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自由之二

12月24日, 早,第七片藥。

“我們常把服藥作為一種‘治愈’手段。”教授在講堂上走來走去,“治愈的目的是康複。是靈魂與肉體的和諧統一。”

“精神疾病呢?”

“比精神疾病更多一個。指個人靈魂、肉體與外部世界之間的統一。”

易晚在盥洗室前服下第七片藥。他站在鏡子前,進行他這幾天開始維持的習慣——每天早上醒來, 在鏡子裏觀察自己。他將鏡子裏的自己視為一個客體, 如過去他觀察外部世界一般觀察他自己。眼眸、眉毛、生活, 這讓他想到是什麽組成了他。於是靈魂回歸肉體, 他達成了自己的靈魂與肉體之間的和諧統一。

房間裏靜悄悄的, 依舊什麽聲音都沒有。易晚從盥洗室裏出來, 餐桌上空無一物。他再轉過身來時,喻容時已經從廚房裏走出,端著兩碗粥放到了餐桌上。

“收拾好了?”

“嗯。”

“吃早飯嗎?”

“嗯。”

他坐在喻容時對麵喝粥。方才他站立的地方,是兩個人的照片牆。高中畢業時的合照,大學畢業時的合照,近期出門去公園、去滑雪的照片都在上麵。喻容時說:“今天想去哪裏, 出去, 還是留在家裏?”

易晚說:“跟我走吧。”

易晚很少說這種要求其他人跟隨他去做某件事的話。喻容時也隻是說:“好啊。說起來,今晚是平安夜來著。”

餐桌上又變成空無一物。易晚坐在餐廳裏,等著喻容時把餐具放到水槽裏。他聽見喻容時在裏麵說:“易晚,前段時間我們都忙。廚房裏留了不少灰呢。要不然今天在家裏做大掃除?”

易晚說:“回來後收拾吧。”

喻容時說:“好。我老師家有個熱鬧的聖誕派對,明天我們一起去嗎?”

易晚說:“好。”

喻容時說:“你看到早上那個DNA螺旋新發現的新聞了嗎?這次你怎麽看?”

易晚說:“路上再說吧。”

喻容時終於從廚房裏出來了。他披著黑色大衣,戴白色圍巾, 看起來就像易晚一樣幹淨。時針指到了“10”,他們離開公寓。易晚站在門邊, 等喻容時反鎖門。一直以來他們都是這麽幹的。

但這會兒大門大開著, 喻容時站在門口, 伸著脖子看裏麵, 久久沒有動作。易晚問他:“怎麽了?”

喻容時說:“家裏抽紙快用光了。後天去超市買一點。”

易晚說:“好。”

喻容時說:“你看見窗戶上的玻璃風鈴了麽?這還是咱們一起去舊貨市場時買的。”

易晚說:“知道,這個房子裏,每一處都有你的痕跡。”

喻容時終於低頭笑了。這一笑很輕,隻讓易晚從側麵捕捉到一點弧度。易晚站在電梯與公寓門之間,道:“……你不想出門是嗎。”

“年底,天太冷了。”喻容時說,“易晚。我真想要待在你家裏。”

“……”

易晚不動了。直到清脆的大門反鎖聲響起。喻容時越過他,按下了電梯按鈕。他說:“今天是平安夜呢。易晚。”

……

他們早上時在大學校園裏轉了轉。被蒙蒙霧氣籠罩的學院曾承載了易晚的夢想,也承載了他們最重要的一段青春。至少,最後他們確實在這裏學到了點什麽。無論那是不是大學的初衷。

他們最終在小食堂打了一份砂鍋。期末考試將近,圖書館旁邊的食堂裏很熱鬧。易晚坐在喻容時對麵,望著他們說:“每年這時候都是這樣。”

喻容時說:“是。這些都是你的學弟學妹。說不定還會有幾個想要和你做相同研究的助手誕生於他們之間呢。”

易晚說:“我無所謂。隻要我已經看過了我的著作,之後它們被扔進廢紙堆裏,也無所謂。”

喻容時說:“真好。你已經信念堅定,再也不會為這種事感到孤獨了。”

易晚專注地盯著身邊的學生們。青春的學生們努力假裝成熟,眉梢眼角卻還是藏不住的理想主義的稚氣。他想,這樣也很好,他們是這個時代的天之驕子呢。

他們和他就像是統一的。恍惚間,他看見自己也在這些孩子裏穿行。這些孩子是他,他是未來的孩子。於是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在他的四維裏變成四維的。他和這些孩子,還有每一個時間點上行走的他,這滿食堂的他,是統一的。

大一統………歸一定理。一種超脫了時間線的,四維層麵上的法則。三維生物因獲得絕對的完滿和自由,而擁有窺探更高層次法則的能力。

他無意識地用筷子攪砂鍋底。在食堂高峰期,這樣占據座位的行為顯然是不人道的。眼前卻被人推過來一杯熱水。易晚抬頭,看見喻容時說:“你還沒吃藥吧?”

喻容時的手一直握著水杯,沒有放開的意思。易晚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從衣兜裏掏出藥來。在他的手也握上水杯後,喻容時終於放開了。

把藥含在嘴裏時,他聽見喻容時像是不經意一樣地說:“我還在想,如果每次都是我把藥遞過來,你會不會因為我的這個行為……而不忍心把它吞下去呢?”

藥片已經隨著水滑進了喉管。易晚問:“怎麽了?”

“我去個廁所。”喻容時沒有看他。他垂著眼,淡淡地說。

一個人總不能一直占著一張桌子,尤其是一直對端著盤子試圖拚桌的學生說“這裏有人”。幾次過後,易晚終於走到了食堂外麵。他給喻容時發了個消息,告訴他自己在樓外等他。

冬天的天空很白。易晚在灰白的天空下通過呼吸製造霧氣,腦內想著方才靈光一閃的歸一法則,絕世的突破口。食堂和小賣部裏的學生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圖書館裏的學生漸漸坐滿,停在食堂門口的自行車一輛一輛地少。在小賣部開始蒸下午的第三屜包子時,易晚終於意識到一個事情:

喻容時或許不會再出現了。

學生們還在寥寥落落地行走,世界在易晚的眼裏卻一下失去了聲音。可他依舊很安靜。他在食堂裏走了三圈,又在學校裏走了三圈,從自習的圖書館,到接吻的湖邊長椅。

“又一個人來這邊啊?”有掃地的阿姨和他打招呼。

易晚坐車離開學校。他回到的地方是他讀書的中學,中學門口已經換下了他的照片,換成了去年的高考狀元。不知道校長有沒有想過很多年前他們曾經也有過一個狀元,好奇他如今正過著怎樣的生活。

他的初中和高中都在這裏。在那些或孤獨或被嫉妒的歲月裏,易晚在這裏受到另一個人安靜的庇護。他教會他表情是什麽樣的,告訴他不要看短期的孤獨,要追求長期的目標……即使長期,也是孤獨。

易晚又看見無數個少年的他在這座學校裏了。有門衛好奇或警惕地看著他,疑惑這個青年人怎麽會站在這裏不動。他疑心易晚是要闖進學校,但易晚沒有停留,他走了。

還有就在附近的小學……易晚曾經被霸淩的地方。他看見廣場上沒有了大衛的雕像,風吹日曬,他已經被學校扔進了垃圾堆裏。一個個小孩子在其中列隊,易晚知道霸淩孤獨和天真的獸性的惡還在發生。他們選擇了獸性的侵略,他選擇了獸性的不融合社會、不滿足。

他依舊沒有翻牆。

唯一一次翻牆,發生在昨天的圖書館閱覽室旁。易晚從一樓的小窗翻進去,走過空空的書架和灰塵,來到還沒有被搬走的陳舊的書桌旁。夕陽從窗戶裏寂寞地射進來,他趴在桌上,睡著了。

睡前他想起圖書館的老太太對他說:“小易晚,你總是一個人來圖書館。像你這樣靜得下心的孩子,是很少的。他們都喜歡和自己的好朋友一起玩。”

……

人們將反複實踐、會得到統一結果的現象,稱為定理。

就比如他從桌上睜開眼時,又看見了喻容時。

喻容時托著下巴,側著臉。陽光照在他的後腦勺,他的臉對著晦暗的讀書室。他的形象有種虛幻的不真實感,隻有含著陰鬱的眼睛真實。

易晚說:“……容時?”

“嗯。”

“你去哪裏了?”

“……我想了很久,還是覺得,我應該回來找你。”喻容時說,“走吧。趁著天剛剛黑,我們可以去看星星了。”

他先從圖書室裏翻了出去,身輕如燕,沒有抖落一點灰塵。他站在窗下,伸手讓易晚來握——易晚隻一隻手扶著窗台,另一隻手握住了他。

一下,兩下,終於有點狼狽地翻了出去。

喻容時握著他的手,走在夕陽沉沒中的河堤道上,如他們童年、少年時那樣。有叮叮當當的自行車和各種顏色的汽車駛過。但也有河水,如許久之前那樣潺潺地流過。

“平安夜快樂!”路過一家奶茶店時,有穿麋鹿服裝的女孩遞給易晚一個紅紅的蘋果,易晚接過蘋果,沒有說話。

他們一直走,走了很久。三個小時?或者五個小時?人聲的喧囂消失了。周圍靜得要死。一個人都沒有。空氣裏彌漫著水的氣息和靜的氣息。隻有這種時候,沒了城市的光汙染,星星才會出來。

天空是漆黑的,一閃一閃的星星就在這裏。

他們坐在河流盡頭的草地上。喻容時坐在易晚的身邊,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懷裏。

“我們第一次見麵是在圖書館前麵,你被人欺負。你明明是個小孩子,卻有著那麽多讓我覺得你是個謎的想法。我一開始,以為你是個客觀的謎。我想解開你,最後解不開的卻是我自己的心情。我想,我一定要把你養成你可以達到的,最完美的樣子。”

“中學時我經常和你在河堤邊散步聊天。平時你不說話,所以作為唯一能聽到你的觀點的我,感到占有欲被滿足,而且萬分榮幸。”

“高中和大學時我常帶你到這裏來,河流的盡頭,沒有人。我很高興我們能一直在一起。你總是在神遊,我總是在想要獨占你。我想知道你在看什麽,又想讓你的眼裏最好隻有我一個人比較好。有時我又覺得,你眼裏隻有我一個人,也是因為你的眼裏其實裝不進‘人’。所以,我幸運地成為了那一個。你對我的喜歡,隻依托於其他人沒有那個契機進入你的生活。因為你不需要,而且沒有興趣去分析他們。”

“我們第一次**是在這裏。那天我很緊張,事中很興奮,覺得這世上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了,隻有這時,你的每個反應都是因為我,隻有我有。事後有些愧疚。因為像是趁人之危,趁著你脆弱的時候成為了誘騙你、讓你把我當做安慰劑的壞人。”

“再後來,你讀博,我們住在一起。那真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了,我一點點地填滿你的生活。我甚至渴望你羸弱,所以能一直依靠我。我認為這樣的心思很陰暗。又戀慕你的強大,想知道你最終能看見的風景。我來沒有那麽想要一個人開心。”

“然後,我兩次故意把藥遞給你,就是私心想用一些可恥的技巧,比如這樣,你就會更加愧疚,不會把藥吃下去。”

“但我輸了。”

易晚看著喻容時,他嘴唇輕輕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喻容時低頭笑了笑,說:“我還想起來了。以前初中時,我們坐在這裏,你讓我當模特,通過我來辨認人臉上的表情……像是什麽樣呢?我這個表情……是什麽?”

十多年前,易晚說:“你喜歡我。”

現在。

“你恨我。”易晚說。

“是我愛你。”半晌後,喻容時輕聲道,“你對我的愧疚,淹沒了你的客觀判斷。易晚,你開始用主觀的角度進行思考了。”

“但我有點恨你……卻不得不更愛你。”

“你真的隻是我的幻想嗎?”易晚說。

這次喻容時凝視著他,半晌,他笑笑道:“那又如何呢。易晚,我們都知道,你已經決定了要前進。你長大了,易晚。蛇長大蛻皮,蝶長大破繭。人們長大時總會主動扔掉自己曾視若珍寶的東西,比如懦弱的幻想。易晚,當你選擇長大時,你就沒辦法在這個世界裏見到我了。”

因為你知道,這樣總能讓人放心軟弱下去的機會,**如毒癮,如深淵。

就像床,在疲憊時隻要能握著手機靠上去一下,就再也起不來了。

他們都很好。隻是你沒有辦法選擇。

淚水開始湧出,眼前的鏡頭開始模糊。風吹過黑夜與星辰,易晚咬著牙,肩膀一直抽抽,可他以最堅定的姿態,將那枚藥片放進了自己的嘴裏。

他第一次知道,幹嚼藥片的感覺像是在吃粉筆。很苦澀。

喻容時的身影在星光下也像是黑板上掉落的粉筆灰。他開始碎裂,模糊,消失……易晚看著他,一直看著他。

“……你又殺了我一次。”喻容時用最平淡的語氣,說出了最讓人心碎的話。

“……”

“但你又為我哭了,真好啊……你的眼淚。”他淡淡地,“隻為我哭,好不好?”

易晚抽著氣點頭。他說:“……我是個壞人。”

聲音裏帶著哭腔。

直到這一刻,喻容時眼裏一直越來越深沉的晦暗,終於消融了。

他像是突然想通了。

“愛自己是終身浪漫的開始。”喻容時笑了笑,“你沒有變成一個……自我中心的壞人。你隻是變得浪漫了。”

“你終於成為了一個自由又浪漫的理想主義者。”

最後的尾音消失在空氣裏。易晚伸手去抱,什麽都沒抱到。

陪伴他最久最好的朋友,在這個平安夜裏,消失了。

其實一開始就沒有喻容時。

被霸淩時,孤獨時,因焦慮無法喘息時,麵對夢想迷茫時。他沒有獲得來自外界的安慰,沒有在信仰迷失時依靠外界的篤定才能走下去。他應該為這一件事感到更加驕傲、更加偉大:因為他居然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到了今天。一個孤獨的行者。

其實生活也可以有兩個解。隻要他相信喻容時存在,他就能一直存在於他的生活中,就像一個美好的幻夢,從今以後,還能繼續存在下去。但他選擇了另一個解。

他終於認清自己,成為了一個更加強大的存在。

可他就像他精神的一部分,他要怎麽不愛他。

易晚在草坪上一直躺,直到天邊魚肚皮泛白。早上八點時,他接到楊煥的電話。

“學長,那些藥你吃了嗎?”

“嗯。”易晚說。

“其實我想了想,還是覺得應該告訴你……那些藥沒有實際的精神作用,而是補充營養的安慰劑。”楊煥說,“你的心理問題非常棘手。如果你做到了什麽,那一定是你自己戰勝了你自己……”

他在電話那頭頓了頓,有點慌張地說:“你怎麽哭了?”

我在自己的世界裏康複了。在他人的世界裏,終於病了。

最清醒者,是最精神病。

“我終於自由了。在任何世界裏。”這是易晚在這段通話裏的最後一句意味不明的話,“因為,我讓自己自由了。”

楊煥有點慌了:“學長,你接下來要去哪裏?”

這種話對於其他人來說往往都是死誌的泄露。可易晚說:“去樓下超市買抽紙,一個人收拾櫥櫃,看DNA的新聞。”

生活的結束和開始,往往會出自同一句話中。如果故事要在哪裏停止詳寫,那麽最好就是這裏。

……

“黎曼幾何一開始並不受到重視,直到相對論的誕生。”

“布勞威爾不動點定理在被證明後並未顯示出可用性。直到數十年後,它成為了博弈論和經濟學的基石:證明均衡存在性。”

“99%的數學定理在被剛剛證明時都是沒有任何用處的。需要十年後,二十年後,數百年後,甚至永遠都不會有。”

“一如我們生活中的每個決定,每一條不受人矚目的,不屬於‘主角’和‘主流’的行為夢。”

“但即使如此,朝聞道者,也將永遠走在自由而無用的道路上。”

易晚坐在車站旁。

這是一個白色的車站,每天都有帶著靈魂抵達此處的列車。他白發蒼蒼,戴著眼鏡,坐在長椅上,是一個沉默的老人。

一個不耐煩的售票小夥子站在他的身邊,他本應負責引導易晚去下一輛列車。

第一天,他問列車上的人:“今天怎麽樣?”

列車上的人說:“歸一理論?那個證明得很漂亮的數學遊戲?”

第二天,他問列車上的人:“今天怎麽樣?”

列車上的人說:“歸一理論?那個沒用的東西?”

第三天,他問列車上的人:“今天怎麽樣?”

列車上的人說:“歸一理論?那是什麽東西?”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都是如此。車上來的人有時候西裝革履,有時候貧苦積弱。來者說了很多天相同的回答。

第N天,他問列車上的人:“今天怎麽樣?”

列車上的人說:“嘿,我沒興趣和你找樂子。有空問我現實,不如給我講個故事,帶黃的那種。”

這一波列車上的人都是殘胳膊斷腿。看起來,新的戰爭紀元在人類世界打響了,並且還會持續。其中一個失去下巴的人因為失去下巴而不能閉嘴,所以他說:“數學定理?你知道嗎,二百多年前,有個數學定理被證明。那個數學家是個吃飽了撐的富家子弟,沒什麽屁事幹。搞出這個數學定理,發現諾貝爾沒有數學獎後,自己那東西也沒一點用後就回他的家族吃喝玩樂泡妞去了……哦,我想說的不是泡妞。我想說,兩百年後,那個數學定理有用了!有人用它造了個武器,真刺激,電磁力一炸能炸飛一塊大陸。老子的下巴就是這麽沒掉的。”

另一個人比較善意:“這幾天你們會忙一點。每天都會有很多車人被送過來。而且,因為被炸殘,他們體積變小,每車裝的人會變多。”

他回頭看易晚,老人卻在和列車上一個失去了手的小女孩講故事——甚至是個夜鶯和玫瑰的童話故事。小夥子很震驚。他說:“你們不是最講究真實和現實的嗎?”

易晚說:“是,但有時生活也需要一點想象和童話。這麽一點東西,還不足以讓人失去自由。”

小夥子不得不連續處理了好幾天的沙丁魚罐頭。易晚每天給列車上下來的小孩講故事,有時是海的女兒,有時是燕子和快樂王子。二十幾天過去,列車上終於開始出現完整的人了。他於是對易晚抱怨:“你們這群狗娘養的數學家。有什麽用?我敢說,你的定理沒用。要麽,就也被拿去做了這種武器。你還不如天天講故事。”

易晚說:“我不想做什麽,我隻是想在這裏坐著。”

小夥子說:“你放屁。你肯定想得到一個答案來滿足你的虛榮心。”

易晚繼續耷拉著眼皮。和平又持續了一些日子,列車終於又開始拉來形狀奇怪的人了。有人告訴他們:“外星的高等生命入侵。”

“我們戰勝不了他們了!一切方法都被堵死,除非超光速,達到更高維。”另一個人說。

小夥子說:“我覺得我要下崗的日子快到了。”

他也不記得要幫易晚問那個問題了。雖然易晚沒讓他幫他問,他隻是想趕他走。

列車還是一列一列地送來,死傷慘重。終於有一天,一輛列車來了。為首的人卻帶著笑。小夥子問他,他說:“我們要勝利了!”

“高維飛船的誕生,讓人類擺脫了被滅亡的命運。而這一切,都要歸功於從一百多年前的書籍裏找到的一條定理。因為當年的算力有限,那個人沒能算完它的後半部分。一個同樣孤勇的數學家完成了後半部分的計算,他沒有奉獻一生,因為算力已經到達了。最終,我們依據它得到了高維飛船——還有隨後的高維武器。”

“那個定理叫歸一定理。創造它的人,叫易晚。一個人生很孤獨的數學家。生前,他好像什麽用都沒有。在熠熠生輝的曆史裏的一個路人。”

“真不賴。”那些人走後。小夥子對易晚說。

易晚說:“逃跑到高維。一個用來逃跑的工具?也挺合適的。”

小夥子見他居然沒有絲毫喜悅。

一個人在這裏等了這麽久,但直到現在,還不願意轉車。小夥子弄不明白了。他問:“你為什麽非要等在這裏?”

易晚:“因為自由。”

“好吧,我不明白。”小夥子承認。

列車還是一列一列地來。有時和平,有時戰爭,甚至有一場毀滅性的宇宙戰爭讓地球被重置回了原始狀態,新一季的文明誕生。從水下生命,到細胞,到行走的人類,尼安德特人,智人,長頸鹿……周而複始,第八個紀元過去後,列車不再有人來了。宇宙熱寂,列車終於停運了。

小夥子下崗了,也離開了。

隻有易晚還坐著等待。

終於,在半夢半醒的白色之間。他看見又一輛列車向他駛來。

列車打開門,空無一人。但易晚知道它是為他來的。他坐上列車,列車沿著另一條軌道行駛。在那一刻,他恢複了年輕的模樣。

列車裏傳來聲音:“好久不見,易晚。”

是一個女性的聲音,平淡,寧靜,卻溫柔。它說:“為什麽知道我會來?”

易晚說:“我不知道你會來。人們需要現實的生活,但生活裏依舊需要一些童話和漂亮的故事。我曾靠著給自己編造一個故事活了下去。即使那之後是70年的悲傷。”

聲音說:“可這不夠真實。”

易晚說:“80%的真實,15%的故事,一個故事,還不會妨礙到我的自由。因為是我聽故事,我講故事,而不是故事支配了我。而且,來自故事,就是我的真實,是我需要接納的我。我應該看見的,是我。不用逃避,不用離開。混亂和矛盾,妄想與真實,從來都是生活的一部分。生活需要一點好故事,用來指引真實賴以行走的方向。”

而生活,屬於我。

因為我的靈魂,始終無用,始終放棄,始終自由。

這是無論在哪裏都無法改變的自由。來追求一點精彩和快樂,也沒什麽。

聲音說:“剩下5%呢?”

易晚說:“再加一點愛。”

聲音說:“你以前對這很嗤之以鼻的。”

易晚說:“它就像冬天的花。冬天可以看雪,但有一點花,也不錯。”

白雲褪去,列車行駛在星空下。易晚靠在列車車廂上,開口了。

“我一直有個疑問。他說,我又殺了他一次。這就是我在這裏等待的理由。”易晚說,“現在,你終於來了。”

“驗證了自己的最後的猜想。安靜地等待了數億年。現在,你想哭嗎?”那個聲音說。

“我答應了一個人。”易晚啞著嗓子說,“不會再為了他之外的事情,掉眼淚。”

列車停在了一片湖泊邊。

“是的。在你真實的人生裏,他也曾依托你的幻想,來過。”

“……”

“重來一次,你還會選擇這樣的悲傷嗎?易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