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井以從**支起身來, 窗簾拉得很緊,整個房間有些昏暗,她睡得有點分不清時間, 總覺得像是已經下午了, 但是拿出手機一看, 才上午九點。

昨天晚上已經被阿婆叫醒喝過一次藥, 早晨又喝過一次,井以覺得自己好像好一些了,但是意識依舊有些模糊, 她躺回**, 呆呆地望著天花板。

與此同時,外麵客廳裏老老實實坐著徐良科和邱炬, 閻斯年打視頻電話過來了, 眼見井以落水發燒的事瞞不住,兩個人隻能如實坦白了。閻斯年隔著屏幕念叨他們,他一邊嘮叨一邊頭疼地按著眉心, 說:“我走之前你們還說會照顧好阿以, 說好了別下水……”

徐良科這時候被愧疚和擔心壓得直不起腰,一反常態地沒有回嘴,沒了往常那股拽裏拽氣, 桀驁不馴的樣子,反而像個鵪鶉一樣老老實實聽閻斯年嘮叨。

淩樂安在廚房裏跟著井婆婆學做飯,順便打打下手,他對金融市場上的所有事都能信手拈來, 在廚房裏反而變得束手束腳。井婆婆看著他笨拙地給土豆削皮, 臉上忍不住露出了一個慈愛的微笑。

淩樂安想幫忙給井以做點東西, 他回想著邱炬說過的井以的做飯水平, 覺得學習做飯這件事有必要趕緊提上日程。

井婆婆是個很有耐心的人,而且難得有機會跟這個十多年不曾見過的孩子相處,她溫聲指導著淩樂安一點點學習做飯,這邊氣氛一片和諧,另一邊的閻斯年總算也說累了,他拿起自己身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後問徐良科和邱炬:“阿以現在醒了嗎,人怎麽樣了?”

徐良科和邱炬於是拿著手機走到井以房間門口,邱炬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然後打開門看了一眼,看到井以醒著,他小聲問了一句:“阿以,我們可以進來嗎?”

井以聽到他的聲音,於是又支起身來,帶著不太清醒的笑對兩人點頭。

徐良科和邱炬於是走進來,他倆把手機遞給井以,然後抱著腿坐在她床邊的地板上,聽她和閻哥聊天。

井以漆黑的頭發亂糟糟地披散著,因為發燒身上出了很多汗,前麵的頭發軟塌塌地黏在臉上。

井以臉上還帶著病後的倦怠,卻咧嘴笑著跟閻斯年打招呼,看得閻斯年更心疼了。

閻斯年說了幾句以後就不忍心打擾她休息了,跟井以再三說了好好休息以後主動掛了電話。

井以拍拍床沿,示意徐良科和邱炬別坐在地上。他倆沒動,徐良科沉默片刻,手肘頂在床沿上,單手撐著臉,從下往上望著她,笑問:“阿以,你和淩樂安認識了多久了。”

井以小聲地跟他們倆商量:“一直叫他的名字會不會太生疏了?我們就叫他小安吧。”

“認識了……”井以想了想,“有四五個月了吧。”

徐良科注視著她的眼睛,心想隻是四個月而已,淩樂安對井以而言就已經重要到……她會不顧一切跳下水去救他了。

徐良科心情有點複雜,又笑著問:“小安對你來說已經這麽重要了嗎?”

井以有些不解地看著他,吸了下鼻子,認真思考起來:“有嗎?好像有一些……對我來說,他和你們一樣,好像不知不覺中就變得很重要了。”

她頓了頓,不太確定地說:“但是對於小安,我總感覺自己身上好像多了一份責任……我也說不清楚,大概是因為以前沒有遇到過他這樣的人吧。”

命運交換,人生被緊緊纏繞在一起,這種事確實很難有第二件了。

井以的視線垂下去,笑了笑,說:“如果沒有當年那件事……和你一起長大的人,跟你們認識的人,應該是淩樂安吧。”

“其實在這幾天裏,他也很喜歡這種生活……不是嗎?我這樣算不算偷走了原本屬於他的朋友呢?”

“你怎麽會這麽想呢阿以?”邱炬急切地打斷她。

徐良科也皺眉看著她,他扳直了井以的肩膀,逼她抬起頭來,然後徐良科直直地看著她說:“阿以,你就是你自己。”

“這和你名字沒關係,不管你叫井以還是……淩以,艸……念起來真別扭……對我們來說,你就是你,你所說的這種假設根本就沒有發生的可能。”

他聲音忽然柔和下來,徐良科把手放在井以頭頂上,“所以,不要為了這種不存在的事情難過……你隻是有點累了,才會這樣懷疑自己。”

邱炬在旁邊很肯定地點了點頭,井以看著他們,嘴張了張,又合上了。

她吸了吸鼻子,安靜片刻後眉眼舒展地點了點頭,笑容燦爛地對他們“嗯”了一聲。

徐良科歎了口氣,安靜地看著她,他回想起淩樂安看向井以的那種目光,覺得這倆人真是一個比一個遲鈍,淩樂安那邊尚且還說是親人呢……當然,井以這邊也好不到哪裏去。

簡直就是倆木頭,徐良科在心裏吐槽。

不過他暫時也沒有替他們點破的打算,感情這種東西,向來是親情和友情更為堅固,一旦沾上了愛情的邊……徐良科想到自己親爹,不由得在心裏嗤笑了一聲。

愛情這東西,就宛如陽光下的泡沫,絢爛奪目……卻又脆弱不堪。

徐良科突然有點想要抽煙,但是又意識到這是在井以的房間,所以暫時忍住了。

因為還在發燒,井以的思緒轉得很慢,她還在認真思考她和淩樂安之間的關係。

徐良科看著她那副罕見的有些傻氣的表情,忍不住揚起嘴角笑了一下。

“好好休息會兒吧,病號。”

徐良科拿手輕輕在她額頭上一按,井以就被慣性帶倒在**,邱炬在旁邊無語地拿拳頭咣咣錘了他兩下,抓狂地說:“小科,你這樣會磕著阿以的頭的!”

哪有人這麽對待病人啊!?邱炬生氣地想。

井以臉上保持著茫然的表情看向他,徐良科又給她拉了拉被子,手放在她額頭上摸了摸溫度,好像沒有之前那麽燙了。

“好好休息,”他說著和閻斯年一樣的話,“有什麽事就隨時叫我們,我們都在客廳裏,啊對,還有小安,他在學做飯。”

井以臉上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怎麽想也沒辦法把淩樂安和“做飯”這個詞聯係在一起。

徐良科低頭走出去,到外麵抽煙去了。邱炬在他走了以後,神神秘秘地從懷裏掏出一本書,井以還以為是什麽小說或者漫畫,結果是一本中醫書。

井以哭笑不得地問:“阿炬,你們臨床專業還學這個嗎?”

邱炬合上書看了一眼封麵,說:“啊…這個不是我們專業的課本,看著玩的一本按摩教程。”

他頗有興趣地對井以說:“我剛看了治療寒氣入體的按摩方法,我幫你按按吧?”

井以欲言又止:“雖然我也知道醫生眼裏沒有性別,但是畢竟咱倆性別不同阿炬……”

邱炬突然反應過來,臉刷一下子紅了,結結巴巴地解釋道:“不是……不是,穴位都在頭上!”

井以看著他那副緊張的樣子,反而笑了笑,困意一陣陣湧上來,所以她閉上眼睛說了一聲:“好哦。”

邱炬按著按著,井以就真朦朦朧朧地睡著了。

邱炬安靜地去看她的臉,她眼下有一層淺淺的黑眼圈,大概是因為昨天沒有休息好。

睡著的井以顯得格外安靜乖巧,但是邱炬還是覺得平時的井以更好,因為這個安靜的阿以身上沒有了那股鮮活氣兒。

她在睡夢裏猶然皺著眉頭,像是有些難受,邱炬看著有些心酸。

他給井以拉了拉被子,就躡手躡腳地走出去了。

邱炬走出門來就看見正站在門口一動不動的淩樂安,他好像是想要進去看一眼井以,又有些猶豫。邱炬壓低聲音,指了指房間裏麵,說:“睡著了。”

淩樂安於是點了點頭,看著邱炬輕輕關上井以的房間門,然後和他一起回到客廳裏。

徐良科從陽台上抽煙回來,跟他倆一樣坐在沙發上,井婆婆看見他們三個就這麽無聊地呆坐著,忍不住笑嗬嗬地勸他們去看電視。

徐良科和邱炬脆生生地答應了一句,起身到坐到電視前麵鋪的一層薄薄地毯上,然後啟動遊戲。

井婆婆見淩樂安依舊有些惦念不安的樣子,就從冰箱上麵拿了一本相冊,然後她坐到淩樂安身邊,和他一起看那本相冊。

相冊裏有很多從前的照片,裏麵也有已不在世的井父井母的照片,但更多的還是井以從小到大的點點滴滴,淩樂安和井婆婆一起從井以幾個月大點看到她上小學。

井以上小學之前還留著比較長的頭發,頭上紮著各色的頭花,那是井婆婆給她紮的頭發,那時候的井以也很愛笑,看向鏡頭的一張小臉總是陽光燦爛。

淩樂安嘴角不自覺地帶上一抹笑,用指尖輕輕摩挲著照片上小井以的臉。

不過在她上了小學以後的照片裏,井以的笑容就慢慢變少了,她頭發剪得很短,像個假小子。小時候的徐良科也漸漸出現在一些照片裏,他們沒有其他的朋友,總是兩個人孤零零地站在一起。

小時候的徐良科一直比井以矮一點,所以她從小就喊他“小科”。

從小學到初中畢業,徐良科幾乎每個時期都會出現在跟井以的合照裏,兩個小孩一個成天冷著臉,一個總是一臉凶相,看上去確實不像是什麽乖孩子。

上了高中以後,兩個人就都開始留頭發了,但是高中的課業太緊,相冊裏並沒有幾張這個時期的照片。

邱炬不知道什麽時候也湊在井婆婆身邊看照片,他看到淩樂安臉上遺憾的表情,了然地說:“高中的照片我有啊。”

他打開手機相冊,翻出以前一起照的照片給淩樂安看,這些照片有的是在教學樓天台上,也有在燒烤攤上的,閻斯年偶爾會出現在鏡頭裏。

淩樂安發現這個時期的井以臉上的笑容又慢慢變多了,她的頭發也一點點留長,最終變成了淩樂安在港口的公園裏,第一次見到她時的那個樣子。

乍一看,那些曾經叛逆的時光在她身上好像沒有存在過一樣,其實隻是更深地埋進了骨子裏。

說不清是誰改變了誰,但是在另外三個人的陪伴下,井以肉眼可見地變得快樂起來。

手機裏井以尚帶些稚嫩的臉和現在的井以慢慢重合,某張照片裏徐良科身上忽然多了紋身,頭發也染成了白金色。

邱炬一邊翻著照片,一邊回憶起過往的時光,他下意識帶上幾分笑容,直到翻到他們在理發店的那張照片,邱炬才慢慢收起了笑。

邱炬情緒忽然低落下去,淩樂安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徐良科回過頭看了他們一眼,忽然拍了拍自己身邊的空位,喊:“阿炬,來一起玩遊戲。”

他的目光又轉到淩樂安身上,舌尖擦過虎牙,沉默片刻,兀地開口:“……小安,你要是實在不放心阿以,就進去看一眼吧。”

徐良科說完這句話就回過頭,看著電視屏幕,屏幕上各色的燈光照在他臉上,他平靜的聲音朝淩樂安這邊傳過來:“正好也該吃飯了,叫阿以起來吃飯吧。”

井婆婆也帶著和藹的笑對淩樂安點點頭。

淩樂安猶豫不過片刻,還是遵從自己真實的想法走到井以房間門口,他抬手敲了敲門,裏麵沒有回應。

淩樂安動作很輕地推開門,看到井以正蜷縮在**。不知道是不是被外麵的燈光影響,她眼睫毛輕微地顫抖了兩下,然後慢慢睜開了眼睛。

井以眼神裏還帶著幾分茫然,淩樂安走到她床邊,蹲下來正視著她的臉,因為鼻腔不通暢,井以眼裏覆蓋了一層水潤潤的生理眼淚,發燒帶來的體內高溫讓她臉頰酡紅。

外麵的光隔著窗簾照不進來,屋內就顯得昏暗,昏暗的房間讓井以有安全感,但是卻讓淩樂安有種口幹舌燥的緊張感。

畢竟井以就在他身邊,毫無防備地躺在**。

她看向淩樂安的眼睛時,淩樂安主動移開了視線,他聽著自己心髒一下下激烈躍動的聲音,好半天才想起來要告訴井以該吃飯了。

井以察覺到淩樂安對自己視線的回避,她想起來徐良科對自己說的話,所以認真注視眼前的淩樂安片刻。

然後井以支起半個身子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迫使他看向自己。

淩樂安望著她的眼眸有些不由自主的出神,整個世界裏好像隻剩下了心髒跳動的聲音。

井以看著他那雙漂亮的眼睛說:“小安,我覺得……你是個很好的人,可是,你為什麽總是用那麽歉疚的眼神看著我……?”

淩樂安看著她漆黑的頭發,還有她澄澈如寶石一樣的眼睛,覺得自己在那雙眼中好似無處遁形。

她繼續說:“很多時候我看著你,總覺得你好像要從這個世界逃走了一樣……”

淩樂安眼神微動,默然不語地看著她。

“這樣不行,”井以望進他眼底,微微笑了一下,“你可是享受著屬於我的愛長大的,可不能這麽輕易地放棄自己的人生。”

淩樂安怔楞地看著她的臉,明明感冒的不是自己,淩樂安卻覺得自己的視線也模糊起來。

從他知道自己其實並不是淩家的孩子那一刻開始,盡管淩樂安已經盡力不去理睬,但他心底深處,的確認為自己不應該再回淩家了。

他不是真的看開了身世的事,他隻是在逃避。

淩樂安身體忽然前傾,痛苦地擁抱住井以。他聲音嘶啞地在她耳畔說了一聲:“對不起。”

井以愣了一下,然後任由他擁抱住自己,就著這個姿勢輕輕拍著他的後背。

“沒關係,”她的視線望在天花板上,忽然想到什麽,眉眼間都是溫柔的笑意,“你並不欠我什麽……因為我也享受到原本屬於你的愛了。”

“所以我們誰都不欠誰。”

井以慢慢地擁抱住他,“這段時間你辛苦了。”

他們就這麽相擁了片刻,好似在黑夜中相互舔舐傷口的流浪貓狗。

淩樂安的失態隻是一瞬間,盡管他從井以肩膀上抬起頭來時眼眶通紅,但是片刻之後,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就恢複了平時的模樣。

井以穿上外套,打算出去吃飯了。

她看了看窗戶,一邊穿鞋一邊說:“要不我們把窗簾拉開吧。”

淩樂安於是走到窗邊,把窗簾慢慢拉開。

外麵陽光燦爛,是個很溫暖和煦的天氣,外麵溫柔的陽光照進來,一縷一縷撒滿了整個房間。

井以用力推開窗戶,風過林梢,又吹到他們身上。

井以望著外麵深冬的景色,淩樂安在望著她,鄰居家的柿子掛在梢頭,外麵依然仍是寒冬的樣貌,可是長風一吹,吹進淩樂安心裏卻是明媚的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