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偷偷

夏灼點了通過,想著他知道她名字,就自動跳過了報姓名這一步驟,直接把手機揣回了兜裏。

晚上,夏灼在書桌前寫卷子,手機先後響了幾聲,她也沒第一時間去看,等寫完手頭這道題才拿起來瞧了眼。

是夏建軍。

老爸:【下。】

老爸:【下來接我。】

隔了不到兩分鍾,他已經不耐煩了。

老爸:【滾下來接我。】

夏灼握手機的動作一緊,他明顯是又喝多了。

她起身拿了件厚外套出門,在單元門口的綠化帶旁看見了夏建軍。

他衣服朝兩邊敞著,大爺似的坐在地上,手一抬,“過來扶我。”

夏灼忍著他渾身酒氣和嘔吐物混雜在一起的難聞氣味過去扶他,夏灼一個女生,地上是個喝醉酒的中年男人,隻把他扶起來都廢了好大的功夫。

夏灼將將站穩,一步一頓扶他走進單元樓,像是人倒黴就事事不順,剛剛下樓時還正常運作的電梯,在這個時候停電了。

夏建軍看了眼沒反應的電梯,一邊晃晃悠悠往樓梯口走,一邊不幹不淨地罵髒話。

應該是整個小區都停電了,樓道裏也黑漆漆的。

夏灼騰出手去拿手機,照明功能剛點亮,就被夏建軍發瘋似的伸手碰掉了。

夏灼好脾氣地蹲下撿起來,夏建軍喘著粗氣,好端端地質問她,“你學會化妝了?想去勾引誰?”

她語氣是一如既往的冷靜,“沒有。”

夏灼去拉他胳膊,卻摸了個空。

“沒有。”夏建軍笑得充滿嘲諷,不配合地抽走胳膊,整個人往後一晃,險些摔倒,“你是你媽生的,上梁不正下梁歪,她跟別的男人跑了,你能是什麽好東西。”

夏灼手機照明功能照出來的這束光是夜晚樓道裏唯一的亮處。

半明半暗的光線照在二人之間,更顯得她唇紅齒白,模樣純淨好看。

長得很像她媽媽。

夏建軍看著來氣,大著聲音沒好氣地問了句,“補課班又要花老子多少錢。”

夏灼不想跟他爭執,皺了下眉,賭氣說,“我不報了。”

“你愛報不報。”夏建軍火氣上湧,唾沫橫飛,“不報就不報你甩臉色給誰看,我管你吃管你住,你媽一走了之管過你什麽,到頭來你還總向著她,你爸我反倒成惡人了。”

“真是跟你媽何慧珍一樣,蛇鼠一窩,都他媽是白眼兒狼。”

夏灼忍不住,替老媽說句話,“你說夠了嗎?我媽她已經嫁給別人了。”

何慧珍是走了,但夏灼並不認為這是她的錯,反而是解脫,是件值得慶祝的好事,換成這世上任何一個女人,都受不了夏建軍。

“你可真是她養的好女兒。”夏建軍說到一半,轉頭,看見人已經撇下他不管不顧往外走了,三步並作兩步搖搖晃晃拽住她手腕,“你去哪兒?”

夏建軍喝了酒,手上沒輕沒重,握得用力。

夏灼手腕鐲子磕在腕骨上,硌得生疼。

場麵僵持得難看。

她想掙脫,夏建軍卻不肯,明明是三天兩頭就要上演的日常,她早該習慣的。

夏灼低垂下眼睛,緩緩呼出口氣,可惜沒用,聲音還是見了哭腔,“我去學校。”

周六晚上,去個鬼的學校。

-

陸風禾剛進小區,就看見她低著頭不看人也不看路地走。

身上是那件白色棉服,隔著老遠像一團白棉花。

不過棉花今天好像,在生氣。

他大概是心血**,跟著她走,一路走出小區拐進雨巷,她走得很快,他稍慢點都要跟不上。

雨巷裏全都是些小飯館兒和補課班,這個時間也早就關門打烊。

她腳步忽然慢下來,陸風禾剛要叫他一聲,就看見她肩膀在抖,接著就是小聲又抑製的抽泣聲。

他嗓子裏那一聲“夏灼”,也生生咽下去了。

她還在走,直到過了拐角,躲在暗處,才敢小心翼翼地哭。

陸風禾腳步生硬停在原地,沒再往前走,也沒叫她看見。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不過是一個牆皮脫落露出紅磚的拐角,她每一聲微小的抽泣都精準而又清晰地傳進他耳朵裏。

陸風禾原地站著。

他明明什麽也沒幹,也不知道她為什麽哭。

但這場麵看上去,就好像是他惹禍了。

轉身就走吧,這時候的腳步聲一定會在無形之中無限放大,等於大張旗鼓的告訴牆那邊的人“我看見你哭了”。

如果安慰,他渾身上下又連張紙巾都拿不出來。

況且他也不太會說安慰人的話。

夜晚的雨巷,燈光隻剩寥寥幾盞,他腦子一熱跟著走到這兒,忽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一牆之隔,少女抽抽噎噎的哭聲讓人心軟,像下雪天巷子裏的橘貓。

她在那頭哭了多久,他就在這邊站了多久。

直到某一戶忽然開門往外潑了一盆髒水,緊接著就有人走動。

夏灼怕人看見,三兩下擦掉臉上的淚痕,匆匆走掉,他站在外頭來不及避,讓她撞了個滿懷。

這個懷抱結實,溫暖,還有獨屬於少年人堅硬的骨骼。

夏灼低著頭,人都沒看清就先說了對不起,被撞到的人也沒動,她才慢半拍地抬起眼,看見跟前站著的少年。

她這會兒一看就是剛哭過,不想讓人看,不自在地別開眼說,“是你啊。”

某人臉上的表情和她差不多,“路過。”

她欲蓋彌彰問了句,“你家走哪邊。”

“這邊。”他抬手指了下。

和她同一個方向。

兩個人都沉默著往回走,他分明是跟了一路跟過來的,但她當時隻顧得難過,絲毫沒察覺到。

快到巷口的時候他忽然問了句,“為什麽哭。”

少年聲音很輕,疏懶清列,是把拿人的好嗓子。

夏灼偏頭看他一眼,他閑散站著看向前麵,手插兜裏,還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經心。

模樣看著倒是難得的溫柔。

夏灼之前幾次見他,他不是在睡覺,就是輕皺著眉一臉“有屁快放”的不耐煩,感覺情緒很不穩定,隨時會衝人發火。

讓她現在不敢,也不打算跟他細說那些事情,低著頭簡單道,“跟家裏人吵架了。”

陸風禾手放在口袋裏,正摸到一個東西,塑料糖紙包裝,他想了下,拿出來說,“拿著吧。”

夏灼低下頭,他手裏遞過來個東西,那隻手修長好看,指節分明。

手裏是草莓味的棒棒糖。

那天買零食剩下的。

夏灼沒有接,雖然隻是一顆糖而已,但聽之前趙穗子說,他是為了他女神才選的文科。

能叫他做出如此大的犧牲,那他女神要是知道了,不會生氣嗎。

還是說他這人就是這樣,處處留情。

陸風禾看她盯著那顆糖走神,音調沉沉,將破不破地點了句,“不記得我了?”

夏灼抬頭,對上他漆黑的眼睛,夜裏的風吹動他的頭發,燈光細細勾勒過他的鼻梁和下顎,眼角下一個橫著的創可貼,很是紮眼。

他頓了一瞬開口,“京市,醫院,小川,山止川行的川。”

夏灼看向他的眼神不自覺怔愣一瞬,對於他之前那些莫名其妙的問題好像都有了解釋,盡管人就站在眼前,她還是有點不敢相信,“是你啊。”

就算這麽近距離看著,她也把他和記憶裏那個弱不禁風跑兩步就喘得不行的病秧子想不到一起去。

他當年頂多跟她一樣高。

現在卻比她高將近一個頭。

陸風禾抬手,把糖塞她手裏了,“嗯,是我。”

夏灼握著那顆糖,有些呆呆的看著他,又在他視線看過來之前迅速別開。

這種感覺,很奇妙。

她隻去過一次京市,離開後也沒想過會再遇見。

而且,還是他先認出她。

兩道人影在地上慢慢拉長,和梧桐樹的影子交織。

也沒有人說話,靜靜聽稀稀落落的腳步聲踏在靜謐的夜裏。

所有曼妙都在此刻悄然生根。

-

所有曼妙,也由她踏進家門那一刻被突兀打破。

夏灼到家隨手開燈,餘光就瞥見地上躺著一個“大”字的人形,夏建軍躺在地上睡著了,四仰八叉的。

她叫了他一聲,沒人應。

夏灼也不再管,愛睡地板就睡地板吧。

關於“考上大學就趕緊離開”的這個想法,在她腦子裏愈演愈烈。

這一刻,她甚至不奢求一定得是重點大學,隻覺得離這個家越遠越好,不要回來。

她腳下繞開夏建軍回了房間,關上門後一切恢複寂靜,什麽也聽不到。

她房間有一麵落地窗,是當年裝修時候何慧珍一定要留的,說視野好,稍微布置一下肯定漂亮。

現在窗戶還在,人已經走了。

夏灼沒有開燈,安靜在落地窗前坐下,她拿出手機在通訊錄裏找到老媽的號碼,看著屏幕上被夏建軍碰掉在地上磕出的裂痕走神,想撥,又不敢。

何慧珍已經有了新的家庭,那個男人很愛她,不會像夏建軍一樣喝酒打牌靠著收租過活,也不會在喝完酒後發瘋似的跟家裏人耍混鬥狠。

她猶豫幾次,考慮到現在時間已經很晚,心想還是算了。

夏灼蜷著腿,目光正對著對麵十二層的窗戶,可能裏麵人剛回來,這才慢悠悠的亮起燈。

對麵窗簾遮著,她什麽也看不到,也可能是她太無聊了,忽然神經質的想熬個大夜,看看對麵那人到底幾點鍾關燈。

怎麽總能睡得比她晚。

她看著,甚至拿出口袋裏那枚棒棒糖拆了咬在嘴裏,甜甜的草莓味在口中化開。

很甜。

陸風禾坐在電腦前修圖,一邊修一邊不知道第幾次看向旁邊的窗戶。

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下擺優雅又厚重地垂在地毯上。

他不喜歡見光,白天也拉著窗簾,下午暗了就開燈,基本沒考慮過把窗簾拉開。

按道理遮成這樣外麵壓根什麽也看不到。

但他今晚老覺得,那兒好像有人在看他。

有點兒瘮得慌。

因為這兩天他和家裏關係不冷不熱,陳朝陽在他和宋女士之間的低氣壓下大氣都不敢喘,陸風禾也不想為難他,讓他回去了。

現在一個人坐這兒修圖,圖沒修出來,腦子裏已經全是“床下有人窗外有人屋頂有人”哪哪都是人的靈異故事。

身為新世紀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他不信那些怪力亂神。

陸風禾習慣性去摸口袋,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摸到。

他想了會兒才記起來,口袋裏的糖,給那團白棉花了。

接著,就好似整齊的代碼忽然不受控製似的,他腦子又出現雨巷裏,那個姑娘走著走著,肩膀在抖。

以及隔著拐角紅磚牆。

她在偷偷的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