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蕭清音有些難產, 孟氏等人一道趕去捧霞閣時,老遠就聽見了蕭清音淒慘的哭喊聲。

那一聲聲的淒叫,叫得孟氏和徐靜依雙雙都覺得有一把刀懸在了心頭一樣。

徐靜依要衝進產房, 孟氏眼疾手快, 一把拉住了她。

“你還沒產過子, 最好不要去看這樣的場景。你在這兒等著,我進去瞧瞧。”說罷,孟氏已經轉身進了內寢。

內寢裏麵, 魏良娣母子都在。梁忠雙眼通紅, 急得來回跳腳,卻無法子, 他也不能代新婦受這份生育之苦。而魏良娣呢, 更多的關心則在兒子身上, 她一直說叫兒子出去等著, 說產房裏血腥,不幹淨, 他又是沙場之人, 怕他日後會不吉利。

對新婦的關心自然也有,但更多的, 還是對子嗣的關心。

魏良娣一直問一旁手忙腳亂的幾個產婆:“這個孩子能保得住嗎?”

魏良娣性情冷漠淡漠,孟氏看不下去了, 進門就說:“良娣先別說這些,產婦要緊。”又忙坐去床邊, 握住蕭氏手, 安撫她, 要她堅持住, 然後問產婆, “怎麽樣了?”

產婆急得滿頭大汗:“胎位有些不正,胎兒又太大了,頭還沒出來。”

另一個產婆看了眼躺在**的產婦,則擔憂說:“不能睡,得再使把勁兒。”然後用力在蕭氏腿上掐了一把。

蕭清音疼得慢慢轉醒來,模糊視線中,她瞧見了坐在床邊的孟氏,虛弱喊了她一聲大嫂。隨後目光輕轉,似在尋另外一個人的身影。

鳶尾知道她在找誰,忙說:“三王妃也來了,這會兒正外殿候著呢,王妃可要奴婢去請她進來?”

蕭清音自然是想徐靜依這個少時玩伴陪在身邊的,正欲開口說喊她進來,那邊孟氏卻先一步道:“她雖也是婦人,但卻還未育過子嗣。若進來陪在這裏,怕她之後自己再生時,心裏會有陰影。”

聞言,蕭清音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鳶尾最懂自己主子的心了,主子這一關,怕是隻有三王妃陪在身邊才能度過。因為如今少時舊人中,也就隻有三王妃一個陪在身邊了,三王妃代表的不是她一個人,而是曾經那段無憂無慮的歲月。

蕭清音輕輕闔上了雙眼,沒再說話。

那邊,鳶尾隻略思量一番,就立刻轉身奔去了外殿,然後跪在徐靜依跟前。

徐靜依嚇了一跳,忙問她怎麽了。

鳶尾說:“求求王妃進去陪陪我們王妃吧,您是她兒時的玩伴,有您在,還是不一樣的。”又哭說,“大夫說我們王妃氣虛,又說胎兒太大了生不下來。我們王妃喊得都沒力氣了,方才還在找您呢。”

徐靜依本來過來就是想去產房陪著的,但因孟氏的阻攔,她便隻留在了外殿候著。這會兒聽鳶尾這樣說,她再無片刻猶豫,直接就衝了進去。

“清音姐姐。”徐靜依趴在床邊,緊緊握住蕭清音手,給她力量道,“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我是靜娘。清音姐姐,你忘了我嗎?我小時候最喜歡粘著你了,總追在你身後。以前是你照顧我,如今我長大了,有我在,你定要挺過這一關去。”

蕭清音這會兒身子極虛,已沒什麽力氣。徐靜依的話聽在她耳中,也像是從極遠的遠方飄來的一樣。

但就算聲音再遠,蕭清音也艱難的睜開了雙眼。隻見床頭前,漸漸映入一個模糊的身影。

視線一點點清晰起來,那模糊的人影也漸漸變得明朗。她認出來了,是靜妹妹。

徐靜依見她醒了,立刻又用點力氣攥住她手,給她鼓勵說:“穩婆說孩子的頭已經出來了,隻是腦袋有些大,需要再用點力氣。清音姐姐,你再使使勁兒,就再用點力氣就好。你想想看,隻要挺過了這一關,以後你就是母親了。你不想好好當一個母親嗎?這還是你第一次當母親。你想想,玉雪團一樣的孩子趴在你懷裏,你看著它一點點長大。若是男孩兒,以後教他騎馬拉弓,若是女孩兒,你教她撫琴寫字,偶爾閑暇時候,也可以帶著她去郊外縱馬放肆。這樣的日子,不好嗎?”

“隻要你再忍一忍,堅持堅持,你以後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

蕭清音眼前忽然浮現了這樣的畫麵,那樣寬闊平坦的原野,她打馬走在前頭,她的孩子騎著小馬跟在後麵追。一邊奶聲奶氣喊她娘親一邊追她,而她則是不是回頭望去,說快些,再快些。

神智忽然清醒過來,她聽到了腳那邊的穩婆也在喊:“快些,再快些,快出來了。”

蕭清音立刻使出渾身的勁兒來,大喊了一聲,隨即,空中就響起了一道清亮的哭喊聲。

那邊大夫和穩婆都高興道:“生出來了!生出來了!還是個大胖小子呢。”

“我看看。”魏良娣見是孫子,立刻喜笑顏開跑過去。

看到了把兒後,立刻高興起來,衝兒子喊道:“忠兒,你有兒子了。快來看,是個皇曾孫。”

但梁忠此刻卻沒在意是兒子還是閨女,也不管魏良娣在喊他,他直接坐去了妻子床邊。徐靜依見狀,從床前讓了出來。

蕭清音暈過去了,梁忠大喊大夫來看。

大夫過來翻了翻眼睛號了號脈搏後,認真道:“王妃是力竭,睡過去了,人沒事的。”這種情況,隻要沒有難產太長時間,產後沒有大出血,一般來說就無大礙。

但為了安全起見,梁忠仍是留了所有大夫在院兒裏,不到明日天亮,一個都不許走。

孟氏等人退出來後,重歎一聲說:“今夜總算是有驚無險,府上又要添喜事了。”又說,“父親母親那裏還等著我去稟告喜訊,我先過去了。”

這會兒也差不多到了後半夜,再有不久天就要亮了。徐靜依想著反正這會兒也睡不著,不如一直等在這裏。

所以,她親自送了孟氏出門。

顧容庭於情於理都不適合再留,何況馬上也快到早朝時間了。喊了梁忠出來,顧容庭道:“今日早朝你就別去了,我會幫你告個假。”

永昌郡王添子,上報去禦前,帝後肯定也很高興。

這種情況不去上朝,文武百官也不會說什麽。

就算顧容庭不說,梁忠也是有這個打算。恰好這會兒顧容庭主動提起可以幫他告個假,他立刻抱手謝道:“有勞三郎了。”此時此刻初為人父的梁忠,倒不似從前那麽狂妄了。顧容庭靜默望著他,心中有那麽一瞬閃過一個念頭,或許……前世他的死,真同眼前這位兄長無關。

顧容庭頷首客氣道:“兄長客氣了。”

穩婆去將小小嬰兒洗幹淨後用錦布裹著抱進來,屋內蕭清音睡了一會兒就醒了。醒了後見兒子躺在一旁,她一顆心都軟化了。

然後聽說三王妃還沒走,人此刻還在外殿候著,蕭清音立刻讓人請徐靜依進去。

徐靜依高興著進去就給蕭清音和梁忠雙雙道喜,梁忠高興得臉上笑容怎麽都止不住,一時竟手足無措起來。

蕭清音雖也很高興,但知道收斂,她還好些。

“靜娘,你到床邊來坐。”蕭清音這會兒戴著抹額,人半臥在床頭,身後靠著大軟枕,仍有些虛弱無力。

梁忠識趣,見妻子要見姐妹,他立刻起身讓出了空位來。然後站在一旁也沒走,隻靜候著。

一旁魏良娣稀罕完了孫兒後,又來心疼兒子,一直勸他道:“你一夜沒睡,趁這會兒功夫去睡會兒吧。你媳婦如今好好的,你也可以放心了。”

梁忠卻一點都不困,他反倒勸魏良娣:“娘先去休息,孩兒不困。”不但不困,還精神極佳。

魏良娣見勸兒子不動,便望向一旁蕭清音,望她能勸幾句。

蕭清音也是覺得他繼續留在這兒沒必要,便也幫婆婆勸他道:“這會兒我們母子平安,又有靜娘陪我,王爺大可以放心了。快去睡會兒吧,或許很快宮裏就要來人傳召了。我同靜娘有許多體己話要說,你留在這兒,我們反倒不自在了。”

也是最後一句,勸服了梁忠。

想著妻子難得遇到少時玩伴,又一心喜歡,他也不想掃她的興,一直礙在這裏不走。

所以,略思量一番後,梁忠便點頭道:“那我一會兒再過來。”忍不住叮囑,“你才產後不久,身子仍虛著,還是不要太累著。說一會兒就是了,還是得多睡多休息,以後有的是時間說體己話。”

本是看著妻子說的,說著說著,目光便轉向了一旁徐靜依。

徐靜依懂他的意思,便點頭應下道:“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清音姐姐的。該好好休息時,我絕對不會叫她累著。”

梁忠見狀朝她略抱了抱手,然後才勉強算放心離開。

他離開後,姐妹二人也沒說多會兒話,很快蕭清音就又累睡了過去。徐靜依一直沒走,她睡著了,她就讓侍女搬了躺椅過來靠在床邊,她陪她一處躺著休息。

那邊,差不多到天大亮後,太子妃才親自過來。

孟氏伴在她身邊,見裏邊兩個人都睡著了,孟氏悄聲說:“她們兩個都累了,就不要打攪了,無需喊醒她們,就讓她們睡吧。”

太子妃過來,魏良娣趕緊過來請安。

魏良娣不同於太子妃,原就是名門大戶出身。她的父兄,是在跟隨今聖和太子打天下時,之後論功行賞,才按著功績受封的爵位。

魏家在前朝是罪臣身份,魏良娣年幼時還算過過幾年好日子。後來家中遭了罪,她也跟著受了流放之刑,之後的幾年少女人世便在苦寒之地度過了。

從榮華富貴到罪臣之女,再到之後的榮華富貴,魏良娣不算太長的一生,已曆過人生幾段大起大落。

吃過苦受過顛簸才知道,隻有握有權勢在手中,才不會過擔驚受怕的日子。

雖然在前朝時她曾是罪臣之女,但如今早改朝換代,自己父兄也從前朝的罪臣、罪臣之子,一躍成了新朝的勳貴。所以在出身上,她從不認為自己比太子妃差。

嗣王受盡讚譽,但她兒子忠兒也不比嗣王差。一個從文,一個擅武,各有所長。

如今一切未定,又憑什麽要她忠兒屈居人下呢?

魏良娣很有野心,但因受過苦難,她也很知道眼前形勢,懂得服軟示弱。

在太子妃麵前,她始終做小伏低。

“妾請娘娘安。”魏良娣恭敬行禮。

太子妃心裏知道梁忠母子有野心,或許,未必沒有想過要取嗣王而代之。但既然一切都還沒談到明麵上來,太子妃身為當家主母,自也不會苛責。

一切都按著規矩來,該有他們母子的,半點都不會少。

所以太子妃喚她起身,然後賜了座,之後才關切問:“二郎媳婦可還好?”

魏良娣柔柔答說:“多謝娘娘關心,忠兒媳婦雖受了些苦,但卻沒什麽大礙。這會兒太累了,睡下了,待她醒了後,定要她親自去給您請安問好。”

太子妃卻並不擺架子,隻嚴肅說:“婦人產子是要走一遭鬼門關的,就讓她好好休息吧。這幾日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待身子養好了後,再來行禮不遲。”

魏良娣應說:“妾待婦人謝過太子妃娘娘。”

太子妃雖端重溫厚,但對梁忠母子的確沒什麽感情。能親來一趟,盡到身為母親的責任,也就是了。

這會兒又免了新婦的安,太子妃便起身說:“你留在這好好照顧他們母子,本宮先回去。”

魏良娣忙跟著起身應是。

孟氏又跟著太子妃一道再回去,離開時,往內殿裏望了眼。她看到內殿中,蕭清音睡在**,而三郎媳婦則歪靠在躺椅上。雖離得遠,瞧不清睡顏,但可以想象得到,二人此刻一定睡顏安詳。

忽然又想到夜裏的事。

夜裏,那蕭氏險些沒能挺得過去,還是三郎媳婦不顧晦氣衝了進去陪著她,她才度過了那最難的一關。

二人姐妹情深,當時倒襯得她有些尷尬了。

孟氏知道,當時生死關頭,闔該以人命為重,她不該多想這些。但如今一切轉危為安後,她也不禁會想,日後,或許二郎三郎媳婦的交情會更進一步。

她們原就是少時的交情,如今又曆過生死,日後感情自然愈發篤深。

其實孟氏倒不是吃味兒,覺得徐氏該同她更親,而不是蕭氏。她隻是覺得,她們若走得近,勢必會更拉近二郎三郎的交情。

三郎若是親了二郎,或是二郎日後鼎力支持三郎,都會成為嗣王的阻力。

不要小瞧了婦人們的枕邊風,有時候,婦人的一句枕邊話,要勝過謀士的千言萬語。

孟氏身為嗣王妃,身為未來儲君的賢婦人,自然要為丈夫分憂解難。外麵朝局上的大事她管不著,但內宅婦人們間的事,她卻是可以攪弄風雲的。

二人都極困,就這樣一覺酣睡到正午。醒來後,都覺得養足了精神,神清氣爽。

蕭清音算是徹底緩過來了,這會兒人精神起來。一旁兒子被乳母抱去喂奶了,她則坐起擁著被子同徐靜依說話。

“若不是你來,我夜裏那一關怕是真過不去了。”現在回頭細想,蕭清音也心有懼怕。

雖說如今的日子過得平平無奇波瀾不驚,但她也從沒想過去死。如今又在鬼門關走了這樣一遭,就更能體會生的可貴了。

不禁也唏噓,原來從前的那三四年,竟是糊裏糊塗的白過了。

如今這樣又有什麽不好呢?人總該知足,也總歸放下該放下的,過好自己的日子。

想到前世沒她在身邊,蕭姐姐也順利誕下了兒子,徐靜依便笑說:“是姐姐自己福大命大,注定有驚而無險。我在與不在,姐姐都能熬得過這一關去。”

蕭清音並不知道有什麽前世來生之事,她不這樣認為。她就覺得,眼前這個小妹妹就是她人生中的太陽,她的出現,就是來拯救她的。

“靜妹妹,我欠你一條命。”蕭清音說。

徐靜依道:“姐姐可千萬別這樣說啊,這話可說大了。”

蕭清音望著她嚴肅又震驚的模樣,卻笑了起來。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暢懷的笑過了。清冷美人一旦展顏,竟連同為女子的徐靜依都愣住。

她想,不論蕭姐姐心裏到底有過什麽樣的心結,有過什麽樣走不出來的坎兒,但既過去了,就一切都過去吧。後麵日子還那麽長,人總該要往前看。

前世她見到她時,她比今生初見時還要消沉。不過就是一年後的事情,她不知道這一年中會發生什麽,但她想,有她在,絕對不會讓她重蹈前世的覆轍。

這或許……也算是她重活一回的意義吧。

人生又多了個目標,徐靜依心情也澎湃起來。盡己所能多行善事,心情也可以變得很好呢。

那邊,乳母抱了吃飽的小胖子過來,徐靜依立刻從躺椅上下來,湊近了去看。

一般剛生出來的小嬰兒都不好看,皺巴巴的,像個小老頭小老太。但眼前的這個,卻是例外。

膚色粉粉白白,皮膚嫩得似能掐出水來。眼睛始終閉著,好像從沒睜開過。這會兒才吃完,又呼呼大睡上了。

“好可愛啊。”徐靜依是第一次瞧見這種剛出生的小孩兒,很是稀罕。

乳娘說:“三王妃喜歡的話,也抱一抱公子吧。”

小孩兒骨頭軟,徐靜依怕自己抱不好,反而會弄疼了小嬰兒,於是忙搖手拒絕。

乳娘看了自家王妃一眼,然後笑著說:“剛生出來的孩子,三王妃您也沾沾喜氣,說不定很快也有好消息了。”又教她怎麽抱,“不難的,左手托著脖頸處,右手繞過身子托著屁股就行。小孩子很輕,也不費什麽力氣。”

在乳娘的手把手教導下,徐靜依果真能穩穩抱住小嬰兒。

這種感覺……可真是不一樣。難怪人都說為母則強,她都不是母親呢,瞧見這樣的小團子,也立刻萌生了種要好好照顧他的感覺。

不禁也期待起來,若日後自己有了孩子,會是怎樣的呢?

梁忠從宮裏回來了之後,徐靜依就從捧霞閣那邊退了出來。

正是濃春之季,傍晚時分,太子府後花園裏百花齊放,春景濃濃。

屋裏呆久了也悶,徐靜依特從後麵小花園繞了路走,打算邊散步邊回倚水居去。

恰巧花園裏,就遇到了嗣王夫婦的女兒,小滿月。

滿月生在十六這日,恰是一月中月亮最圓的時候,故而取了小名叫滿月。

滿月原在放風箏,一時沒注意到徐靜依,估計是身邊的侍女嬤嬤提醒了她。她瞧見人後,立刻朝徐靜依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