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天,井以就和井婆婆去了鎮上的醫院,但是醫院裏做手術需要提前預約。跟醫生聊完以後,兩個人就順道去了菜市場,井以幫井婆婆提著菜回家,準備做午飯。
井以今天沒紮頭發,戴了一頂黑色的棒球帽,穿著體恤就出來了。不過她個子高,不管穿什麽都像個會走路的衣架子,一路上好幾個小姑娘都回頭看她。
井以幫井婆婆把菜拎回家就又要出門,井婆婆問她要去哪裏玩,井以一邊提鞋一邊回答說去找小科。
她關上門的時候,井婆婆還叮囑她記得回家吃飯,把朋友帶回來也行。
井以在樓下大聲地喊了一聲:“知——道——啦。”
井以騎上自行車,迎著風搖搖晃晃地往河邊破倉庫趕。
這座破倉庫以前屬於一個小工廠,後來工廠倒閉,從山南鎮搬走了,隻留下這個倉庫,從那時候開始,這個倉庫就是孩子們的秘密基地,孩子都不知道換了多少茬了,到現在還有七八歲的小孩會在放學以後來這裏探險。
但是最近一星期,想來這裏玩的小孩都被徐良科拿棒棒糖打發走了,上周他們天天在這裏練歌。
山南樂隊是他們在網絡平台上的名字,一周之前剛剛趕鴨子上架成立的,說是樂隊,其實他們就隻有四個人,井以是樂隊主場,徐良科是吉他手,閻斯年負責架子鼓,邱炬是貝斯手。
井以和徐良科是從小到大一直認識,而他們第一次和閻斯年與邱炬見麵則是在初中結束時的那個暑假。
邱炬年紀和他們一般大,後來也進了同一所高中,同一個班。他是從大城市裏搬來的,一身皮肉白得像雪一樣,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徐良科還以為他是個小姑娘,閻斯年則比他們大七八歲,是一個頭發還沒有變禿的程序員。
閻斯年跳槽很快,恨不得一年能跳四次槽,每換一個公司就換一個地方居住,直到來到了山南村,按他的話來說就是:山南村實在是一個養老的好地方。
還沒到三十歲就開始考慮退休的事,也算是程序員的日常。
邱炬是個旱鴨子,四個人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正在水裏撲騰,邱炬倒是有一把好嗓子,喊“救命”的聲音方圓八百裏都能聽到。
閻斯年聽見有人喊救命,就不假思索地紮進河裏去了。
山南鎮的夏天很熱,空氣裏都蒸騰著一股熱浪,但是河裏一米往下的水卻是涼的,閻斯年本來覺得自己會遊泳,救個人孩子不成問題,但是一跳下去,就被河水激得抽筋了。
井以和徐良科跑到現場的時候,就看到河裏一個大人,一個小孩,那個成年人臉色猙獰,喊著:“快……我不行了,快快……救命啊!!”
給旁邊的邱炬嚇得都不會求救了。
井以和徐良科下去把兩個人撈了上來,那時候井以還是一頭短發,比徐良科長不了多少。
徐良科知道邱炬是個男孩子的時候嚇了一跳,邱炬知道井以是個女孩子的時候也嚇了一跳。
井以把自行車停在倉庫門口,山南鎮民風淳樸,十幾年沒出過偷竊的事,所以井以也沒有鎖車,直接推開倉庫門就進去了。
徐良科他們果然在,外麵的光照進來,三個人都往外看,看到是井以回來了,徐良科過去給了她一個熊抱,邱炬幫忙拎了一把椅子過來,閻斯年出聲招呼她:“阿以回來了,來來來,快坐。”
井以對他們笑笑,也坐到了桌邊,桌子上淩亂地擺著譜子,手寫的歌詞這邊一段,那邊一段。
井以把譜子拿起來看了看:“寫新歌了?閻哥寫的?”
邱炬很興奮地說:“對!閻哥昨天剛寫完的。”
“你聽聽?”徐良科拿出手機,將他們昨天練的那一遍放給她聽。
一遍聽完,井以就睜大了眼睛,她說:“很好聽啊!”
徐良科笑了一下,接著就拿起吉他,撥動琴弦,輕快地彈出了曲子前麵的部分。見他動作這麽快,邱炬和閻斯年也走到自己的樂器旁邊。
音樂聲漸漸融合在一起,井以拿著歌詞,沿著調子把歌詞唱了出來:
“當我聽到風在地上摩擦
有一顆種子在風下發芽
牽牛花爬上廢棄的衣架
第一次吹響了喇叭
芭蕉葉上忽然有了雨的拍打
雨水落在地上滴滴嗒嗒
是一隻蟬出聲回答
他高唱著歌讚美盛夏
我看到時光裂開了豆莢
成熟的果實爬上枝椏
這世間萬物匆忙地繁華
而我蹉跎著歲月看花
有一片葉子說不想被懸掛
他離開樹梢,奔著自由而下
借我一場秋啊,
可你說這已是冬天。”
她把歌唱完,四個人都很滿意,閻斯年後悔得直拍大腿,說:“唉,剛剛那一遍完成度那麽高,該錄下來的。”
邱炬還沉浸在興奮中,說:“沒關係,我們一會兒再來一遍,阿以阿以阿以,試試這一首。”
徐良科卻放下吉他,他拿了一根煙,沒點,摩挲幾下,有點猶豫地問井以:“井阿婆手術的錢有了,我們還有必要繼續搞樂隊嗎?”
“搞啊,當然搞,上了船,哪裏還有讓你下船的機會?”井以笑著回答他,一彎腰輕輕拿過了徐良科指尖夾著的那根煙,“不是說要戒煙了?”
徐良科從初中開始就不是個規規矩矩的好孩子,高考考得也不怎麽樣,不過他運氣好,報上了一所電影學院,低分擦著最低錄取線飄過了。
“十八歲的小孩哪來的愁,抽這麽多煙?”井以隨手將煙扔在桌子上。
徐良科無奈,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來一包棒棒糖,自己拿了一根柑橘味的,代替煙,他一邊用尖利的虎牙把棒棒糖咬碎,一邊對井以說:“錄得那幾首翻唱都上傳了,現在一點庫存都沒有了,今天有空嗎?我們再錄幾首?”
井以從那對棒棒糖裏挑挑選選,終於找到了一根葡萄味的,她說:“好啊,另外閻哥和阿矩中午去我家吃飯吧,阿婆今天買了好多好多菜。”
閻斯年和邱炬美滋滋地答應了,徐良科很不敢置信地湊過來,那頭卷卷的金毛被光照得好像在發光,他問:“啊?阿婆沒有叫我嗎?”
兩個人彼此都知道他是在開玩笑,就是有恃無恐才會說出這種話。
徐良科和井以一樣從小在井婆婆眼皮子底下長大,從小到大不知道去蹭過多少次飯,要不是兩個人漸漸都長大了,男女有別,井以屋裏都能專門給他放張床。
井以往他肩膀上錘了一拳,“你就說去不去吧?”
徐良科犯完這個賤,心滿意足地到一邊和邱炬商量該怎麽拍這個視頻去了。在徐良科的鼓動下,邱炬也開始留長發,不過他的頭發沒有徐良科那麽長,最多隻能在頭頂紮一個小啾啾,顯得他現在更像學生妹了,出門被別人當成女孩子的概率比以前更高。
徐良科的頭發是從高三開始留的,他本來就長相英俊,頭發一留,在一堆剃成寸頭的高中孩子裏尤為突兀。
這種叛逆的作風讓不少同學都覺得他實在太有個性,和身邊一群“庸脂俗粉”完全不一樣。
徐良科很快變成了整個高中最顯眼的崽,上至高三,下至初一的小學妹以平均一周一封的概率給他送情書,班主任天天找他談話,教導主任也找他好幾次,卻也不敢硬來,沒辦法像高一那樣拿著推子給他剃了。高三了,壓力大,萬一孩子想不開跳樓就糟了。
山南鎮就是個小縣城,人少,跟井以他們同齡的孩子也少,家家戶戶住得遠,有時候想打個籃球都湊不夠人,井以因為長得高,還經常被拉上去湊數。
閻斯年畢竟年紀大些,比那兩個腦袋一根筋的小孩考慮的多點,他問井以:“這一趟怎麽樣,淩家沒為難你吧?”
井以搖了搖頭,說:“沒發生什麽大事……就是淩家要我改姓……鬧得有點不愉快。”
閻斯年沉默片刻,說:“你要是不想跟他們家打交道,就別去了,我手裏還有錢,你先拿著用。”
他和邱炬是前兩天才知道井婆婆生病的事,之前井以一直把這件事瞞著。
閻斯年也拆開一根棒棒糖,用抽煙的姿勢放進嘴裏,深沉道:“哥有點小錢。”
井以撲哧一下笑了出來。
“謝謝你啊閻哥,不過淩家給的錢已經夠了,因為這筆錢,他們就算說什麽我也不可能生氣了。”井以也抽著棒棒糖,說道:“幹完這一票,就收手。”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笑起來。
四個人又說笑了一會兒,就到了中午,閻斯年和邱炬還專門去超市買了箱奶,打算提到井婆婆家。
“閻哥,別買了,你再買阿婆又該說你了。”井以一頭黑線,勸也勸不動,“你買的牛奶在我們家能壘成一麵牆了,阿婆現在就跟幼兒園老師一樣,每天一到點兒,就下去給公園裏的小孩兒挨個發牛奶”
閻斯年嘿嘿笑,井以心累道:“……甚至這樣都有喝不完,快到保質期都來不及喝的那些,阿婆又舍不得扔,最後還得是我解決。”
她說到最後,眯起眼睛,臉上已經有了點威脅的意味,“閻哥,你知道我喝了多少牛奶了嗎……?”
閻斯年摸了摸鼻子,“哪能空手去啊,下次不買奶了,換個別的。”
一進井以家的門,果然井婆婆就開始嘮叨閻斯年,閻斯年討饒兩聲,很自來熟地喊“阿婆”。他們三個人都跟著井以喊這個稱呼,喊了三四年,心裏早就把井婆婆當作親人了。
邱炬跟井以喊著想玩遊戲,井以就把電視底下櫃子裏放著的遊戲機拿出來遞給他。這些電子產品其實都是邱炬偷偷買的,但他不敢拿回家,就讓井以帶回來,幫他保管著,想玩的時候就叫上徐良科一起來井以家串門。
邱炬家裏父母和爺爺奶奶都是知識分子,對他管得嚴,雖然也很疼愛他,但是除了學習以外,什麽遊戲都不同意他打,以至於邱炬總是拿“找井以討論問題”當借口。
也幸虧井以成績好,邱父邱母對她有一層“好孩子濾鏡”。
邱炬看上去是個乖孩子,其實心裏叛逆得很,光高中這三年,井以給他打了不少掩護。
徐良科隨意地坐在電視前麵鋪的一層薄薄地毯上,轉轉脖子,忽然側過頭問邱炬:“你加入樂隊的事,告訴你爸媽了嗎?”
邱炬頓了一頓,有點心虛地說:“還沒……我爸媽應該發現不了吧,他們不怎麽上網。”
徐良科挑了挑眉,說:“紙是包不住火的……阿炬,你不主動去解決問題的話,就隻能等著問題來解決你了。”
邱炬沒有回答,半晌,他才垂頭喪氣地“嗯”了一聲,像隻落水小狗,那樣子可憐極了。
井以有點不忍心,她俯身摸摸他的頭,說:“阿炬,別聽小科嚇唬你……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總會有辦法的,你別著急。”
她說完,邱炬就抬起頭,“阿以!”他眼睛很大,包著一汪淚,看上去像兩個淚眼汪汪的荷包蛋,“還是你對我最溫柔了,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