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P.66 從懸崖上跳下去一百次

容悅為他接了一些劇, 通告一個跟著一個。

除了劇本會讓喻修景親自挑之外,其他的通告基本都是容悅替他安排好。

接檔《我的媽媽》的是一部古裝大男主戲,名叫《大風起兮》, 喻修景在其中飾演男二。因為是古裝戲,做妝造要花很長時間, 每天基本六點多他就要起床, 晚上會拍到淩晨一兩點。

這也是喻修景簽約藝晟之後的第一部 戲,因此絕大多數時間容悅也都在劇組裏。

拍了兩個多星期,劇組空降一個男藝人, 擠掉了本來的男三號, 導致之前所有有男三的鏡頭全部需要重新拍攝。

容悅知道這件事情後特別生氣, 差點沒忍住去和導演吵架,還是被喻修景拽住了。

今天因為新演員進組, 所以下午就結束了一天的拍攝。

“沒事的悅姐,”喻修景累得一進房間就躺在沙發上, “重拍就重拍吧。”

容悅是藝晟非常成熟的經紀人,很少很少帶新人,此類事件她見過很多, 但發生在自己藝人身上還是有些接受不了。

“晚上盛橋他們請客, 你要去嗎?”容悅問。

盛橋就是這一次空降的藝人, 本來是愛豆出身,這段時間他很紅, 背後又有資本支持。

喻修景這段時間被這部戲的工作時間折騰得人憔悴了很多, 隻要不是在拍戲的時間裏, 他都在抓緊時間補覺。

飯局應酬之類的, 實在沒有精神。

“不想去, 可以嗎?”喻修景看了一眼容悅, 眼皮很慢地眨了兩下。

“可以。”容悅偏頭和綿綿交代了一些事情,又和喻修景說:“你早點洗漱睡覺吧,晚上我去,我去和劇組談這件事,我們的戲不能少。”

喻修景嗯了一聲,偏過頭閉上眼。

第二天早晨他見到了盛橋,盛橋給他的感覺更加精致,就算現在是早上六點半,所有人都一副沒有睡醒的樣子,他已經全妝到了片場。

“喻老師好。”盛橋主動和喻修景打招呼,語氣也挺好的。

喻修景對他點點頭,也和他說你好。

因為換了演員,劇組時間更加緊張,休息的時間變得更少。

又由於拍戲的檔期延長,後期喻修景的一些商務工作需要在間隙去完成。本來他有一些失眠的情況,但在如此繁忙的工作下,喻修景也慢慢學會了在車上、機場裏,各種各樣能夠坐下的地方悄悄睡一會兒。

尚且沒有什麽特別紅的作品,喻修景的每一個商務幾乎都有比他更大的腕兒在現場,他習慣保持一個微微偏向中間的姿勢,神情專注地聽一些記者的提問,卻很少有得到話筒的機會。

《大風起兮》拍攝到後期,進組采訪的媒體越來越多。

喻修景和盛橋共用一個化妝間,很多時候他會聽到有工作人員過來叫盛橋去參加采訪,房間裏就剩下他一個藝人,剛開始有些工作人員會用一種同情的眼神看著喻修景,是覺得他總是那個被落下的,很可憐。

但喻修景其實沒有什麽特別的感受,因為從前甚至不會有人在意他的想法。

殺青那天,喻修景和盛橋一起被邀請去采訪。

在劇組臨時為他們準備的背景前,已經早早圍了一群記者。

他們手裏拿著話筒,話筒上貼著各家的標誌。

從兩個人出現開始,閃光燈就一刻不停地發出聲音。

喻修景尚未習慣這樣的場麵,眼睛被燈光晃得很疼,下意識偏頭躲。

等他能睜開眼,自己已經被圍起來。不同的人說著不同的話,喻修景不知道該聽誰的聲音,是盛橋及時安撫了記者們的情緒。

話筒幾乎是被擠上來的,盡管喻修景也被圍在正中間,但他僅僅像是盛橋的一個掛件。

他不知道為什麽盛橋能夠在這樣的場麵下也保持微笑,回答的每一個問題都想提前寫好了稿子。

很快,遞到他麵前的話筒被挪到了盛橋那邊,有些記者朝前麵擠,喻修景往後退了一步,踩到了小舞台外麵。

他就那樣一步滑下去,迅速有人擠上來填過他的位置,隻為了能把話筒朝盛橋遞一些。

冷靜幾秒鍾,喻修景轉身離開了。

說心裏完全沒有想法是不可能的,被忽視的感覺他無法完全不在意,但也隻是難受了很短的一瞬間。

完全脫離學校之後,喻修景真正發現,在這個紛繁錯雜的世界裏,要求一份“尊重”,其實比要求一份好一些的工資難得多。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生活裏總有這些那些的苦衷,沒有誰有義務為你的故事停留。

想清楚這一點,喻修景覺得很多事情都變得更好接受,至少他不會反複懷疑和責問自己,而推脫於這個忙碌物質的時代。

這麽大半年來,喻修景很少休息,被燈燙傷過、被刀劃傷過,摔了很多次,才學會自行車的人,連騎馬都會了,胃病嚴重不少,但每次都會及時治療,他就不太在意。

他變得格外沉默,和綿綿也很少說話,偶爾用另一隻手摩挲著指根上的紋身發呆。

次年春天,《我的媽媽》參加了戛納電影節,喻修景和整個劇組一起去到當地,一下飛機,無數的閃光燈對準他,把夜晚照得像白天。

現場金光燦燦,裏麵的每個人、每樣東西,都像包裹在美夢裏,漂浮在半空中。喻修景坐在現場,恍惚地被簇擁著站起來,被推著走上領獎台。

這次不會有人遺忘他,即使他站在最深重的黑暗裏,他們也要把他挖出來,讓他說幾句話。

盡管那些話他說過就忘了,隨便找一位街邊上流浪的老人都能比他說得好,他們還是將這幾句奉為經典。

“對於每一個個體來說,生活就是很難的,《我的媽媽》裏的每一個角色,都沒有輕鬆容易的人生……”喻修景想到家門口的那條長坡,一級級石梯旁長滿青苔,喻國文每天深夜從這裏回來,而楊晴每個清晨從這裏出發。

“可貴的不是那些被標榜為成功的路或者經曆,而是每個人為了過好自己的人生而做出的堅持和努力。”

他想到大學的時候很省錢,隻有去找徐祁年吃飯的時候才舍得花,然而怎麽點菜他們其實也要琢磨一會兒,徐祁年問他想不想吃,他要先看一眼價格。

他想到演過的龍套角色,有多少已經數不過來,掙了多少錢更不知道,因為掙完就花得差不多了。

他想到因為金錢這兩個字,他自認為高傲地自卑著,心裏其實把這個看得比什麽都重,否則不會這樣推開徐祁年,不會那麽替他渴望燦爛的前程。

回頭看,喻修景曾經一直以為自己很多事情都懂,也可以接受,慢慢才發現成長的含義是判斷然後舍棄,是一件件失去,最後發現什麽是真正想要的。

成年人的世界競爭激烈,爭到後來誰也沒有了好勝心,咬著牙不是想成為偉人,隻是想好好生活而已。

閃爍的燈光下,喻修景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希望所有人未來可期。”

下台以後,他幾乎忘記自己說了什麽,隻覺得所有目光投過來,眼前反倒白茫茫一片,怎麽也找不到最想要看見的那個人。

曾經想象過的驚喜、興奮、感動,這些情緒變成深海的浪,很緩慢地翻湧上來淹沒了喻修景。

沒有什麽是努力就應該得到的,他隻是這個世界上最最幸運的人之一。

頒獎典禮結束以後是慶功宴,喻修景跟著鄔瑉晟喝得爛醉,扶著桌子站起來,眼周紅了一圈。

他擺擺手拒絕綿綿扶自己,穩了穩,朝外走。

走廊上空氣流通,令喻修景呼吸暢快一些。

他腳步飄搖,撐著牆歪歪扭扭沿著廊道走。

陽台大而寬敞,兩邊擺了一些桌子,坐著三三兩兩手握香檳交談的人。

看到喻修景走過來,他們不約而同地停住聲音。

喻修景隻是掃了一眼,似乎沒有注意到眾人因為他而停頓。

走到椅子上落座,他從大衣口袋裏摸出一根之前其他人給的煙。

是外國牌子,喻修景不認得,隻是覺得比黃鶴樓細長一些,夾在指間更加優雅。

他又低頭去找打火機,遍尋不得,抬頭時,人們已經圍住他。

眼前,一支又一支打火機被遞過來,然而他隻有一根煙。

明明沒有點燃,喻修景卻覺得好像聞到了香煙的氣息。

眼睫撲扇兩下,他咬著煙低下頭,手掌拱起來護住火,煙頭隨意地碰到一處火苗,猩紅的火點冒出來。

白霧夾著煙草味朦朧升起,喻修景被輕輕嗆了一下。【1】

回到酒店,四周又空空****,他抱著馬桶又吐又哭,好像看見徐祁年站在身邊,問他為什麽又不注意身體要喝那麽多。

眼淚鼻涕一起流,喻修景顧不得狼狽,一直叫徐祁年的名字,叫他年哥,叫他哥,叫他哥哥,徐祁年都聽不見。

那座獎杯倒在腳邊,喻修景慌慌張張扶起來,因為手抖,拍了一張特別模糊的照片。他點開徐祁年的微信,看到最新的、也是唯一的一條朋友圈——一張徐祁年和他的外國朋友的照片,那是他熱愛的事業和同行的人。

喻修景抱著獎杯醒了一夜,忽然懷疑起他做這一切的意義。

幾天之後回國,李不凡和季一南來見他,恭喜他拿獎,李不凡瘦了很多,不知道為什麽一看見他就開始哭,和他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諸如好好照顧自己,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他以後可能很長時間都不會回來了,不用太想他。

喻修景沒有聽懂,隻是和他擁抱了很久。

從入行開始,喻修景沒有這樣忙碌過。

除了劇本會提前很長時間讀到之外,很多通告喻修景都是前幾天才知道。

他穿上來自各大品牌方們讚助的昂貴服裝,佩戴精致首飾,來到璀璨的燈光之下。

很多時候,話筒在喻修景手裏,他卻不知道說什麽好,主持人和他談得最多的,是讓他講一些想對粉絲們說的話,而喻修景站在舞台上,其實看不清楚那些為他尖叫的人們具體是什麽樣子。

他真的紅了,他像一粒蒙塵寶珠,被許多手捧出來擦得幹幹淨淨,放到聚光燈下觀賞。

但喻修景覺得回到黑暗裏的那顆珠子才是他本身,他仍然隻是一個零件,在日複一日的工作裏走過屬於他的時間。

當年夏天,他收到一封李不凡寄過來的信。

內容特別簡單,隻有一句話:太多人像有線的風箏,而我終於成為風了。

喻修景看了很長時間,心跳突然加快,開始恐慌,摸出手機給李不凡打電話,已經是空號。

沒過幾天,季一南找到他,挺平靜地問:“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見他最後一麵?”

他們去了廈門,坐在遊輪上,開往深藍大海的中心。

喻修景展開手心,海風從指縫中穿過,飛向這個廣闊的世界。

“他……去玩滑翔傘,在峽穀裏消失了。別人可能以為是意外,但我知道不是,其實他早就想離開了。他爸爸媽媽從小到大沒怎麽管過他,一直也對他不好,他在我們家長大的。他的病其實很嚴重,但是不讓我告訴你們。”季一南坐在喻修景身邊,捂著臉,斷斷續續地和喻修景道歉:“對不起……我沒有留下他。”

喻修景拍拍季一南後背,感受到他滾燙的體溫,反應不過來李不凡怎麽就永遠離開他們了。

但是仔細想想,他又覺得命運雖然是一條曲折的路,似乎也有跡可循。

至少它從不饋贈輕易的禮物,得或失都環環相扣,如同一條鎖鏈綁住每個人,要你遵守規則,掙脫不得。

他回憶起那年畢業旅行,李不凡從涯邊跳下去,他連水花都沒有抓到,也許李不凡就是用這樣的方式從時間和痛苦裏逃離。他沒有走得很遠,隻是去了一個他們看不見的地方。

廈門的海和喻修景在北方見到的海不太一樣,這邊顯得更加溫暖,更加湛藍。

頭發被海風吹得很亂,不知道李不凡是不是想和自己聊天,以前他就是四個人裏麵話最多的,看起來明明那麽開心,居然是最早想走的那個。

後悔、內疚……太多太多複雜的情緒,喻修景怎麽想也晚了。

李不凡留下的那句話,就是想讓他以後好好生活,不要因為他的離開難過。

可是喻修景做不到這樣,他隻是反複回憶起他們高中的時候,他和徐祁年當時感情生澀,他們四個人吵吵鬧鬧聚在一起的時間其實也短暫,怎麽就那麽無可替代。

而當年,他們以為的自由時光和美好未來,又真的實現了嗎?

下船之後站在碼頭邊,海浪的聲音很大。

喻修景問季一南:“一哥,那你以後要留在哪裏?”

“國外吧,我們在那邊住了一段時間,他很喜歡那裏。”季一南說。

他們往沙灘上走,海風吹得更厲害了,季一南帶喻修景坐上車。

車開了一會兒,速度慢慢降下來,最後在路邊停住了。

“小景……”季一南望著天邊的海,停頓了一會兒。

“昨天晚上我夢到他了,他跟我說,他從懸崖上跳下去一百次,才會有一次見到我的機會。他說好疼啊……”

季一南聲音很輕:“這是他離開之後我第一次哭。”

然後他趴在方向盤上,臉埋下去,抖著肩膀掉眼淚。

從離開徐祁年到現在,這是喻修景感覺到最需要他的一刻。

他看著季一南哭,用掌心蓋住季一南的後背,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哭不了。隻是好心疼,心髒驟然縮進又慢慢放開,這個過程重複無數次。

喻修景掙了很多錢,在經常拍戲的地方買了房子。

以前李不凡送他的那幅畫他收進了櫃子裏。

北京的那一套特意買大了一些,過年的時候他接父母過來玩,帶他們去地鐵口的那家羊肉湯。

本科畢業後的第一年,他去找徐祁年,一邊給父母打電話一邊路過這家餐廳,看到玻璃窗裏麵團年的一家人,想以後也要帶他們來這裏吃一次。

羊肉湯真的很正宗很好吃,喻修景和爸爸媽媽坐在靠窗的那一桌,鮮湯的滾滾熱氣撲麵而來,把他的臉蒸得很紅。

一根羊排的價格遠遠高於那年楊晴帶他去吃的一份牛排,喻修景看到爸爸媽媽聊著天說著快樂的話題,很難得也笑了。

低下頭喝了一口湯,再抬起眼,他看見餐廳外一個年輕男生打著電話經過,眼睛很亮地朝裏看了一眼。

也許僅僅隻是路過而已,喻修景卻掉了一滴眼淚。

在這一鍋熱氣滾滾的羊肉湯中,他終於意識到,徐祁年、李不凡、季一南……擁擠的地鐵,孤獨寒冷的公車,陰暗悶臭的地下室,無足輕重的那個他……喻修景迷茫輾轉、咬牙堅持、掙紮成長的整個青春,無論是迎來曙光還是重墜黑夜,都已經完全結束了。

*

作者有話要說:

【1】致敬《西西裏的美麗傳說》

後頭就沒得p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