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井以坐著淩鴻軒的跑車,風一陣陣地吹到她臉上,揚起她漆黑的頭發。

井以忽然就覺得很無聊,不論是這片刻坐車的時間,還是人生。她記性很好,語文課本上曾經出現的一篇詩歌,至今仍然存在在她腦海中,不知為什麽,井以忽然就想起了裏麵一個片段: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壓著的草蓋的墳墓,

你的關閉了的故居簷頭的枯死的瓦菲,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園地,

你的門前的長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井以回過神來,自嘲地笑了笑。

淩鴻軒將她送到車站,眼睜睜見著她上了公交車才發動跑車離開。一輛鮮紅色的豪車出現在車站,還引起了一陣小**,有幾個人拿出手機在錄視頻。

淩鴻軒戴上墨鏡從車站離開。

井以坐上公交車,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公交車開得不算快,風吹到臉上頗為舒服,至少比淩鴻軒跑車上吹的風舒服,他車開得太快,井以臉都吹麻了。

井以戴上耳機,表情有點深沉地將頭抵上玻璃窗,沉默地看著外麵的景色。

井以在網上看過一個博主說,心情不好的時候,可以找一輛大巴繞著城市轉兩圈,這樣心情就會慢慢好起來。

“咚、咚、咚……”

沒過幾分鍾,井以就麵無表情地把頭抬了起來,她的頭隨著大巴的顛簸,一下下撞在窗戶上,讓她心裏實在沒了憂傷的心思。

電話鈴聲響起來,井以拿出手機,是阿婆打來的電話,她接通電話,聲音清脆地喊了一聲:“阿婆。”

井婆婆的聲音從電話那段傳過來,她年紀雖然早已算不上年輕,但是聲音裏依舊給人一種很樂觀的感覺,是個很愛笑的老人。

在井以看來,阿婆和淩家老太太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井婆婆在電話那頭說:“囡囡,什麽時候回家來啊?我和李爺爺一起來買鴨子了,等你回來,阿婆給你做你最喜歡的啤酒鴨。”

“好啊,阿婆,我……大概一周以後就能回去了。”一聽到井婆婆的聲音,井以就笑起來,笑著笑著,隱隱覺得不對勁,她有點遲疑地問:“阿婆,我怎麽聽著你那邊不像是鴨子在叫呢?”

井婆婆那邊的聲音頗為混亂,間斷著傳過來“該啊~該啊~該啊~”的叫聲,井以聽著不像鴨子,倒像是大鵝在叫……

不知道井婆婆回頭看見了什麽,井以在這邊聽見了她驟然拔高的語調:“啊呀,老李,這是鵝呀,你逮它不怕被擰嗎?沒被大鵝擰到吧……去去去,真來擰人了。”

井婆婆開飯之前總會單獨給井以盛出屬於她的一小碗,僅僅是聽到她的聲音,井以就仿佛看到了井婆婆做完飯拍拍圍裙,掃去炭灰的樣子。

井以摸著自己鼻梁,隔著電話低低地笑起來,井婆婆的聲音還在耳畔,“囡囡呀,阿婆先掛了,回來的時候記得給阿婆打電話。”

跟井婆婆打完電話的井以心情好了起來,她從大巴上走下去,走進一家銀行,打算看看淩鴻軒給的卡裏有多少錢。

盡管已經在心裏給自己做了心理準備,但是當她看到卡裏有一百萬的時候,還是覺得很不真實,井以有些魂不守舍地走出銀行,一邊走一邊給徐良科打了一個視頻電話,徐良科正在他們那個破舊倉庫裏反複調整吉他,他將琴弦繃緊,反複彈了幾遍才滿意。

他身後聲音比井婆婆那邊還要混亂,像是有人在打牌,煙霧繚繞的,說不定到底抽了多少煙。徐良科一頭半長的卷發,染成白金色,隨意地紮成丸子頭束在腦後,胳膊上的花色紋身從手腕一直蔓延到肩膀,然後隱藏在他身上那件半舊的老頭衫下。

“阿以,”徐良科看上去對她突然打來電話這件事有點驚訝,“什麽時候回來啊?”

“快了,過幾天就能回去了,”井以將手伸進口袋,摸出那張卡,“小科,我搞到錢了。”

他身後打著撲克的幾人聽到她說話的聲音,都擠過來,在鏡頭前麵喊著要她回來一起打牌。

徐良科拿著手機從他們身邊掙紮出來,有點不可置信地追問:“我靠,還得是你啊阿以,不過你哪來的錢?”

徐良科看上去沒個正經,像個玩世不恭的老油條,但實際上他比井以還要小一個月,紋身和燙頭都是高考完了才去搞的。

井以把食指和中指並在一起,湊到嘴邊,手裏沒有煙,卻做了一個猛吸煙的動作,深沉地歎口氣,淡淡地說:“出賣自尊換來的。”

井以今天之所以願意去淩家,就是為了這筆錢。如果不是老太太非要她改姓,井以其實很願意在淩家扮演一個乖孩子。

不過計劃趕不上變化,在井以看來,其實自己修行也不夠,所以戲才沒演下來。

但是現在想著銀行卡裏的錢,想著那六個零,井以不得不承認,剛才自己聲音有點大了。

徐良科慢慢皺起眉頭,有點擔心的樣子,很委婉地對井以說:“阿以,你可……千萬別走上歪路啊,錢不急,我們上個視頻已經火了,接下來肯定能賺到錢的。”

井以臉上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你想哪去了,錢是白嫖來的嘿嘿。”

“總之,錢的問題終於解決了。”井以卸下了心頭的擔子,走路都輕快起來,簡直是蹦蹦跳跳地在走路,少見的有了點孩子氣。

“那行,”徐良科看她不像是在硬撐,“視頻庫存也不多了,我想著趁我們樂隊現在有還熱度,多錄幾條……所以阿以,我們等你回來。”

井以笑著點了點頭,跟他揮了揮手說再見,然後就掛斷了電話。

一個月之前,井以和徐良科他們組了一個樂隊,叫做山南樂隊,名字是隨便取的,他們一起在廣場上唱了大半個月的歌,專門給跳廣場舞的阿婆和阿爺伴奏。

經過半個多月的磨合,直到一個星期前,他們才在網絡上上傳了樂隊第一條演奏視頻,一夜之間,觀看人數破了幾十萬。

說是演奏,其實也不確切,因為鏡頭有一半以上的時間都集中在井以和徐良科臉上,在這個快餐時代,隻憑音樂和熱愛,多久才能出現在大眾麵前呢?

所以他們賭了一把,就賭井以和徐良科兩張臉能火,幸運的是,他們賭對了。

現在說起來輕巧,但當時反複拍視頻的時候四個人連飯都顧不上吃,閻斯年工作之餘還要抽出時間來當後期,苦練剪輯,頭發掉得比之前996連軸轉的時候還多。

也正是因為那條觀看次數破百萬的視頻,讓淩家人注意到了井以。井以甚至不知道他們是什麽時候搞到了自己的頭發或者是唾液,拿去做了DNA測試,隻是突然有一天,她就接到了淩家人的電話。

第一次接到電話的時候,她還以為是新型詐騙,反手就把給她打電話的手機號舉報了,直到兩個一身黑的保鏢找到她,她才意識到,這玩意兒……好像是真的。

但是當天她沒有跟他們走,她把這幾天發生的事都告訴了井婆婆,盡管井婆婆不太放心,井以依舊下定決心要去A市一趟。

井婆婆拿了五千塊錢給她,這十幾年走過來,井家夫妻的事故賠償金已經被花得差不多了,這五千塊已經是井婆婆目前能拿得出來的最多的錢了。

井以在出發之前做好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準備。她和徐良科約定好了每天打一通電話,要是自己沒給他打電話,那十有八九是自己出事兒了。

現在已經是暑假的末尾,各大高校最晚再過一個星期就要開學,而五海大學大二大三準備考研的學生更是早就申請了提前返校。井以給招生辦和輔導員打了電話,申請提前入校報到。

她的成績其實足夠選擇更高一層的學校,但是填報誌願時還是選擇了五海大學。

五海大學是一所建校才幾年的大學,雖然和其他老牌高校相比少了底蘊,但是在校規上相對的也多了幾分靈活,對在校人員的要求也沒有那麽刻板。

現在五海大學正處於到處招兵買馬的階段,不僅到處聘請優秀教授,而且在生源上也必須主動去搶,所以井以的要求一提出來,輔導員和她商量一會兒後就答應了。

說實話,雖然學校的部分設施仍在建設中,但是新的教學樓,新的宿舍樓,確實很漂亮,井以對這裏的一切都很滿意。

井以刷卡走進宿舍樓,坐電梯到了六樓的單人宿舍,拎起自己的吉他就再一次出了校門。既然來到了A市,怎麽能不出去玩玩呢?

一百萬,超出她的預計太多了,不僅能夠解決她最著急的事兒,而且足夠她去放鬆一下。

井以再一次上了公交車,這一次心情完全不一樣了,她依舊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外麵飛快經過的景色倒映在她眼中,很快又流逝過去,井以隨著公交車的走走停停記憶著這座朝氣蓬勃的城市。

她沒有一個具體的目的地,隻是看中了什麽地方就在站點下車,她去了安靜的博物館、圖書館、城市規劃局,也去了人來人往,喧嘩吵鬧的菜市場,買了幾種不同的水果,然後跟賣水果的大娘聊起了家常,聊著聊著,就學會了一些A市奇怪的口音和方言。

井以從小跟著井婆婆長大,她可太知道怎麽讓年紀大些的長輩開心了,臨走時,大娘還送給她一個甜梨子。

井以也去看了繁華的商業街,這一片高樓聳立,不管是離地鐵站還是高鐵站都很近,當夕陽傾斜到每個人身上的時候,下班的打工人陸陸續續地從寫字樓裏走出來,他們臉上帶著疲憊,走向家裏時聊著遊戲、電視劇、白天發生的有趣的事等等一係列讓人心情放鬆的話題,夕陽照在他們身上,也照在他們回家的路上。

但是寫字樓裏更多的燈還亮著,不知道什麽時候裏麵的人才會熄滅這一盞燈,走進夜色中。

井以乘坐公交的最後一站是離五海大學最近的一個港口,她去那裏吹了一會兒風,感受著大腦和靈魂一起平靜下來的感覺。

盡管知道晚上吹的是陸風,可是大部分人還是習慣把岸邊的風稱為海風,大概是因為夜晚和海風兩個詞站在一起很般配,讓人輕而易舉地就聯想到一些浪漫的事。

就像高中時候理科班的語文老師從來不會檢查作業,就像世界上沒有179的男孩子,也沒有180的女孩子,就像過了二十九歲生日也不會說自己今年三十歲,有時候,人類需要一些自欺欺人。

井以背著吉他從港口走到公園,有在這裏玩的孩子,又出來鍛煉的大爺,也有出來跳舞的大叔和大嬸,有一個老爺爺拎著一個白色塑料袋在收集瓶子,他將瓶子放進袋子裏,瓶蓋則收進衣服上的口袋裏。

井以默默地想,看來不管城市大小,每個地方都會有老人都喜歡撿瓶子。

A市陌生又熟悉的形象一點點在井以麵前展開,她所看到的一切,都讓她有種不切實際的衝動和模糊的快樂,井以背著吉他選了一個安靜的角落,將吉他袋子隨意扔在腳邊,井以撥動琴弦,開始低聲唱一首安靜的歌。

她光是站在那裏,就引得不少路人駐足觀看,當吉他的聲音響起來,周圍的人就有人拿出手機開始錄像了。

但更多的人還是在默默聽著,一股安靜的氛圍彌漫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中。廣場上唱歌的無名歌手不隻井以一個,這片廣場很大,有很多人背著樂器來這裏唱歌,有人甚至帶了音響,還有攝像機。井以隻背著一把吉他,已經算得上樸素。

井以來到A市的時候也是,除了那五千塊錢,她背了把吉他就上了車。

但是不論什麽樣的音樂,井以依舊覺得隻有親耳聽到才會感受到觸動。因此不能不說公園是個浪漫的地方,當她看到圍觀的人群臉上認真的神色,和淡淡的笑意,會覺得音樂這種東西,就是為了這種時刻而存在的。

有小孩子將一枚圓圓的硬幣放進她腳邊的袋子裏,井以一邊唱歌一邊朝小朋友微笑。

她從《成都》唱到《南山南》,從《南山南》唱到《那些花兒》,又唱到《走馬》,圍觀的人都換了好幾撥,隻有一個人始終在昏暗的一個角落看著她。

即使燈光昏暗,月色照亮不了他的五官,井以依舊感覺他很特別,要說為什麽……大概是因為那股說不清楚的氣質吧。

一個人的五官藏得住,但是氣質是藏不住的。

這個男生指間夾著一根煙,火光明滅,他想起來時,就把煙放到嘴邊吸一口,火光偶爾映亮他骨節分明的手。

他沒有點過歌,沒有說過話,井以也沒有主動詢問,她自顧自唱著一首一首歌,聲音像是從身體裏掙紮著破土出來,空靈又塞滿感情,像是無處落根飛鳥,隻要尚有一口氣喘息,就不會停止飛翔。

井以有一把好嗓子,她的聲音裏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隻要被聽見就能讓人眼眶莫名濕潤模糊。

在這個寂靜的夜晚,男生夾著煙,沉默地聽著她的聲音。他手裏夾著的那根煙,被風吹得明明滅滅,他甚至忘記去吸,香煙轉眼間就少了一截,煙灰落在手上,他也沒有察覺。

“曾夢想仗劍走天涯

看一看世界的繁華

年少的心總有些輕狂

如今你四海為家

……”

周圍圍觀的人漸漸少了,井以的聲音也唱到嘶啞。她唱的每一首歌,都像是在用生命去唱,讓人恍惚間覺得,整個世界中,好像隻有她的歌聲在響。

作者有話要說:

最後的那段歌詞來許巍的《曾經的你》

: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