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隨便

陸風禾雖然看著銥誮不像個安分守己的, 但他還真是長這麽大第一次被叫去辦公室。

他側頭看了眼夏灼,夏灼也正好在看他。

他那一眼仿佛在說,“夏灼, 怎麽說,坦白從寬?”

夏灼也被他這眼神給看心虛了,他們本來就沒幹什麽好吧。

夏灼生怕他嘴裏說出些什麽奇怪的話,就先開了口, 坦誠說, “老師, 我們在天台, 聊成績。”

“還有呢。”楊詔看著她。

夏灼倒是實誠, 有什麽說什麽, “還有,他成績提不上來, 我問他問題會出在哪兒。”

“他說,他就不適合學文科。”

“我還問他以後想去什麽地方上學。”

夏灼邊想邊說, 每一句都很誠懇, “再然後有人說主任要來, 我們就跟著下去了。”

夏灼從高一開始就在楊詔的班裏,她什麽性格楊詔早就摸得一清二楚。

知道她不會騙人,更不會為了掩蓋什麽而去撒謊。

二模成績楊詔已經看過了, 甚至對每個人成績的漲幅都做了標注對比,夏灼在穩步上升, 這次617分,校排名進了前三十, 但對於陸風禾, 楊詔多少也有些納悶兒, 這小子有什麽想不開的非選個文科。

他教書這麽多年就沒聽說過文科班有數學能考滿分的。

“行了,夏灼你回去吧。”楊詔了解這大概是場烏龍,也沒說什麽,又看向陸風禾,衝他點了下頭,“你留下。”

兩個人一起來的,卻是走一個留一個。

楊詔話已至此,夏灼轉身時看了眼陸風禾,他站得規規矩矩,臉上沒什麽多餘的表情。

她微低下頭從他身邊經過,磨磨蹭蹭走出辦公室。

出去之前,夏灼聽見楊詔問他,“你之前在四中的班主任,是不是叫李謙。”

他回答說,“是。”

楊詔和李謙私底下認識,小城不大,就這麽幾所高中,又都是教文科的,之前有次和李謙吃飯,李謙說班裏有個學生,強得不行,明明確實有點天賦,讀個理科大有前途,但好說歹說人非不聽。

這在當時不是個小事兒,為了防止學生為了一時的“情情愛愛”背著家長私自做決定,李謙還挨著溝通了家長,陸風禾媽媽去到辦公室,對此態度也非常佛係,說麻煩老師了,他想報什麽報什麽吧,孩子高興就行。

當家長的都放話了,李謙還能再說什麽。

楊詔之前還沒反應過來,直到陸風禾轉學剛來那天,陸風禾的媽媽千叮嚀萬囑咐,說孩子身體不好,要是請假什麽的行個方便,字裏行間透露著“老師你不要管他,他高興就行”,這種家長他還是頭一次見。

楊詔表情沒剛剛那麽嚴肅,和平常私底下一樣緩和,甚至還給他抓了把糖,“能不能跟我說說,為什麽選文科。”

如果不為了前途,至少得圖個喜歡吧,但之前他逮著陸風禾上課睡覺都好幾次,顯然對文科也沒什麽興趣。

陸風禾還是那句話,“我哥讀的理科,我不想跟他一樣。”

“叛逆期啊。”楊詔笑了笑,還真是奇葩湊一起去了。

這個年紀喜歡標新立異“我就是我我就是不一樣的煙火”的學生他不少見,但一個叛逆衝動之下做選擇,一個絲毫不攔著,甚至放話“隨他去吧”,一時間真不知道是學生叛逆還是家長叛逆。

陸風禾選文科的決定確實是有些較勁和叛逆在裏麵,他現在後悔了,但也已經沒辦法。

楊詔跟他閑聊兩句,走時讓他帶走了那些糖。

陸風禾出去,門口的人來不及走掉,被逮了個正著。

“這麽喜歡聽牆角。”他要笑不笑地看她眼,手裏糖挺多,自己拿了一個,其餘都分給她,“還是在這兒等我。”

“都沒有。”夏灼拿了糖,但不承認。

她確實是因為楊詔問那句話留下沒走,想聽聽他具體為什麽選理。

但他回答還和上次一樣,再具體的原因,就沒有下文了。

夏灼實在好奇,想知道他怎麽想的,“為什麽你哥選理,你就一定要選個文。”

之前他說過,他哥已經不在了,倆人甚至沒見過麵,夏灼實在想不同,這麽一個停留在過去的人,能對他造成什麽影響。

陸風禾倒不介意跟她說,就是說起來挺複雜的,他手指慢條斯理撕了糖紙,吃著糖,漆黑的眼睛漫不經心看她眼,“真想知道。”

“嗯。”她點頭,模樣比在裏麵向楊詔坦白時都真誠。

陸風禾笑,忽然想賣個關子,“把我哄高興了就告訴你。”

回班裏的時間大家都在自己做題,有那麽幾個腦袋抬起來看了眼熱鬧又很快低下了。

陸風禾剛回座位,前麵陳朝陽就已經坐不住了,轉過身試探性地開口,“你們……”

夏灼口袋裏好多糖,分給他說,“吃糖嗎。”

陳朝陽盯著桌上那幾顆紅色包裝的糖,伸手翻了個麵,果不其然,上麵一個金燦燦的雙喜字,他小聲說,“喜糖啊。”

夏灼瞬間想把那幾顆糖收回來。

她真的沒仔細看這到底是什麽糖。

陳朝陽笑著把桌上糖收走了,“那我得拿著認真吃。”

等人轉回去了,夏灼才想起來沒解釋,於是目光帶著點審視意味看向陸風禾,你怎麽也不解釋啊陸同學。

陸風禾一臉無辜,一臉“他硬要那麽想我也沒辦法”的躺平。

夏灼坐正身子,忽然不想跟他講話了。

晚自習安靜又漫長,她無聊了,也忘了天台的烏龍,從兜裏拿出一顆糖就拆開吃了。

絲絲甜味入口,楊詔給的喜糖,還真挺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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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放學,夏灼惦記著那件事,寸步不移跟在他後麵走,“陸風禾,你現在高興了嗎?”

“沒高興。”他肩上鬆鬆挎著書包,手插兜裏慢悠悠走著,嘴角卻忍不住勾了下。

“那我給你講笑……”

旁邊一個學生騎自行車衝過來沒刹住,急得一腦門汗瘋狂摁鈴。

夏灼話說一半,沒反應過來就被人一把拽住胳膊往旁邊扯,情急之下,他力氣大了些,夏灼被他拽得一個踉蹌才勉強站穩。

“為了聽兩句八卦路都不看?”

陸風禾聲音無意識地大了些,中間還摻了幾分不自知的緊張,上下看了眼她有沒有事。

雖然是個自行車,但他之前被秦訣騎車撞那一下,好幾天腰上那塊兒都沒好利索,一動就疼,晚上睡覺翻身醒,睡覺都不踏實。

旁邊“肇事”男生刹住車,說完抱歉一臉“等待發落”的表情戰戰兢兢站在旁邊。

事發突然,“肇事”者也不清楚自己撞到人沒。

三個人杵校門口很快會引起圍觀,夏灼先對那個同學說,“沒事,你先走吧。”

那個男生先看了眼陸風禾,陸某人冷嗖嗖的眼神讓人汗毛直立,他沒看第二眼,迅速低下頭推車走了。

夏灼再回頭。

陸風禾已經鬆了手,眼睛還是那樣沉沉冷冷的看著她,上次也是,二選一的回應,她每次都是先回應別人,也不管他什麽情緒,就把他晾在一邊。

夏灼沒被那輛車碰到,但如果她現在說“沒事,就是個自行車而已”,她大概率這輩子都聽不上那幾句八卦。

也為了剛剛被晾了一句話又極易炸毛的陸同學能把刺毛捋順,於是很識時務的開口,“下次不會了。”

“要還有下次。”他頓了頓,冷淡的眼皮抬起,“我也不攔著你了。”

這姑娘也就看著乖,小時候就敢帶他跑的能乖到哪去,什麽事非得嚐到教訓下次才長記性。

陸風禾先邁開腿動身往前走了,夏灼小跑幾步跟上他,見他這一副冷淡的表情,她跟著走了一小段路,才試探著伸手,扯了一下他袖子,“喂,你生氣了?”

他沒吭聲,她抬頭看著陸風禾緊繃的下顎,“不會吧,你擔心我啊。”

他還是不說話,隻能聽見夏灼一個人說。

“那笑話要不要聽,你不吭聲我就當你默認要聽了。”

“聽完你要是笑了可不能反悔。”

“那我開始講了。”

姑娘一下一下輕拽著他的袖子,像撒嬌,惹得他心跳加速,他又明知道這實屬不該,她隻是想討他開心好聽見那幾句想聽的八卦。

他一邊氣夏灼什麽事兒都能先晾著他去顧別人,一邊又氣自己這心跳上趕著瞎搗亂個什麽勁。

他家裏養那隻橘貓平時不搭理他,隻有饞了想吃罐頭的時候喵喵叫著黏著他比誰都親。

同理可得,夏灼不想吃貓罐頭,她隻是今天單純想聽八卦。

耳邊夏灼講了個什麽洋蔥和一個大媽迎風流淚的故事,他壓根沒細聽,也不知道好不好笑。

橘貓每次黏著他想吃罐頭,他都會給,夏灼破天荒撒這一次嬌,薑太公釣魚,他也沒脾氣地咬鉤了。

陸風禾停下腳步,視線掃了眼旁邊一家奶茶店,“幫我買杯喝的,全糖,買完我告訴你。”

“好,隨便要什麽嗎。”夏灼答應得很爽快。

他本來也不為了這杯喝的,淡淡說,“隨便。”

夏灼點頭,轉身走進奶茶店,心裏卻忍不住想,陸風禾要是夏建軍的兒子,倆人這氣性非得活生生氣死一個。

她本來隻是想聽兩句八卦,但見他不太高興後,她後來說那些亂七八糟的話是為了哄他開心。

爸媽沒離婚的時候,她也真真切切被何慧珍愛過保護過,陸風禾拉開她那一瞬間看向她緊張的眼神,她曾無數次,在何慧珍眼睛裏看到過。

每當夏建軍喝多了回家撒酒瘋砸東西,何慧珍都會那樣將她拉在身後,用身體護著,怕東西砸過來傷到她。

那種真心實意的情感和擔心。

她看得見。

前麵三兩個學生散去,夏灼排到跟前,店員問,“請問要點什麽。”

她看了眼點單表,要了兩杯整張表上最貴的,28一杯。

這要放平時她其實不太舍得喝。

今天就當是為了陸同學高興破費一次。

東西很快拿到,夏灼提著袋子出去,連帶著吸管分給他一份。

陸風禾拿在手上正好掃見上麵的標簽紙,28一杯,他拿吸管插進去,隨口說,“挺舍得啊。”

夏灼趁熱打鐵,“那你高興了嗎。”

某人一臉冷淡,“高興。”

夏灼:“……”

倒也不用這麽勉強。

今天周五,陳朝陽回家了,夏灼跟在他屁股後麵去了306,等他開了門,陸風禾才想起來問,“要來嗎。”

走廊裏燈壞掉一個,昏暗不明。

屋裏也沒有開燈,顯得他像這句邀請不懷好意。

他推門進去,開了燈,他接下來要說的事情苦大仇深,不適合這種曖昧氛圍。

“想聽就進來。”

夏灼咬著吸管,進了門。

她見陸風禾隨手放了書包,然後回臥室抽屜裏,拿了張照片出來,撂在她手邊的茶幾上,“你看看這個。”

夏灼伸手拿起照片,是張挺舊的畢業照,照片最後排靠中間的男生高高瘦瘦,對著鏡頭笑了一下,雖然照片又小又模糊,但還是能看出那種獨屬於少年人的意氣風發。

高中還沒念完,夏灼本能就說,“這是你初中畢業照啊。”

陸風禾似乎對她這反應見怪不怪,但凡看過這張照片的,第一眼,都會覺得是他。

他敞腿坐著,靠著沙發背,不緊不慢捏著吸管在自己奶茶杯裏攪了攪,“你再看看,這是我哥,不是我。”

夏灼又看了眼照片,才看見上麵的字,是零幾屆的畢業生,這和陸風禾年齡也對不上。

仔細看得話,還是能分辨出照片和陸風禾是兩個人的。

“你們沒見過我哥的,看了都覺得這是我,你說我爸媽看我從小到大,他們怎麽想。”陸風禾瞧了眼剩下那半杯奶茶,忽然又不想喝了,隨手放下。

“這照片太糊了看不出來,我哥也有顆淚痣,和我原來的淚痣在同一個地方。”

“當年我哥走了,全家人挺受打擊,這件事像是夫妻倆的禁忌,之後也沒人再提,更不會當著我的麵提,我是高一的時候才偶然發現的,再往後,才陸續知道一些關於我哥的事情。”

陸風禾說,“我哥高三那年突發白血病,導致凝血障礙,路上被車碰了一下,血止不住,司機不管事兒跟路人扯皮耽誤了時間,我哥怕疼又怕冷,偏偏因為這個死在那年大雪天,我出生就不喜歡下雪,還不會說話的時候遇上下雪就整夜哭,不睡覺。”

“畢竟我和我哥是親兄弟,長得肯定是像的,除了這些,還有很多地方都很像,比如剛會叫人的時候不是先學會叫爸媽,而是先學會叫奶奶。

比如學拿筷子的時候沒人教,但自覺就用左手,得說很多次才會用右手,還有很多很多細節,在我根本不知道有他存在的時候,我就已經和他特別像了。”

“我哥叫陸川行,小川,這是他的名字,我一直以為是我的。你沒見過他們看我的眼神,滿含愛意,但分明是透過我看另外一個人。”

陸風禾偏頭看她,眼神裏情緒複雜地衝她笑了一下,“這讓我知道後會怎麽想,我像不像一個替身。”

“所以,我不想跟他一樣。”

於是他較勁,反叛,想盡辦法和陸川行區分開,但凡是陸川行喜歡的東西一概不碰,他扔掉了陸遠江送他那些價值昂貴的飛機模型,淚痣也去點掉,他哥學理他就學文,放任自己墮落。

隻為了跟爸媽反向證明說,你看,我哥那麽優秀,而我恨不得爛到泥裏。

我不是他。

陸風禾現在也覺得那時候自己挺中二挺可笑的,非得較這個閑勁幹什麽。

又不是上趕著去評選什麽好人好事。

陸風禾說完,才輕抬起眼看向身邊的姑娘,夏灼捧著那杯奶茶像是呆住了,臉上表情和眼神都很複雜。

他不願意跟人講這些,就是不想看見這種眼神,同情可憐或者覺得他矯情之類的。

隨便哪種他都覺得不舒服。

矯情歸矯情,別明麵兒上點出來。

他不需要讓人覺得他可憐。

也最沒資格得到誰的同情。

“別這麽看著我。”陸風禾別開眼,有些不自在。

“我爸說,以前沒條件,我哥活了快十八年,外麵穿的新衣服都不超過十件,校服都是鄰居家孩子穿完剩下的,我現在得到的一切我哥都不曾擁有過,我知道我最沒資格抱怨。”

夏灼手裏的奶茶已經有些涼了,她仍拿在手裏,沒放下,此時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自認為並不算偏向誰,“可是你哥的事情,不是你的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