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子時

陸風禾朋友不多,還都是男生。

可能從小總是在家不社交的緣故,也根本不知道怎麽和女生交流。

畢竟十七八歲的年紀,男女有別。

除了那個……小棉花除外。

這些年兩個人沒有任何聯係,猝不及防的重逢,就是他被老爸打了一巴掌出門那天,場麵狼狽又滑稽。

今天把話說破,他也沒問那句老掉牙的話,問她這幾年過得好不好,顯而易見,她過得不好。

在附中上了一周課,他都沒見她笑過。

還是說讀書讀多了,人也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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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她終究是熬不過對麵十二層,等到淩晨兩點半困得不行,隻得認輸去睡覺。

那人,真是個夜貓子。

周一開學,距離寒假還剩兩天。

夏灼放在學校的課本上周已經陸陸續續帶回家,現在書包裏隻背了常用的幾本書,很輕。

最近降溫,她出門前還在校服外麵加了一件米色的外套,這種校服加外套的搭配,雖然看著不倫不類,但在學生堆裏並不少見。

夏灼進到教室,班裏人已經開始早讀,她前麵位置上的人依然是帽子往頭上一兜,在睡覺。

她和陸風禾雖然相互加了微信,但兩個人並沒在手機上說過話。

像安靜躺在列表裏的機器人。

趙穗子人也剛到,剛坐下就開始盼望下課,從包裏抽著書,頭往這邊扭,“夏灼,下早自習咱們去吃什麽,外麵有家早點鋪子好像是新開的。”

她對吃的不挑,隨口說,“那就去那家。”

趙穗子:“補課班你去看過了嗎。”

“看過了。”夏灼想起夏建軍臉紅脖子粗地問她“補課班又要花掉老子多少錢”,她有點無奈地搖頭,“還是算了吧,我不報了。”

夏建軍雖然不上班,但也不算缺錢,每個月都靠那十六戶的房租生活。

用那些錢喝酒打牌,運氣好打牌贏了錢,還能額外買兩條好煙。

每天不人不鬼,就差把“混日子”這三個字寫在臉上了。

夏灼目光不自覺落在前桌少年的背影上,一身純黑色的衛衣,臉埋在臂彎裏,隻能看清下半張臉和輕抿著的嘴角。

這種自我放棄的行為,在某種程度上講,也屬於學生時代的“混日子”。

不過他和夏建軍不一樣,夏建軍人到中年,這輩子也就那樣了,陸風禾十七八歲,正是一生中最風華正茂的時候,如此渾渾度日總讓人惋惜。

夏灼偏巧坐在這個位置,像是要她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少年天才走向沒落。

一時間她竟這麽瞧著,走了神。

直到趙穗子用胳膊靠她一下,壓低聲道,“老楊來了,想什麽呢。”

她悄悄收回視線,垂頭翻了兩頁手上的書,小聲說,“沒什麽。”

可能是她所在的這個平行班正挨著隔壁清北班,近朱者赤,班裏的學習氛圍一直很好,進來隨便聽一耳朵都是朗朗讀書聲。

楊詔進班,這會兒班裏所有學生都是坐直了的,一眼掃過去夏灼前麵那個沒穿校服趴桌子上睡覺的後腦勺就顯得尤為突出。

且囂張。

楊詔知道他是四中轉過來的,基礎差一些,就算數學回回滿分也於事無補,楊詔歎了口氣,過去給他同桌使了個眼色,“叫他起來。”

他同桌叫高雄,戴個眼鏡,眼鏡片兒快趕上啤酒蓋那麽厚,伸手輕碰了一下他,“同學,醒醒。”

高雄動作很輕,說這句話聲音也不大,被碰到的人卻像是驚弓之鳥,明顯往裏縮了一下。

陸風禾睡得昏昏沉沉,被叫醒後慢悠悠支著坐起來,又慢悠悠從桌上書堆裏抽了本附中速背手冊放在桌上。

舉止乖巧絲毫不像刺頭兒,很給麵子。

楊詔瞧了眼,點點頭,兩手背在身後滿意地離開了。

高雄看著旁邊這位新同學隨手翻了一頁,英語早自習,他翻了頁政治。

不知道是不是靠暖氣的原因,空氣幹燥,陸風禾剛睡那一會兒起來感覺有點頭暈,口幹舌燥。

背書也背得心不在焉,敷衍了事,“實踐決定認識,認識對實踐具有反作用,實踐是認識的來源,實踐是認識發展的動力……”

“商品的二因素是使用價值和價值,價值由……”

“價值尺度和流通手段是貨幣的兩個基本職能……”

夏灼在默背單詞,耳朵裏有一句沒一句的聽到第三句。

然後就再沒有然後了。

抬頭,前麵那位已然又睡了過去。

夏灼往教室後門瞧了一眼,隻看見楊詔熊大一樣的身材背手邁出門檻。

陸同學這麵子,真是一秒鍾都不多給。

高雄在旁邊目睹這哥滿打滿算背了三小點,就又開始補眠。

不過這事兒也不該他管,老師不說,他也不去擾人清夢。

陸風禾這一覺,直接睡到了早自習結束。

陳朝陽從後麵繞過來叫他吃早飯,這會兒班裏人走了一半,鬧哄哄的,陸風禾其實也醒過來有一會兒了,他坐起來把桌上那本速背手冊隨手一合,準備跟陳朝陽走。

陳朝陽無意瞧了他一眼,緊接著又是一個轉頭,大驚小怪地在高雄位置上坐下了,緊張兮兮地看他,“你怎麽了,不會又低血糖了吧。”

夏灼剛站起來還沒走,聽見這話下意識偏頭去看。

陸風禾胳膊搭在桌邊,低垂著眼,臉色是病態的白,整個人都很沒精神。

陳朝陽是被他那低血糖搞怕了,初三那年運動會班裏沒人報,陳朝陽硬拉著他倆人去跑三千米。

陸風禾那天早上沒吃飯,三千米跑一半直接倒在了跑到上。

當時給實驗校長嚇得一下子從主席台上站起來,還以為把人給跑死了。

旁邊趙穗子拉她手腕,下巴朝後門一揚,“走啊。”

夏灼視線自然從他身上移開,陳朝陽在旁邊,她也沒好多問,低下頭匆匆走掉。

在她偏開頭的前一秒,某人的目光好像看了過來,又是炙熱而直接,是毫不遮掩的。

夏灼被穗子拉去了那家新的早點鋪,裏麵品種確實挺全,她繞完一圈,拿了個三明治和酸奶,結賬的時候想了想,又返回去多拿了一瓶。

等她回到教室,前桌人沒在。

那本紅皮封麵的附中速背手冊還桌上,和她走時候看著一樣。

夏灼坐在位置上慢慢吃著三明治,趙穗子捧著手機,全神貫注在淘寶店蹲守她偶像的周邊。

幾分鍾後,趙穗子把手機一放,惡狠狠吸了口酸奶,身子泄氣似的往後一靠,“每次庫存也太少了吧,這就沒了?我都沒點進去。”

夏灼鼓勵她,“下次一定。”

趙穗子又歎了聲說,“下輩子一定。”

課間休息結束,一直到預備鈴響,夏灼前麵的位置都一直是空著的。

夏灼想起走之前陳朝陽的話和他一眼就看得出不太好的臉色,忍不住問高雄說,“他去哪兒了?”

高雄側著身,應了句,“好像是不舒服,請假走了。”

前麵這位置像是被人施了咒,這位置本來是個女生,上周請的假,到現在還沒來。

新同學補位在這兒坐了幾天,也請假回家了。

她多買來的那瓶酸奶還靜靜躺在抽屜裏,現在好像,也給不出去了。

-

“不是低血糖。”

陸風禾站在學校門口,宋女士見他第一眼也是問是不是低血糖。

他去請假就是想回去睡覺,自己能走,楊詔擔心就這麽放他出去半路出事兒,非得讓家長到門口接。

於是一個單純的“想睡覺”,經楊詔之口,迅速發展到宋女士興師動眾開車到校門口接他。

久病成醫,他清楚這不是低血糖,應該還是那沒好利索的感冒又嚴重了。

當初宋女士聽那狗屁道士的話,全家從京市遷到東江,還真像是預言應驗了一樣,他初三半年往後都很少生病。

高中隻病過一次,第二天就好了。

像這回沒完沒了反反複複的生病,感覺久到像是上輩子的事情。

附中校門口,宋女士讓他上車,不肯放他就這麽回去睡覺,論感冒來說斷斷續續吃了快兩星期藥了也該好了,但這次明顯沒好。

半上午的,他覺沒睡成,反倒被直接帶去了醫院。

沒曾想曆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又是雜七雜八的檢查做了一大堆,查不出病因。

坐診醫生手放鍵盤上打字,淡聲問,“低燒多久了。”

宋女士著急,先替他說了,“兩周。”

醫生視線看過來,陸風禾默了瞬說,“三周。”

剛開始那幾天他沒當回事兒,自己硬扛的,後來實在難受才開始吃藥。

醫生快速打下幾個字,又問,“多大了,上學嗎。”

他回答,“十七,高三。”

在醫生仔細看過那些化驗單子以及簡單問了幾個問題之後。

陸風禾轉身出門,手裏又成功多了一張新的診斷單。

診斷結果:疑似學習壓力大,疲勞過度,營養不良。

他每天混成那樣吃了睡睡了吃能有個屁的壓力。

庸醫。

宋女士不親眼盯著他做一遍檢查不安心,現在流程走完了,化驗結果沒問題,這幾句疲勞過度的診斷更像是沒話找話硬寫上去的。

問題就出在,沒問題,根本無從下手。

宋女士更不安了。

最後老媽讓他在這兒留下輸了幾瓶藥,紮針時候陸風禾掃了眼藥單,都是什麽葡萄糖,什麽維生素。

就當被戳兩針圖個宋女士心安。

在醫院忙忙碌碌一上午,到家已經是下午三點多。

宋女士停車沒上來,陸風禾進門,人懶懶散散往沙發上一躺,整個人鬆弛又疲遝,單隻手掏出手機,屏幕上都是來自同一個人的消息。

陳朝陽:【沒事吧哥?】

陳朝陽:【醫生怎麽說啊?】

陳朝陽:【回消息啊。】

陳朝陽:【該不會是檢查出有什麽問題吧。】

陳朝陽:【喂,你可別嚇我。】

陳朝陽:【早上那該不會是咱們最後一麵了吧。】

他點了點手機,回了句。

L:【屁事沒有,睡一覺就好了。】

可能是藥效起了作用,也可能是他本來就困折騰一上午更是困上加困。

這句消息發出去沒等到陳朝陽回複,他就又睡著了。

-

陸風禾上午請假,東西和書包都在抽屜裏撂著,一樣都沒帶走。

晚間放學陳朝陽主動過來幫他收拾東西,總共也就幾樣,放書包裏輕飄飄的。

還剩兩天放寒假,看這陣仗,他應該不會來了。

周圍有人七嘴八舌地問作業,還有人忽然找不到卷子著急忙慌地翻桌兜,沒人注意到夏灼這邊。

她背好書包,一手抓著書包帶子,另隻手握著早晨那瓶酸奶,猶豫半晌,在陳朝陽走之前叫住他,“陳朝陽,這個,也是他的。”

陳朝陽正準備拉上書包拉鏈,聞言接過去,往裏一丟,大大咧咧道,“謝了啊。”

他書包裏就幾張空白卷子,最沉的東西,估計就是這瓶酸奶了。

陳朝陽裝好東西就拎上他書包走了,看樣子應該會送去他家。

夏灼照常放學回家,路上冷風瑟瑟,幹枯樹枝投在地上的影子交叉錯亂,她腦子裏總不自覺會想起這幾次見麵,他好像總是透著將好未好的病態,他好像,也還是當初那個身體不好的病秧子。

晚上小區裏人煙稀少,夏灼腦子裏正有一下沒一下的胡思亂想,旁邊一男一女說著話,她本也沒注意聽,直到耳朵裏猝不及防鑽進句。

“大師,你跟我說句實話,我兒子他,能不能活過十八歲。”

夏灼偏頭往左看了一眼,這個女人,她好像見過。

那天在筒子樓抱著衣服叫陸風禾回去的,就是這個人。

“能。”男人掐著手算,有模有樣,“但是有地方需要注意。”

女人點頭,“你說。”

“貧,簡,二字可破。食五穀,忌女色,唯東南風水養人,壽長遷居宜往西……”

真假不知,那半仙兒眯著眼睛說得頭頭是道。

就算是蒙人,看著也挺像是真的。

夏灼半低下頭繼續往前,沒走多遠,就看見地上有張細長條的紅紙,被霜洇濕了小片,更顯得上頭金色字跡明顯:

陸風禾,男,十七,五月初九,子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