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未來

等人鬆垮垮背著書包坐到她前桌,夏灼才回過神來。

同桌趙穗子今天沒少說人八卦,忽然正主坐到前麵,嘴都不知道怎麽張了。

老楊在後麵站了會兒,又翻著電話出去找後勤報修,“喂,老李啊,我們班後門的窗戶……”

預備鈴響,眾人如鳥獸散,紛紛回到座位。

第一節 語文課,卷子剩下一點沒講完,趁著老師還沒到,班裏同桌湊在一起低聲說小話,鬧哄哄的。

陸風禾這位置靠著暖氣,冬天的暖和就意味著昏昏欲睡,他本來就夠困的,這第一節 課不得直接睡過去。

語文老師隨後進班,清了清嗓子直接開始上課,聲音軟綿綿的,無形之中又加強了催眠效果,“上節課還剩個作文部分,這次的作文題目難度中等,但還是很多人寫跑題找不到論點,這段文言文翻譯出來,最容易切入的點就是現在,和未來……”

“咱們班趙穗子的作文這回寫得不錯,你們可以傳著看看,沒有用現在和未來這個點切入的同學,現在在紙上寫個草綱,列下想法就行。”

夏灼托著下巴,盯著教室某處發呆,她作文切入點差不多也是“現在和未來”,以科技發展入手的,中規中矩,枯燥乏味,但總歸不會出錯。

紙張翻頁的聲音清晰入耳,她視線從教室燈管兒跟著轉移到前桌身上。

他修長指節握著支水性筆,在紙上唰唰寫下行字。

現在:還湊合。

字寫得潦草,但也是真得漂亮。

下麵“未來”後麵跟著兩點冒號,卻遲遲沒能下筆,他似是為此認真思考了幾秒,最後交差似的隨手畫了個字:

略。

“……”

這人可真夠應付的。

-

課間休息,夏灼叫了趙穗子去辦公室拿寒假作業,每科五張卷子,一個寒假的量,對於附中學生來說也就是灑灑水。

剩餘時間用來自行安排複習,哪科弱就趁寒假補起來,她期末數學考了121,隔壁清北班數學人均140,同在年級前五十,她這門分數實在算不得亮眼。

捉襟見肘,已然成了短板。

夏灼想了想,冒出個奢侈的念頭,“穗子,你上次說那個一對一的學霸補習班,補一個月的話,需要多少錢。”

“一個月四千五。”穗子說完,扭頭看她,“你要去啊。”

夏灼默了一瞬說,“我想想吧。”

她沒有那麽多錢。

也不知道夏建軍願不願意給。

思來想去,夏灼輕歎了一聲,這種事情還是得挑個夏建軍沒喝酒的時候跟他講,沒準他就同意了。

辦公室裏,老楊叫了幾個學生在說話,她們剛進去,那頭也正巧說完。

被叫去談話的幾個學生其中就有陸風禾,陳朝陽胳膊搭在他肩上,經過她身旁時正興高采烈說著她聽不懂的遊戲。

兩人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一個擦肩而過,陸風禾甚至都沒抬起眼。

但他看到了她手腕上的白玉鐲。

腦子裏想到什麽,他腳步慢了一瞬,偏頭,視線跟了過去。

陳朝陽人都走出兩步,要不是手不夠長估計還得繼續往前走。

陳朝陽回來拍了下他,“看什麽啊?”

辦公室裏數卷子的數卷子,犯事兒挨呲的挨呲,井然有序,又各自忙得不可開交。

陸風禾表情淡淡,重新抬起腳步,“沒看什麽。”

夏灼人走到辦公桌前,呼吸間她好像又聞到了,那天在筒子樓樓道裏聞到的,若有似無,又堪稱高級的香味。

有點像家裏點的香爐。

以前老媽弄過這東西,但被夏建軍說烏煙瘴氣,拿去扔了。

夏灼和趙穗子領了試卷回教室,卷子來不及發下去,就先放在了窗台上。

她轉身,目光正巧對上一雙漆黑的眸子,陸風禾坐在靠邊的位置上,身子倚著後桌,微仰著頭,長腿邁在走廊,姿勢隨意散漫。視線似不經意落在她身上,看得大大方方,毫不遮掩。

他的目光直接而炙熱,夏灼不太習慣被這樣看著,匆匆別開了眼。

陸風禾從看見那個白玉鐲開始,一段關於五六年前的記憶忽然就翻湧而來,可能是提前帶入了某種設定,他就越看越像,哪怕他腦子裏關於那個人的印象早就模糊了。

夏灼經過走廊,某人伸出來的腿不但沒往回收,反而還變本加厲的往外邁了邁,徹底擋了大半。

他冷不丁叫了聲她的名字,“夏灼。”

少年語調疏懶沒個正行兒,明明很欠揍偏又帶著點感冒的鼻音,讓人說不出責備。

他也不知道叫她幹什麽,就是想叫叫她。

夏灼微怔了一瞬,他怎麽會知道她名字的。

她輕抬起眼,似疑惑。

陸風禾被姑娘這麽看上一眼,才後知後覺他好像無意間有點兒攔人的意思,不動聲色把腿往回收了收,“我看成績表了,陳朝陽說,你是第一名的好學生。”

本應該是句誇人的話,但用他那漫不經心的語氣說出來,又不像。

不知道他究竟打的什麽主意,她隻是點了點頭,未做回應。

陸風禾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話題作為開端,他也向來有話就說,問得直截了當,“你去沒去過京市。”

夏灼說,“去過一次。”

他又問,“什麽時候。”

兩個不太熟的人忽然聊這個好像有點奇怪,她慢了幾秒,老楊就已經走進了班裏,端著個黃桃罐頭的玻璃杯放講台上,“寒假作業一科五張卷子,這我都是和各科老師爭取過的,盡可能少了,自己都自覺點兒,最後一個假期了,該補課補課,該奮發奮發,咱們班那陳拚搏同學,這回考試墊底啊,是時候拚搏了。”

底下一陣亂糟糟的哄笑,夏灼也趕緊回了座位。

課前這兩句話過後他就像是忘了,誰也沒有再提。

這幾天上課夏灼有意無意就會看他,少年坐她正前方,寬肩闊背,人又偏瘦,低頭時能看見後頸的棘突。

他在前麵偶爾翻兩頁書,有時候甚至有模有樣從書包裏掏出個眼鏡戴上,但黑板沒看,也不幹正事,除了背書時間敷衍背了兩句商鞅變法,第三句的時候就已經帽子往頭上一扣,開始補眠。

-

周五晚上放學,陳朝陽跟著去了陸風禾家。

陳朝陽這兩天爸媽不在家,一個人待著閑得慌,以前也沒少來,今天隻不過是又屁顛屁顛跟著來了。

一進門,客廳電視機裏播著《甄嬛傳》,那年杏花微雨,皇上自稱是果郡王。

這劇播了多少遍,宋女士就看了多少遍。

陸風禾不用看屏幕光聽聲音就知道演到第幾集了。

宋女士轉頭往門口看了眼,“小川。”

陸風禾準備卸書包的動作微僵,隨即皺眉,又是一臉的不耐。

宋女士也很快意識過來,別扭地改口說,“風禾,你們做作業吧,我調小點聲,一會兒給你們切水果。”

陸風禾沒說話,徑直去廚房冰箱拿了兩瓶雪碧,扔給陳朝陽。

陳朝陽手忙腳亂接住,感覺這倆人氣氛不對,陸風禾那表情更是看著隨時會炸,他拿著雪碧,大氣都不敢喘,輕手輕腳跟著進了屋。

平時他來的時候,氣氛沒這麽僵啊。

前後一聯係,應該還是那天的事兒。

陳朝陽把雪碧隨手放桌上,看他關了門才敢問,“陸啊,你們那天為什麽吵架,還吵那麽凶。”

以前他爸媽無論如何都不會動他一下的,老兩口根本舍不得。

陸風禾初三轉到實驗中學,陳朝陽也是那會兒認識的他。

剛開始覺得他這人特拽,不好說話,但陰差陽錯一起經曆過曠課罰跑之後,也算是共患難了。

兩人關係後來熟絡,陳朝陽也逐漸知道他家裏什麽情況,陸風禾爸爸很少在家,日常起居都靠他媽媽宋女士親力親為。

以前陳朝陽也納悶兒過,雖然說是老來得子,但百依百順慣成這樣的,他真沒見過。

直到有一天陸風禾告訴他,其實他還有個親哥哥,叫陸川行,十七歲,去世了。

陸川行去世後宋女士接受不了,鬱鬱寡歡,在那樣的情況下意外有了他,宋女士一度求神拜佛,覺得是老天保佑。

他的出現是禮物,是恩賜,也是當時降落在這個家唯一的希望。

這麽說陳朝陽似乎就懂了,慣得無法無天也說得通。

當初因為宋女士懷孕時的身體狀況再加上早產,陸風禾從小體質就差,大病沒有,小病不斷,宋女士也很早就辭了工作,在家當家庭主婦,盡心盡力用十七年時間培育一顆脆弱的幼苗。

直到他初中時生了一場病,高燒不退,查不出病因,宋女士求醫無門,最後聽人閑話,去山上請了個道士。

那道士是真是假無從求證,反正頭頭是道說了一大堆,結論是他享受了不該享受的潑天富貴,要拿別的東西抵,若不及時遷居,他怕是活不過十八歲。

老兩口的第一個兒子,就是永遠停留在風華正茂的十七歲。

宋女士當時聽完臉都白了,二話不說請大師去家裏,指南往南,指北便往北,隨後在一個星期內收拾好所有東西,從京市,遷到東江。

走之前道士留下個錦囊,字條上寫,四年一遷。

他這一生注定顛沛流離。

他的名字拆分起來可以叫小陸小風小禾,唯獨沒有那個“川”字。

再到前兩年他意外看到陸川行初中畢業的同學錄。他看著裏麵照片上那個幾乎和自己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少年,甚至淚痣都在同一個地方。

照片旁邊的名字瀟灑肆意,陸川行。

“山止川行”的“川”。

那一刻他不知道怎麽去形容自己的心情,好像從前一些不理解的事情忽然就有了答案。

他從來不喜歡飛機模型,但老爸從小給他買最多的玩具就是飛機模型,說小川最喜歡飛機了。

小時候他比同齡孩子都要矮,又矮又瘦,像發育不良的黃豆芽,隨著他青春期個子抽條拔高,爸媽總會看著他晃神,那眼神仿佛是在透過他看另外一個人,看久了,老兩口眼睛都會濕潤,然後叫他說,“小川啊,我們小川又長高了。”

他不是個傻子,有些事知道了隻會鬱悶,難受,但他這些年又是真真切切被愛著的。

所有積壓著的矛盾情緒在幾天前那個下午到達頂峰,他出去找醫院點掉了淚痣,回來當著爸媽的麵,衝動撇清了和某人的關係,說不願意再當那個莞莞類卿的替身。

所以,啪,愛消失了。

陸風禾三言兩語講完這些,開了罐雪碧,人懶洋洋往椅子上一靠,他隻覺得沒勁,渾身上下都充斥著沒勁。

去他媽的“純元皇後”。

那已經死了十八年的白月光替身誰愛當誰當。

陳朝陽一時想不出詞來開導他,剛要張嘴,倒是肚子先叫了,發出聲饑餓的哀鳴。

倆人對視一眼,陸風禾又看了眼時間,不緊不慢,“你做題吧,我也有點兒餓,我下去買。”

陳朝陽想說算了吧,這會兒別人都爭分奪秒想提分,一起先寫兩道題再說。

這話在肚子裏都沒轉出來,忽然又滿腹感慨,從陸風禾選文科那天起,就基本等同於他放棄了自己的未來。

陸風禾不是文理雙修的全科學神,文科奇爛,不愛學,什麽螺旋的上升的新事物的產生舊事物的滅亡他也學不明白,整天渾渾噩噩,虛度光陰,高考考與不考,他都無所謂。

十七八歲該有的蓬勃朝氣,在他身上一點兒都看不到。

陳朝陽見人揣上手機走了,才回過神看著那冷淡背影歎口氣說,“哎,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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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灼放學路上繞了一趟文具店買東西,回來遲了,晚上這附近人煙稀少,路邊一輛黑色轎車駛過,車燈照亮大半條路,光影由暗變亮,再變暗,她也借此看見前麵梧桐樹下站著一個高瘦挺拔的少年。

冷白的路燈燈光照下來,顯得人孤零零的。

陸風禾左手拎了一兜子零食,嘴裏斜叼著根棒棒糖,整個人悄然增添幾分痞氣。

他原地站著,抬頭,望向天上的月亮。

月亮被層薄霧遮擋,看不真切,朦朦朧朧的掛在天上。

夏灼隻看見他動了動唇,聽不清他說了什麽。

她同樣仰頭望月,忽然很不合時宜的,想起在京市醫院的那個男生曾說過句話:如果月亮聽得見。

沒頭沒尾的,她隻記得這半句。

前麵少年咬碎了糖,把那截白色小棒一扔,他剛說那句話是。

“這日子真他媽沒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