三川叮囑過了, 所以順水推舟, 讓容見一個人進去了,他們在外麵守著,但時間也不能太長。

容見沿著小路往裏走的時候,抬眼一眼,明野已等在那裏了。

宮中的侍從都有事要做,隻有早晨有空,天亮後就沒有閑時了,所以要祈福的老早就掛好了木牌。現在枝頭上的祈福木牌琳琅滿目,銀杏樹早已落光了葉子,此時卻像是生長了別樣的葉片。

一看到明野,容見就有些著急了,他提著裙子,快步跑了過去。

明野迎了上去,他說:“殿下怎麽這麽著急?”

容見微微睜圓了眼:“有嗎?”

他的體質不佳,跑幾步路就會喘,頓了頓,停了一會兒才接下一句話:“不是很久沒見了嗎?”

所以才會著急。

實際每天都在見麵,隻是不像從前那樣有很多單獨相處的機會。

明野走到他的身邊,語氣有些抱歉:“最近有點忙。”

才出了那樣的事,錦衣衛都忙成這樣,宮中侍衛很忙也是理所應當。

容見沒有怪罪他的意思,就是習慣性地和明野談這些瑣事。

他今日穿的是紅裙子,往日身上很少會有這樣的顏色,雖然在宮外時也挑了一件,但染色的工藝與宮裏無法相比,這一條才算是輕如薄紗,色澤濃烈。

明野注視了容見一小會兒。

容見似乎無知無覺,他偏著臉,抬起頭,看著身側的明野,問:“怎麽了?”

他的眼睛很漂亮,但因身份尊貴,時刻需要演戲,所以顯得冷淡疏離,隻有和明野說話,看向對方的時候,才顯得有幾分多情。

明野道:“沒什麽。殿下今日很好看。”

容見來沒來得及回答,身上的暖意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刮散了。

冬天的風很冷,明野站在風口,替容見擋住了大半。

樹上的木牌也被風吹得互相撞擊,哐當作響,發出清脆的聲音。

大約是清晨時來寄的,時間又趕,所以不太牢靠,有幾個木牌掉了下來,其中一個差點砸到容見的肩膀,幸好被明野抓住了。

容見低頭一看,四處都落了木牌,是那些人珍貴的願景。

既然看到了,總不能視而不見。

容見一一拾起,踮起腳,將木牌掛回枝頭,努力寄得更牢靠。

又覺得有點好笑,說好了邀約,但時間短暫,園子裏什麽都沒有,結果是在這做義務勞動。

明野將最後一個木牌遞給他,容見沒有看上麵寫了什麽,他的手凍得有點僵,嗬了口氣,將木牌掛回樹上。

明野在背後看著他,語調很輕:“殿下總是這樣好心。”

容見轉過頭,朝明野走去:“也不是好心吧,就是正好碰到了。”

明野走過去,漫不經心地問“殿下約臣來這裏,替別人拾了那麽多,自己不掛祈福木牌嗎?”

容見眼神遊離,有點別扭地坦白道:“我就是,就是想約你出來。”

借口不重要,重要的是約的人。

不過掛祈福木牌確實是個正當的借口,應付陳玉門是這樣,應付長樂殿的人也是如此。

於是四福特意給他留了個木牌,周姑姑親手打了絡子,放在隨身的錦囊裏。

臨行之前,靈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容見將木牌從錦囊中拿出來,上麵是空白的,不知道該寫什麽。

明野看著容見,他似乎總是會因為這些小事而猶豫不決,卻讓明野覺得很可愛,便問道:“殿下有什麽願望嗎?”

容見想了又想,用小指蘸了口脂,在木牌上寫了“平安”,本來還想寫“健康”,結果根本寫不下。

有點泄氣。

明野沒有笑他,認真地問:“聽說掛在高處更好,殿下難得掛一次,要不要掛得更高?”

其實容見不信這些,就是湊巧來了,錦囊裏裝了,明野也問了,好像來都來了,不順道掛一下以後會後悔。

但容見以為明野的意思是會幫他掛,畢竟明野的個子那麽高,又會輕功,沒料到是被突然抱起,坐在他的臂彎間,明野的手扶著他的腰和後背。

容見嚇了一跳,他的裙子層層疊疊,緋紅的裙擺上的金線繡出繁複精致的花紋,在明野的臂彎間綻開,像一朵開在冬日裏,很美麗的花。

明野活到這麽大,見過的人不計其數,但都沒有產生過什麽多餘的感情,甚至沒有能讓他動搖過的人。

容見是唯一一個,隻有容見能令明野的心泛起波瀾,是改變他的人。

容見從未經曆過這樣的姿勢,在半空中搖搖晃晃,不敢往下看,總有些害怕。

他聽明野說:“聽人說,掛的時候閉眼祈福會更容易實現。”

他的話裏有些引誘的意思,容見不自覺地閉上了眼,也浮現出真正的願望。

明野的認知,明野的一舉一動,明野的每一句話,似乎讓容見產生錯覺,願望真的會實現。

容見寫的也是平平無奇的平安,心裏不由地想,明年的此時此刻,鑰匙明野還在自己身邊就好了。

最後還是很俗套地掛了祈福木牌。

生長了五百餘年的銀杏樹上擺滿了芸芸眾生的願望。

容見的木牌,容見的願望與別人也沒什麽不同。

掛完木牌後,外頭的錦衣衛大約是等急了,已經有人進來了,容見聽到響動,隻好提前告別。

明野在原地站了片刻,又等了一陣風,容見的木牌沒有掉。

他走出園子,沒有去往常當值的地方,而是反方向去了另一個衛所。

裏麵零零散散站了十幾個人錦衣衛,為首的一人品階很高,他問:“今晚的事何其緊要,你去哪了?”

在一眾錦衣衛裏,明野是唯一穿緋袍的那個,這樣的顏色顯得輕浮。

而且他的年紀實在很輕,即使氣質內斂沉靜,有舉重若輕般的從容,也叫這些相識不久的錦衣衛不能放心。

這些錦衣衛都是有真本事的人。孫東在能做到同知的位置,甚至比原先的章三川更得勢,絕不僅僅靠著妻子的娘家,他拉攏人很有一套,對待有本事的手下也非常照顧,令人甘心情願為了錢財利益為他辦事。

明野身上沒有佩刀,卻是今晚必不可缺,甚至可以說是最重要的任務。

他輕描淡寫道:“不必著急。”

*

從園子中回來後,容見待在長樂殿中,等待著晚上的家宴。

本來的計劃是,北疆人的刺殺無事發生,容見正好借此機會說為太後祈福,出宮同明野遊玩。但達木雅真的把他擄走,且在外麵待了一夜,容見身邊多了這麽多人,出宮之事也不用再想,因為必不可能了。

直至黃昏時刻,容見和眾人一同到了合福殿,依照規矩坐下,大多時候都心不在焉,偶爾會閃過今天早晨在樹下站著的明野的臉。

本來是可以出宮的。容見不免有些失望。

其實那晚本來很平平無奇,容見又一直在走神,連皇帝說的話,太後的意有所指都沒太聽清,至於那些來往的嬪妃更是一個都沒記住。和討厭的人相處,無論做什麽都沒有意思。

宴會過半,容見實在覺得無聊,屋子裏又熱得厲害,他困得厲害,隻好叫靈頌給自己要盞冷茶,喝幾杯也精神些。

靈頌出去後不久,外麵忽然喧鬧起來,一名錦衣衛走上前,湊到費金亦身邊,似乎是說了什麽。

費金亦喜形於色,連說了幾聲好,下麵的人議論紛紛,不知發生了什麽。

待那錦衣衛退了下去,費金亦才開口道:“前些時候,北疆人作亂,南愚人妄圖以厭勝之術謀害朕,雖然當時錦衣衛內的奸賊已被拿下,但搜查並不徹底,還有奸細隱藏在宮裏。今日錦衣衛將一幹奸細,悉數拿下。朕起臥之間,不必再受威脅。”

原來如此。

容見聽完了,沒有什麽想法。

也許是蝴蝶效應,其中發生了什麽意外,又或者是原文中沒有提到的事。

直到費金亦召見此次的有功之臣,容見抬眼看去,那群人中有一個穿了一身緋色衣袍,並不是錦衣衛,身影還有些熟悉。

——是明野。

容見像是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在這樣的天氣裏,再怎麽昏昏沉沉,都在瞬間清醒過來了。

明野立在那群人中,是一如既往的鶴立雞群,他不是錦衣衛,沒有禦前帶刀的特權。

鮮紅的血混合著冷的雪水,在他的指間緩慢流淌著。

明野偏過頭,看了容見一眼,若無其事地走了過去。

容見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想為明野擦去那些。他們同處一地,不過隔了幾步路,卻仿佛就是咫尺天涯了。

而另一位錦衣衛同知孫東在則立於最前麵。

他沒有太大本事,很會拍馬屁。費金亦不是不知道。但孫東在作為錦衣衛,誣陷商戶,搜刮錢財,填補皇帝私庫;拷打文臣,栽贓陷害,這些事做的很好,費金亦很滿意。但是在抓異族奸細這樣的事上,費金亦就沒指望他有什麽建樹。還是孫東在自己來稟告,說宮中僅在錦衣衛中有一個南愚人,實在不大可能,他有一法,可以揪出剩餘的南愚人,為陛下革奸鏟暴,叫費金亦日後安枕無憂。

費金亦沒太當真,卻沒想到他真能用真憑實據抓到南愚人。

這場清理由明野親手促成,他利用孫東在的不甘落後,也知曉南愚人的不為人知的習俗,這源自他的出生,在知道自己的身世後,他的確查看了很多與天神遺族相關的事。

明野也會名正言順地獲得權力。

明野想要很妥善地將容見保護好,就必然要擁有權力。可能他本來不是這麽打算的,或許用一種更溫和、更不起眼的方式,但都因不久前發生的事而改變。

因為容見恰好很想要。

而有了這個機會,上次明野單刀打敗達木雅的事也可以提起,數功並賞。

孫東在指揮有功,賞金千兩。

接下來是明野。

聽到明野被擢升為錦衣衛指揮僉事,賜飛魚服繡春刀時,容見的心神震顫,連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

他,他不能接受。

容見心亂如麻,即使他是個半路出家的古代人,對於古代這些事也不熟練,但到底當了幾個月公主,知道這代表著什麽。

與隨處可見的宮廷侍衛完全不同,錦衣衛指揮僉事隻居於指揮使和同知之下,以明野現在的身份,除非犯下什麽抄家滅祖的大族,不可能再流放棄都。而一旦犯下那樣的罪,費金亦卻不可能留下他的性命。

那明野怎麽去棄都,再從那裏起勢呢?

容見不明白,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在這本因明野而存在的書裏,他沒有犯下任何過錯,命運卻麵目全非,不知要去往何處了。

費金亦的稱讚,錦衣衛的受傷,接下來的所有事,容見強打起精神,想要很認真地聽,找到其中的緣由,然而那些話那些事卻仿佛與他隔得很遠,他什麽都聽不清看不見,留下來的隻有恍惚。

漫長的時間過後,一切結束。

明野轉過身,與容見對視了一眼。

大約是注意到容見很在乎他手上的血跡,明野隨意用袍子擦了擦。

在此之前,明野雖身居陋室,官職低微,無權無勢,但衣著一貫幹淨,很少有這麽不講究的時候。

明野隻是不想讓容見再看到他指間的血了。

容見終於明白過來什麽,他像是從很高的地方跌墜,猝不及防下摔得很重,要粉身碎骨了。

明野沒有錯,錯的是容見。

容見改變了明野的命運。

*

一幹錦衣衛走出殿門,孫東表現得揚眉吐氣。

做完了這樣的大事,得了臉麵,以孫東在的性格,當然是要叫上一幫下屬,既是為了明野,也是為了自己慶功。

明野微微笑著拒了,沒有去。

孫東在的臉色不太好看,但也無可奈何。實際上這事從頭到尾都是明野籌謀的,麵子上也給足了自己,而現在如此風光,也不可能過河拆橋。

明野還在自己手下當差。

這麽想著,孫東在道:“知道你年輕氣盛,以差事為重。這次就算了,下一次吧。”

明野隨意應了一聲,他看到遠處亮起的燈,快要結束了。

端茶回來後,靈頌恰好看到明野受賞的場景,她吃了一驚,看著容見的臉色,隻覺得不好。

本來筵席一罷,她聽容見的意思,讓錦衣衛今日別跟著了,就回個長樂殿,出不來什麽事,卻見到一旁的明野。

靈頌愣了一下:“明侍衛,不,您現在是指揮僉事了。”

明野笑了笑:“托你幫個忙。”

容見失魂落魄,任由靈頌領著,都沒意識到自己走的不是來時的路。

片刻後,他意識到身邊的人都不見蹤影,還沒來得及奇怪,一抬頭,看到明野站在遊廊的燈下,背靠著一邊的欄杆,燈火照亮了他的臉,將他的身形襯得英俊挺拔。

容見低著眉眼,他不敢再看,有很多想問的,卻不知該說什麽。

太多他不知道不了解的事,他不明白。

明野走了過去,行走之間,容見能看到沾染著的血跡,他聽這個人說:“人生在世,應當建功立業,殿下應為我開心才是。”

容見說:“不是的。”

明野頓了頓,他輕歎了聲:“沒有不是。”

淩冽的寒風將容見的頭發都吹亂了,他平常會躲開,或者挪動腳步,避在明野身邊,此時竟像是不覺得冷,就那麽仰頭看著明野,漆黑的眼瞳中映著明亮的宮燈。

兩人這麽對視了一會兒,容見緊抿著唇,像是有什麽不能承受,必須要借此壓抑住內心的感情,很固執倔強的表情。

明野很想捧起他的臉。

容見卻低下了頭,他的神情恍惚,不知道在想什麽嗓音聽起來難過至極:“不是這樣的。”

笨拙的容見,幼稚的容見,沒有城府的容見,想過很多次明野未來的容見。

明野走到容見身邊,沒有太過顧慮地捧起他的臉:“臣不想做的事,無人能強迫,這是臣之所願。”

他說得很隨意,也很簡單,容見卻緩慢地眨著眼,似乎頗費了一番功夫才明白過來他話中的含義。

如果不是自己刻意支開明野,被人擄走,也不會讓明野產生這樣的念頭,做下這次的事。

巨大的一聲爆響後,是煙花綻放的璀璨。

容見慘淡一笑,他問:“是我做錯了嗎?”

“容見。”

明野沒有叫過他的名字,這是第一次。

容見的眉眼一顫。

明野的掌心溫熱,令容見的臉也溫暖起來,他認真地說:“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亦或是覺得我想要什麽,但陪在你的身邊,是我現在的願景。”

“是我讓你難過到後悔了嗎?”

容見本能地搖了搖頭。

明野低下頭,理了理容見鬢邊的碎發,他的動作很溫柔:“那就不要不開心了。”

容見在他的溫柔中彷徨徘徊,不能落地。

為什麽呢?令他這麽快樂的人也會令他這麽難過。

容見才知道為一個人難過是這樣的。

是無聲無息,是延綿不絕。

作者有話要說:

見見心裏明哥本來就有最好的,卻被自己改變,那種巨大的彷徨無助(。

感謝追文,評論抽二十個紅包,今天生理期有點要命qwq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