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個男生從井以唱第一首歌的時候,就站在那個位置看著她了,可是從頭到尾,沒有主動說過一句話。

井以一直唱到十點以後,直到覺得自己的聲音帶著點沙啞,她才停止唱歌。井以走到路邊的自動販賣機旁,買了一瓶水。

從販賣機玻璃上的倒影中,井以看到了兩道身影,這兩個人井以今天看到過很多次了,畢竟她上上下下公交車那麽多次,十次有五次都和他們在同一輛車上,所以難免會多在意一些。

井以懷疑他們可能今天一整天都在跟蹤自己,但是又沒辦法確認。她麵對著自動販賣機思考了片刻,裝作正在挑選飲料的樣子,然後她側過身子,低下頭,看了一眼手表。

井以一直用餘光注意著玻璃上的倒影,從自動販賣機的玻璃上,她看到那個眼熟的人也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

於是井以明白了,這個人就是在盯著自己。

能花一整天來跟蹤自己的,如果不是綁匪,那麽就是淩家的人,不知道這兩人究竟是哪一方。

她心裏有了點思路,但是麵上不顯,又多買了一瓶水,走回剛剛唱歌的位置。

那個站在昏暗角落的年輕人依舊站在那裏,像是在任由思緒漫無邊際飄散,像是在發呆,他看上去年紀並不大,卻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井以看了他好一會兒,他都沒有察覺。

井以安靜地想,可能在這個夜晚,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煩心事吧。

她將地上的鋼鏰撿起來,扔進裝吉他的袋子裏,然後背起吉他,對那個看不清五官的男生笑著說:“靚仔。”

男生抬起頭看她,井以把那瓶水遞給他,挑了一下眉說:“傷心的人就不要聽慢歌了。”

少年站在原地,看著井以臉上帶著輕鬆和打趣意味的笑容,中了邪一般,從她手上接過那瓶水。

他的手從陰影中伸出來,那隻手白皙纖長、骨節分明,簡直像一件藝術品。

井以溫和地笑了笑,用手機掃了一輛共享單車,現在公園人還不算少,如果那兩個跟蹤自己的人真不是好人,再晚一點可能就不安全了。

井以打算騎共享單車回學校去,因為校外人員總不可能尾隨她進學校。

她身後還背著吉他,這一片兒離港口很近,離商業區也不遠,所以房價被抬得很高。

夜晚的風一陣陣吹亂她的頭發,井以望了望燈火通明的商業區,覺得風裏都仿佛帶著金錢的味道。

她收回視線,不回頭地對著後麵擺了擺手,然後迎著風,站起來蹬自行車,往學校的方向走。

井以今天並沒有穿裙子,但是寬大的褲管依舊被風吹得鼓起來,顯得她像根風中的蘆葦。

她的身影匆匆,就像一陣風一樣轉瞬就不見了蹤影。男生手裏拿著水,沉默片刻,掐滅了煙。他從黑暗處走了出來,隱藏在陰影下的,是一張稱得上漂亮的臉,俊美但不顯女氣。

男生表情漠然,隻是望著那瓶水有些出神。

***

第二天早上,為了去逛學校周圍的早市,井以起得很早。

昨天晚上回到宿舍以後,她給二哥淩鴻軒打了個電話,詢問他有沒有讓兩個人跟著自己,淩鴻軒那邊的音樂聲很吵,聽見井以說的話以後也愣了一下,說沒有啊,然後就有點著急地追問她現在在哪,有沒有危險。

井以告訴他自己已經在學校宿舍裏了,淩鴻軒才放下心來,打消了開車去接她的想法。

幾分鍾以後,不知道他問了誰,淩鴻軒又把電話打了回來,他安慰道:“小以,那兩個人是大哥的人,因為怕你身邊有危險才讓他們跟著你的,不用擔心。你要是不喜歡,我就跟大哥說一聲,讓他們不要繼續跟著你了。”

井以“嗯”了一聲,又和繼續聊了幾句,才跟淩鴻軒掛了電話。

過了一會兒再打開手機,井以看到了許多條淩鴻軒發過來的未讀消息,都是淩家人的聯係方式。

雖然已經和大部分淩家人人在老宅見過一麵了,但是井以其實隻有淩鴻軒和韋太太的電話號碼。

井以將人一個個添加到通訊錄裏,忽然想,淩鴻軒其實也是一個很細心的人。

她第一次真的有了被兄長照顧的感覺。

A市的早市在網上頗為出名,有很多探店的博主專門來到這裏,就為了嚐一口早市上的早飯。

井以又騎著自行車晃悠悠地出去了,路過公園的時候,她往裏麵看了好幾眼,沒有那個昨晚的身影,但是已經有一些老人拎著劍在練太極了。

井以笑了笑,就扭過頭,奔著早市去了。

早市上到處都熱鬧,熙熙攘攘,吆喝聲,年輕人很少,大多數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他們邊走邊逛,因為買的是一家人的早飯,一般買完就回家了。

井以繞了一圈以後,才找到一家有桌子的店,要了一份豆漿油條,還有茶葉蛋。

一個帶鴨舌帽的大哥走過來,問井以能不能幫忙把錢換開,他手上沒有現金,那邊的阿婆又沒有智能手機。

井以一抹嘴,說:“可以啊。”

她站起身來,把剩下的零錢拿出來,遞給大哥,然後說:“大哥你掃我吧。”

隻見大哥猶豫了片刻,說:“姐姐,我今年初一……”

井以愣了片刻,抬頭看了看大哥比自己還高半個頭的身高,半信半疑地說:“抱歉啊……小……同學。”

“弟弟”兩個字剛說出第一個音節,就被井以咽了下去,她覺得這樣喊有點昧良心,所以有些倉促地兩個字換成了同學。

井以幹脆和這個孩子拚了一桌,那孩子把帽子摘下來以後,井以覺得他說的話可信度增加了不少,因為他的長相和神情確實能看出來是個孩子。

井以問他:“你怎麽自己出來買東西,爸爸媽媽呢?”

這孩子已經吃了四根油條了,聲音有點模糊地回答:“媽媽上班去了,給我錢讓我自己出去吃,然後趕緊回去學習。”

井以點了點頭,表示了解,過了一會兒,她又好奇地問:“那周圍叔叔阿姨這麽多,你怎麽會想到找我換錢?”

男孩子正在吃第五根油條,這時候才有點靦腆地回答道:“因為周圍的叔叔阿姨看上去年紀也很大了,我怕他們也不用智能手機,而且……姐姐你長得好好看。”

井以嘿嘿笑了一下,笑眯眯地把自己的油條分給了他兩根。

這個男孩子一頓吃的飯,比得上井以三頓吃的飯量了,井以有些感慨地想,怪不得阿婆以前總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她倒是完全忘了自己躥個子時的飯量。

男孩吃完飯以後,兩個人聊著天從早市離開,井以再三叮囑他,下次逛早市記得帶現金,不要跟著陌生人亂走。

井以把他送到他們家小區門口,男孩子不太好意思地說了許多次謝謝,他說:“你放心吧姐姐,我長得很高,不會遇到壞人的。”

井以抿了抿唇,溫和地笑了下,對他說:“不管個子長得多高,你現在也還是個孩子呢。”

最後,那個孩子一步三回頭地對她揮手,反複說了好幾遍“再見”。

***

井以又在A市留了兩天,買了各種特產,還去A市最好的醫院參觀了一下,熟悉了醫院看病的流程,然後就坐高鐵回山南鎮了。

上車之前,她給井婆婆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她自己馬上就回去了,聽著電話那頭井婆婆爽朗的笑聲,以及井婆婆源源不斷的說話聲,井以自己也發自內心地感到很快樂。

A市到南山鎮的距離有九十六公裏,坐地鐵需要整整一個小時。

井以到家的時候,井婆婆剛剛把餃子從鍋裏盛出來,井以衝過去擁抱她,喊了一聲:“阿婆!”

井婆婆就歡喜地拍著她的背,盡管井以已經比她高一個頭還多,井以在井婆婆眼中依舊是那個喜歡在自己懷裏撒嬌的小姑娘。

李爺爺也在井婆婆家裏幫忙,井以不在的這些天,就是李爺爺在幫忙照顧井婆婆,他們是多年的老朋友。

“囡囡都瘦了。”井婆婆好幾天沒有見到井以,心裏也很想她,一個勁兒地給她夾她喜歡的菜,看見她吃完一碗飯,眼睛就笑得眯起來。

吃完了飯,井以將李爺爺送到樓下。

李爺爺站在樓下,確定井婆婆在樓上看不到以後,才壓低聲音對井以說:“小以,你阿婆的身體不能再拖了,她這個手術越早做越好。”

井以點了點頭,剛想把自己有錢了的事告訴李爺爺,李爺爺就把一張銀行卡遞給井以,說:“爺爺手裏還有點退休金,你收著,別告訴你阿婆,她不願意要,好孩子,盡早帶你阿婆去醫院把手術做了,治病拖不得。”

井婆婆一個月以前,在家裏暈倒了,把井以嚇得夠嗆,她一邊哭,一邊給李爺爺和徐良科打電話,然後又顫抖著手打120,去醫院檢查以後,醫生說沒什麽大礙,井婆婆是冠心病,在老年人裏算是比較常見的病。

醫生說井婆婆的身體情況可以支持她做動脈介入治療和冠狀動脈搭橋手術,手術費用包括後期康複治療大概需要十幾萬,讓家屬考慮一下要不要做。井以坐在醫院走廊裏的長椅上,她用雙手緊緊地捂住臉,心裏像是一團亂麻。

手術肯定是要做的,但是讓井以毫無頭緒的問題是:這十幾萬要去哪裏搞?就連一千塊錢的住院費都是李爺爺替她們墊上的,井以才剛剛上完高中,更沒有什麽賺錢的能力。

井以回過神來,看向李爺爺遞給自己的卡。

李爺爺當了一輩子人民教師,他一生勤勤懇懇,教書育人,從來沒從學生手裏收過一分錢,反而常常帶著家裏有困難的孩子去吃飯。他給井以的這些錢十有八九都是他半輩子一點點省吃儉用攢下來的,井以眼眶一酸,把他給自己的卡又推回去。

井以眨了眨眼睛,想把眼裏的淚光憋回去,她笑著說:“爺爺,我現在有錢給阿婆做手術了,明天就帶阿婆去醫院,您把錢收回去吧,不過還是謝謝您,真的真的……很感謝您。”

井以實在憋不住眼裏的淚水,她直接對著李爺爺微微鞠了一個躬,借著彎腰的機會把臉上的淚珠用力抹下去。

李爺爺不相信,問:“你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子,去哪裏賺這十幾萬啊?小以,你可千萬別做傻事!”

他說著,又硬要把那銀行卡往井以手裏塞。

井以哭笑不得,就把淩家找回自己的事簡短地跟李爺爺說了一下,再三保證以後,李爺爺才終於相信了她的話,把卡收了回去。

井以看著李爺爺走遠,才上樓回家。

井婆婆正收拾桌子,井以主動走過去給她幫忙,井婆婆又笑著把她誇了又誇,井以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阿婆,剛剛李爺爺要給我錢,讓我帶你去做手術。”井以說。

井婆婆有點驚訝,對井以說:“囡囡呀……咱們可不能要李爺爺的錢,他大半輩子不容易,整天想著別人……這個老李,一點都不知道為自己考慮。”

井以點了點頭,“嗯,我沒要李爺爺的錢。”

井婆婆看她情緒有點低落,就笑著對她說:“囡囡,醫生不是說了嗎,我這病隻要心態好,也是可以恢複的,不用太擔心。”

井以抱著她,頭埋在她懷裏,說:“淩家給了我一百萬,真的一百萬!……阿婆,我們明天去醫院看看好不好?”

井婆婆輕輕拍了拍她,剛想說什麽,就察覺到自己肩膀上一片濕意,她意識到井以在偷偷地哭。

井以從小就是個很倔的性子,三歲以後,井婆婆就沒有見過她在自己麵前掉過眼淚了,都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可是不會哭的孩子一哭起來更惹人心疼。

井婆婆不再說什麽,輕輕拍著井以的背,慈愛地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