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邀約

容見睡了很長的一覺, 累到連夢都沒做一個。

醒來後,容見的意識還不太清醒,躺在**時, 渾身的骨頭都像是散了架。

他準備起床了。

容見撩開帷帳, 他沒太多力氣,赤足從**走下來, 沒看眼前的路, 不小心踢了什麽一下。

腳趾有點痛。

容見微微皺眉, 低下頭尋找罪魁禍首。

昨夜丟開的銅手爐孤零零地跌在床前的地麵上, 靠著桂樹的那扇窗的簾子並未完全合起, 容見俯下.身,日光透過窗欞映了進來,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

長樂殿的寢宮是一如既往的沉靜安寧, 就像是過往的每一天。

拾起冰冷的銅手爐時,容見不由想起昨晚思考而得不出結果的事。

他的手指顫了顫,還是別想了。

那些與明野有關的事,那些他還不能明了的感情。

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容見拉響一旁的鈴鐺, 周姑姑應聲而入, 她還很擔憂似的:“要不要請竹泉修士過來看看, 殿下遭此一劫, 別有什麽隱傷。”

他搖搖頭, 回道:“沒什麽。姑姑不必擔心。”

周姑姑看容見沒什麽精神, 本來想讓他繼續休息,今日也別再梳妝打扮了,容見卻問:“現在外麵怎麽樣了?”

周姑姑道:“外麵正戒嚴著, 有錦衣衛來回巡視, 不止是殿外, 殿內都有,看起來凶神惡煞,小宮女們都害怕,但說是陛下的意思。亡羊補牢,為時已晚,當時怎麽……”

容見若有所思:“那姑姑過會兒叫章同知過來見本宮。”

周姑姑答應下來,先讓小廚房煮了稀粥,備好小菜,又拿了藥過來,方才她看到容見手腕上的痕跡了。

容見的臉皮沒有那麽厚,可以毫無顧忌在外人麵前坦露身體,他說:“姑姑別了,我還是自己擦吧。”

周姑姑也笑了:“殿下也長大了,就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加……”

她知道隔牆有耳的道理,話隻說到這裏,就沒有再繼續下去了,又長長歎了口氣。

周姑姑出去後,容見打開藥瓶,給自己擦藥,他笨手笨腳,不知輕重,看得到的地方還好,瞧不見的後背純靠摸索,擦沒擦到不知道,心理上起到作用即可。

小半個時辰過後,容見換上了身簡單的裙子,與章三川在花廳見麵。

照理來說,沒有理由,長公主不該與外臣這樣私自見麵。但周圍都是錦衣衛,且是章三川的手下,嘴嚴得很,這麽見一麵,便也沒什麽。

章三川甫一進來,立刻謝罪道,當時情形混亂,錦衣衛又有疏漏,導致長公主真的被北疆人擄走,都是他的過錯。

容見聽他說完了,冷了他片刻,直到章三川額頭落下冷汗,才開口道:“世上哪有萬全之事,同知也有力所不及之處,如今沒出什麽大事,救不必多禮了。”

此次過後,章三川可算在費金亦麵前得了臉麵。指揮使深受信任,是當年擁立費金亦代政的舊人,地位無人能動搖,而下麵的幾個同知,亦有先後之分。

章三川談到如今的情形,解釋道:“陛下這番作為,也是讓天下人看到對您的重視關懷,叫小人不敢再心生妄念。”

兩人便又談了會費金亦對南愚人的處置,以及奸細到底是誰,以及目前錦衣衛的情形,容見才放心下來,覺得這事才算穩妥。

講到最後,章三川隱晦道:“殿下若是想要來去自由,首要還是得成婚。”

在所有人眼中,一旦成婚生子,權力的交接便會名正言順。

容見看了他一眼,語氣很隨意:“看看形勢,再說吧。”

他垂著眼,坐著講了這麽會兒話,似乎就有些倦了:“日後有事,還要再勞煩同知。”

章三川懇切道:“殿下對臣,如有再造之恩。臣自當竭盡全力,為殿下辦事。”

容見想,雖然整件事中途曆經波折,但好歹結果還算不錯。

有錦衣衛的支持,以後很多事都方便多了。

他彎起唇,笑意顯得很輕鬆:“同知言重了。”

*

崔桂和孔九州約在孔九州從前的舊宅見麵。

孔九州還有家中的鑰匙,十多年後第一次回到這裏,推開門時,有一瞬的錯覺,好像妻子兒女正在門口等著自己。

然而他已經沒有親人了。

崔桂身為首輔,事務繁忙,但也沒忘記叫人打理宅子。這麽多年過去,園子雖顯得舊,卻並不破敗,隻是沒有生活的痕跡。

孔九州親自掃了雪,置了張桌子,又去過去很喜歡的酒家買了飯菜。

那酒家的掌櫃換了人,原來的掌櫃含飴弄孫,在一旁的梅樹下教小孫子算賬。孔九州拎著東西路過的時候,那老掌櫃竟還記得他,問道:“孔大人是去了別處任職,如今又回來了嗎?”

孔九州愣了愣,不知如何回答,隻好點了下頭,又說:“以後不回來了。”

等月上中天之時,崔桂如約而至。

在所有前朝舊臣裏,崔桂是第一個去上朝,也是如今官位最高的那個,孔九州卻不恨他。

孔九州出身清貴,年少得誌,曾與年長他二十歲的崔桂做同僚。崔桂沒有作詩寫文的天賦,吏治卻做得無人能及。人各有誌,他知道崔桂不能為人理解的誌向,雖然他們早已不能誌同道合,但卻願意理解對方。

孔九州為崔桂斟酒,他說:“達木雅感覺到危險,不敢再停留在上京。我是他的負擔,他便丟了下來,潛逃回了北疆,不知行蹤。現在事已至此,我也不能再去了。”

這話並不能算錯,達木雅最後確實不打算帶上孔九州,逃命之際,他隻相信自己兩個有用的侍衛。

他的語氣甚是寥落,崔桂也為之動容。

孔九州的親人皆死於當年的城破之日,他憤恨激烈,甚至想過假意入朝為官,當庭刺死容士淮,被崔桂阻止後了無生趣,不想再留在這裏。但一年過後,孔九州寫信過來,說是走遍四地,發現北疆人禍亂不斷,邊境百姓深受其苦,經常被那些北疆部落掠奪,不止是糧食財產,還有妻子兒女,甚至連男人都會被抓去做苦力,一生都不能回來。邊境小鎮中多少人家妻離子散,苦不堪言。而北疆人的狼子野心,還不止於此。正好有人在暗地裏尋找一位懂學識的先生,說是要為羴然貴族子弟啟蒙,孔九州心存死誌,決定前往北疆一探究竟。

飲酒之時,崔桂不談如今局勢,隻當舊友重逢,是人生難得的喜事,反倒是孔九州先提起上京城中的事,他點出如今的諸多弊端,費金亦的綏靖,太後令邊境將領擁兵自重,唯恐打仗後有所損失。至於世家,也在這幾年來漸漸恢複過來。

提及這些,孔九州更覺得一切都是笑話,當年那場顛覆世道的起義毫無意義,他嘲諷道:“容士淮以為自己能整治得了局麵,卻死得這樣早,什麽都沒能做到,一場空罷了。”

這是崔桂的心病,他說:“我隻希望不要更壞。”

孔九州大笑,沉吟片刻後道:“那個……”

他停在這裏,頓了好一會兒,大約是對容這個姓氏厭惡至極,但到底還是說:“真要挑一個,那個容見倒有幾分厲害,被達木雅擄走時,處事不驚,有條有理。你這般放不下,怎麽不主推她?”

崔桂在他麵前沒有什麽顧忌,直說道:“推她為帝,如何?”

孔九州驚訝道:“你瘋了?她都這麽大了,費金亦卻還活著。”

崔桂說出自己的顧慮,他的年事已高,不能支撐到幼帝成年是其一。長公主容見雖然現在看起來不慕權利,但日後作為幼帝的母親,一旦扳倒費金亦,必然會垂簾聽政。並且幼子容易夭折,也不一定能保證長大後的品德,到時候又是一番波折。

“最開始時,有人曾對我說過,我當時覺得是天方夜譚,此時再想想,竟覺得有幾分道理。”

他這般認真,連孔九州都陷入深思,但也沒想明白到底如何,這些是和他無關的事,僅僅是舊友間的交談。

孔九州道:“隨意吧,我已自由,你卻不能。這次前來,依舊是與你辭別,我不能留在這裏。”

崔桂早有預料。雖然北疆一事,他隱約覺得其中有什麽地方不對。但對於孔九州,他無法勉強,也知道對方不至於在大是大非上犯錯,便也沒有深究。

宴飲過後,孔九州隨著萬來商會的車隊離開上京,他此生沒有再回這片故地。

送孔九州出城後,回去時一路急行,車上明野和周照清相對而坐,卻一言不發,非常安靜。

臨下車前,明野問:“準備好了嗎?”

周照清臉色糾結,忍不住再勸:“真的要這麽做嗎?這條路不能後悔。”

明野沒有說話。

長公主遇刺與長公主被擄,這是前世今生發生的兩件不同的事,但歸根究底卻是同一件事。

容見令這件事發生了改變。

他的確很聰明,沒有什麽力量,依靠錦衣衛,又意外身陷險境,整件事看起來天衣無縫,連費金亦都沒有察覺。

但明野知道本來會發生什麽,也知道容見刻意避開自己,前因後果,便一目了然了。

如果容見真的有什麽很想得到的東西,明野願意讓他擁有。

*

接下來的兩日,容見過得很清閑。

四福和周姑姑都覺得容見被擄是突遭不幸,時至年關,應當去求神拜佛,去去晦氣。倒是靈頌想起當日的事,意識到其中的問題,容見沒有提起,她作為侍從,本來是不該說的,但還是忍不住勸容見道:“殿下以後別再做這麽危險的事了。”

容見懇切道:“下次一定不會了。”

這麽閑著,也不是一回事。

北疆人跑了,南愚人全下了獄,至於別的異族,費金亦也不給人進來了,就在會同館待著吧。

一切照舊,容見還是得去讀書。

但也有麻煩的事,與從前不同,容見現在身後跟滿了人,不能再像以前那麽隨意了。

章三川的意思是,不在人前倒還可以,但是大庭廣眾之下,總還要做個樣子,防止皇帝覺得不行,反倒察覺出什麽異樣來。

容見任由人跟著,別的倒沒什麽,隻是不能和明野說話。

一兩天還好,日子久了,雖然也沒有很久,容見便無法忍耐,總想尋個機會單獨和明野見麵。

一日下課後,容見心血**,無法抑製衝動,寫了張紙條,疊好了,看了一圈,最後朝陳玉門招了招手。

陳玉門最近用心讀書,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生怕長公主一個不滿意,就把自己和蕭五一樣噶了。所以最近齊先生都誇他很有長進,他爹也覺得他上進很多。

此時長公主這麽隱晦地召見自己,陳玉門一瞧見了,嚇得心驚膽戰,但也知道遮掩一二,拿了本書,像個鵪鶉似的哆哆嗦嗦去了容見的屏風前。

書齋裏這樣多的學生,陳玉門家世清白,在裏頭也算不上什麽高門顯貴,加上平日裏沉默寡言,也不招人眼,無論做什麽,旁人都不會在意。

當然,最重要的理由是,陳玉門有把柄在容見手裏。

於是,他輕聲道:“替我辦個事。”

陳玉門聽了這話,立刻浮想聯翩起來,比如長公主是不是又有什麽大事要做,自己若是做不好,又或者被陛下發現,就立刻要人頭落地。

腦子中的畫麵一度非常血腥。

陳玉門膽子小,被自己嚇得魂飛魄散,險些站不穩腳步,磕磕絆絆問:“殿下,殿下要我做什麽?”

容見疑惑不解:“你怕什麽?就是托你給本宮送樣東西。”

然而不怕是不可能的,陳玉門道:“敢問殿下,送、送給誰?”

容見坐在靠窗的位置,他偏過頭,朝窗外看去。

今日有雪,明野立在簷下避雪。此時外麵也有很多錦衣衛當值,錦衣衛是皇帝身邊的近衛,須得挑揀樣貌,注重五官端正。但明野生的英俊,穿著濃烈緋紅的袍子,更襯得身形如玉,在錦衣衛中也十分鶴立雞群了。

思及此,容見沒有回頭,散漫地回了一句:“外麵長得最好看的那個。”

陳玉門:“啊?”

容見回過神,意識到自己的失言,他的臉頰微紅,但無人看見,改口道:“……站在左邊簷下,穿著緋紅袍子的侍衛。”

陳玉門接過手中的紙條,覺得自己身兼重任,殿下必定是有什麽要緊的事托付給了自己。

他這麽想著,手裏捏著紙條,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出去,先左右逡巡了一圈,找到容見口中所說“左邊簷下”“緋紅袍子”的侍衛。

這麽一看,又覺得長公主的第一句話說得也很對,因為那個侍衛實在是英俊得太明顯了。

這件事本來非常簡單,就是傳個小紙條,但陳玉門本來就四肢不勤,此時又頗為緊張,走在路上都能左腳絆右腳,一頭栽了下去。

人倒是沒什麽大事,就是左手一鬆,手裏的紙條沒了。

陳玉門大驚失色,在風雪中追了好一會兒,終於把東西重新找回來了。

但風吹雪打之下,本就折了兩道的紙條竟被吹散開來,陳玉門打眼一看,上麵寫著:“明野侍衛,十五的月亮很好,想……”

這、這難道是殿下的情、情情……

陳玉門不敢再想,趕緊把紙條折好,朝明野侍衛那送了過去。

他不敢看人,含糊道:“殿下給你的。”

也不等人的回話,拔腿就往回跑,像是生怕被人吃了。

回去的路上,陳玉門一抬頭,就看到窗邊的長公主正望著自己,想必方才一路上的諸多曲折,也看得一清二楚。

陳玉門如喪考妣,不小心得知長公主要去幽會情郎,還能活幾年?

雖然他已經是罪孽深重,不差這一點了,但還是想拯救一下,於是回來後誠懇道:“殿下,實不相瞞,在下讀書多年,所以眼睛不太好,路上的招牌都不太看得清,所以其實一張紙從麵前經過,一時半會也看不清……”

容見竟也應了,微笑道:“幸好你不識字。”

陳玉門提心吊膽地離開,容見卻不再從窗戶裏看簷下的明野了。

他托著腮和下巴,手指幾乎將臉頰都遮住了,總覺得心髒也被什麽吊起,懸在半空中,不能落地,有些許的不安定,便莫名其妙地想了很多。

邀約太過突然,好像也沒有什麽意義,還在錦衣衛的監視下,會不會被人發現。

又覺得不會。

這麽簡單的事,明野沒有拒絕的理由,也不會拒絕吧。

但如果是在那天晚上之前,容見根本不會想到這些。

大約是庸人自擾,想得太多。

容見很輕地歎了口氣,其實他寫了很多張,現在都堆在一邊,等著放學回去後毀屍滅跡。

最後決定的那張寫的是,“明野侍衛,十五的月亮很好,想邀你一同去鬱園的銀杏樹下掛祈福木牌。”

實際上約在白天,和月亮毫不相幹。十五的晚上有燈會家宴,根本不可能溜出去。容見從未有過曖昧的湧動,也沒有經驗,寫的時候想了很多,下筆的時候還是再三猶豫。

可能古代人邀約最起碼都會拽幾句酸詩,但容見實在不會,那還是用很簡單的方式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陳玉門:幸好我不識字。

見見:幸好你不識字。

明野:幸好我識字。

感謝追文,評論抽二十個紅包!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