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但此刻再多的顧慮, 也抵不過和走散二十年兒子相認的喜悅。

比起如今她的二郎能健健康康站在她麵前,那些所謂的尷尬又能怎樣呢?左右隻是定過親而已,兩個孩子可能連麵都沒見過幾回。

原時辰就不早了, 如今父子祖孫歡聚一堂, 聊得開心, 竟一夜就這樣過去。

如今已入春,天漸漸長了,夜變短起來。才卯時初, 外麵就漸漸傳來清脆悅耳的鳥鳴。

快要到早朝時間了, 禦前管事大太監靜悄悄過來請示:“陛下,已卯時。”

老皇帝雖年邁, 但卻龍馬精神, 老當益壯。通個宵熬個夜於他來說, 都是家常便飯之事。

都還沒說多少話, 竟天都要亮了,老皇帝意猶未盡。但尋得了流失民間多年的孫兒固高興, 國事也不能丟啊。所以, 皇帝交代道:“皇後和太子妃都先各自回去,後宮和太子府還有許多事要你們打理。何況, 你們也跟著熬了一夜,得先回去補個眠。”

又起身輕拍了拍顧容庭肩膀:“朕同太子先去上朝, 你先在這兒坐著,待一會兒下了朝, 朕還有許多話要同你講。”

同前世一樣, 他才被認回來, 皇帝祖父對他就很喜歡和器重。顧容庭自也十分敬畏眼前的老人, 他立刻垂首應是, 表示自己會等他下朝回來。

老皇帝笑了笑,聲音洪亮如鍾。又仔細看了顧容庭一番後,這才負手闊步離開。去了隔壁他平時歇息的地方,任身邊的宮女太監給他換上早朝的龍袍。

太子妃回太子府後,興奮得睡不著覺。整個人精神好得很,根本不像是熬了個通宵的。

回去後坐立不安,一時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有心想立刻把這個好消息傳揚得闔府上下、甚至全天下都知道,但理智告訴她,眼下還不能這樣著急。

何況,就算是昭告天下,那也是皇帝張貼皇榜來昭告。

但她又憋不住。這麽大的喜訊,總得尋個人來傾訴傾訴。

思來想去,便命人去叫了嗣王妃來。

太子妃這陣子都不在府上,宮裏皇後身體抱恙,她去宮裏侍疾了。也就昨兒晚上才回來的,可巧了,連夜又被叫去宮裏。

也正因此,所以她並不知道昨兒傍晚時府上發生的事兒。

當她叫來了嗣王妃,同她訴說起尋回三郎、並一並說了三郎身份一事時,孟氏驚愕。

“娘說誰?”

太子妃道:“這實在是巧,誰能想得到,她最終還是我們家人呢?”

孟氏第一時間倒不是想的徐家大姑娘曾同府上四郎定過親的事兒,她最先想到的,是昨兒傍晚那事兒。

如今想起來,孟氏不得不慶幸自己當時的決斷。沒有插手管此事,而是交給了父親去管。

若她當時真替四郎媳婦做了主,治了徐大姑娘夫婦一個以下犯上的罪,那日後可怎麽見三郎?

心中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不免也會想到昨兒顧容庭的品貌身相。於是她便笑起來,將昨兒傍晚的事兒一一細細說來與太子妃聽。

太子妃聽後蹙眉說:“這樣的事怎的還鬧去了太子那兒?”

孟氏請罪說:“其實是四郎夫婦之間鬧矛盾,兒媳一時不好裁奪,便請了父親幫忙。”她解釋說,“那日定安侯府世子夫人芳誕,姐妹倆都去了。估計是發生了點口角,反正是鬧的很不愉快。但當時四郎就在府上,他選擇了息事寧人。但四郎媳婦心裏不舒服吧,那日特意上我這兒來……”說到這裏孟氏細思了下,最終還是把那日所發生的一切都事無巨細全在太子妃麵前和盤托出。

聽到說四郎媳婦竟還演了那一套,太子妃不由蹙了眉來,顯然一副不大喜歡和讚成的樣子。

“她若想讓你為她做主,大可大大方方來找你。這般裝模作樣的演上這一出算什麽?”太子妃冷著臉,“我生平最不喜這樣的勾心鬥角,宮裏皇後娘娘也不喜歡。一家子人,和和睦睦的相處不好嗎?我看這四郎媳婦日後不是個安分的。”

孟氏自然也不喜歡徐淑依這樣的品性,但多少也會幫她說上一二句,道:“她這樣做固然是很不好的,但細究起來,四郎也有錯。如今都各自嫁娶了,四郎若還念念不忘,想也不好。”尤其是如今三郎找回來了,還是徐家大姑娘那夫婿,日後兄弟叔嫂一塊兒住著,更該避嫌才對。

但後麵這句,她隻是在自己心裏過了一遍,並沒說出來。

孟氏點到為止,但太子妃自然是懂了的。

“四郎若敢這樣,我叫你們爹打斷他腿。”太子妃嚴肅又憤怒。

孟氏附和說是,忙又轉了話頭說:“娘您看……那倚水居還空著,不若兒媳立刻差人去收拾收拾,日後就給三郎夫婦住了?”

倚水居靠太子妃這邊近,日後母子婆媳團聚也方便,孟氏的這個安排,再合太子妃心意不過。

“好,那就倚水居。”太子妃忽又繼續開心起來。想著日後她同三郎可以日日相見,便什麽煩愁都沒有了。

嗣王兄弟幾個這會兒在早朝,孟氏也沒去同永昌郡王妃蕭氏和徐淑依說。所以,府上如今也就隻太子妃和孟氏婆媳二人知內情。

孟氏得了命,回去後立刻差人去打掃倚水居。

倚水居也是一個完整的院落,府上像住這樣院子的,都是幾位郡王。若有旁人來借宿,都是住別處客居的。如今卻是打掃起倚水居來,叫原就疑心重重的府上眾人,更是私下裏小話傳開了。

“你們說,這會是給誰住的啊?”

“前年平陽公主來小住,也沒特意拾出一個院子來,可見這回來的貴人得長住。”

“不知道是男還是女,是年輕的還是年長的。”

府上各處都傳著這樣的話,蕭氏和徐淑依不可能不知道。蕭氏無所謂,她素來不問府中諸事,隻一心靜養在捧霞閣,或讀詩,或撫琴,清閑自在。隻太子妃在時,每日的晨昏定省她會出門,別的時間都呆自己院兒裏不出來。

所以聽到這樣的事兒,她也隻過耳不過心。

蕭氏身邊的婢女鳶尾聽了外麵的話後,也立刻回來將這些小話傳給自己主子聽。

蕭氏已快臨盆,肚子已經很大了。這會兒渾圓兒的挺著,卻絲毫不影響她的氣質和美貌。

她似乎對什麽都不太有興趣一樣,見貼身說這些,她也隻道:“左右不與咱們什麽相幹,你們聽著了也就聽著了,別外頭四處去跟著傳閑話就好。”鳶尾立刻稱是。

而徐淑依那邊呢,顯然就不如捧霞閣這邊沉得住氣。見府上傳來這樣大的動靜,徐淑依少不得要私下裏安排人打點一下。日後府上但凡有什麽大事小事,她都想第一時間得到最準確的消息。

但打探了半日,也沒得到半點風聲。

彩芹一趟一趟過來稟說:“奴婢悄悄聯絡了嗣王妃手下的人,錢塞了不少,可她們個個都說不知情。奴婢跑了這半日功夫,銀子撒出去不少,可竟一點消息沒得到,真是沒用。”

徐淑依卻說:“算了,估計她們也是真的不知道。”但她又坐不住,倏爾起身來,“我去嗣王妃嫂嫂那裏探探情況去。”

徐淑依不知道,因為昨兒那件事,孟氏心中早對她有意見。她還以為一切都同從前一樣,還想著日後要時常走動,爭取同嗣王夫婦走出些交情來。

孟氏心裏雖大概知道了這位四弟妹是個什麽樣的人,但她麵上卻不顯,行事待客還同之前一樣。

聽說伴雲樓的那位來了,孟氏也隻笑著差人去請她進來。

徐淑依一進門後就笑說:“嫂嫂這兒好熱鬧,可是有什麽大喜事兒?”

孟氏讓她坐,她則沒答她話,隻問她:“瞧你眼下略有烏青,是昨兒沒睡好嗎?”

提起昨兒的事,徐淑依忽然一怔。

昨兒的事,是她最不想提的了。想討公道的,沒討著。自己丈夫偏幫別人,同自己大吵。原以為太子公爹會秉公處置,卻也沒有。

最後,成了笑話的就隻有她一個。

不提還好,一提此事,徐淑依心中難免不對孟氏這個嫂嫂有意見。

原就該她管的事,偏捅去太子那裏。那太子能為她主持公道就罷了,偏還不能。她叫了徐靜依來,直接論她一個欺辱皇室的罪名不就成了嗎?怎麽就這麽難。

徐淑依輕擰眉心,臉上笑意也冷了些。

孟氏將她麵上神色變化看在眼中,也不說什麽。

徐淑依自己調節好心情後,又笑起來:“昨兒夜裏府上那麽大動靜,想睡好也難啊。”她又把話頭成功繞了回來,問,“嫂嫂可知是發生了什麽?”

孟氏笑說:“這該我知道的,我自會知道。不該我知道的,父親母親也不會告訴我。”

徐淑依愣了下,又回味了一遍這個話,總覺得是在說她。

孟氏又說:“夜裏宮裏是來了人,將父親母親都叫了去。但你想想,宮裏的事兒,又豈是我們該打聽的?”

徐淑依臉白了一下,心中不服氣,但嘴上卻應下了:“是。”

孟氏又望了她一會兒,忽而想到或許明天或許後天她就能知道消息了,不知那時又會是什麽反應?

這樣一想著,忽然又覺得她有些可憐。

雖對她這個人的品性不怎麽喜歡,但孟氏到底是心地善良的,起了憐惜之心後,她說話的語氣和態度也就軟了下去。

“你先回去,若有什麽消息,我會差人去告訴你。”孟氏說。

徐淑依也覺得自己此來是自討了沒趣,也不想再呆下去了,所以起身道了別。

那邊宮裏,早朝散了後,皇帝又立刻大笑著回了勤政殿。

顧容庭還坐在這兒,殿內有不少宮人侍奉,一會兒給他上茶一會兒給他上早點,他吃了些東西。這會兒見皇帝祖父回來了,他立刻起身相迎。

老皇帝衝他擺手,示意他坐下說話。

“你在吃食上可有什麽喜好?朕命禦膳房去坐,中午你別走,留這兒陪朕吃飯。”又說,“太子同嗣王他們先回去換衣裳了,一會兒中午也過來吃飯。”

顧容庭始終謙遜守禮,他忙說:“並無喜好,什麽都吃。”

老皇帝聞言,又是一陣渾厚的笑聲。這笑聲中氣十足,似是要穿透屋壁飛上雲霄般。

“什麽都吃……什麽都吃好啊。”老皇帝忽又想起當年硝煙四起的那些日子。那時候天下不安,各地都有割據的反王,每回打起仗來,他是帶著這些老臣啃過樹皮吃過樹根。

後來他領重臣入主京都,這些皇子皇孫們也跟著過起了錦衣玉食的好日子。吃食上開始挑剔,用度上開始攀比,一個比一個金貴起來,少了點他年輕時候的血性。

如今站在眼前的這個失而複得的孫兒,不論長相氣度,還是生活習慣,以及他身上隱隱的那種血性和衝勁兒,簡直像極了自己年輕時候。

這樣的人,他怎會不喜歡?

“來,你我爺孫好好談談心。”老皇帝招呼。

那邊太子下了朝後,便將三個兒子都叫在了身邊。

昨兒夜裏父親母親臨時被叫進宮來,到現在都還不清楚是什麽原因,嗣王等兄弟三個也十分好奇。

這會兒見父親叫,立刻都跟了過來,然後豎著耳朵聽。

太子肯定不會在路上就把什麽都說了,而是笑著賣了個關子,隻說:“一會兒你們回去後各自換身衣裳,中午都進宮來,陪你們皇祖父用午膳。”

太子這樣一說,三兄弟更是好奇昨夜到底發生什麽了。

梁忠最先忍不住,立刻問:“父親,昨夜到底發生了何事?”

二郎擅軍武,排兵布陣上很得他和父皇器重。但性子急,不夠穩重,有時候行事喜歡故意壓大郎一頭,有尋釁之意……這一點,他和父皇都不喜歡。

所以這會兒梁忠又往槍口上撞了,太子趁機訓斥了他一句,道:“該你們知道的時候你們會知道,不該你們知道的時候不要問。”

挨了訓,梁忠總算閉嘴老實了。

但後麵各自回了自己院落後,少不得也要再從下頭侍女奴仆們口中聽到些府上發生的事兒。

聽說母親命將倚水居收拾打掃出來,各人都很驚訝,心中越發好奇了。

但有關顧容庭乃是府上丟失多年的三郎的消息,梁護是最先知道的。孟氏幫他脫下了厚重的朝服,替他換上輕便的常時告訴他的。

梁護聽後狠狠愣住,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你說誰?”他似不敢相信。

孟氏又再堅定的強調了一遍,然後也感慨道:“誰能想到,這昨兒傍晚才見過麵的,今兒就成了一家人了呢?說起來,這也是緣分。”

梁護總算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了,他腦海中又細回味了遍昨兒的事,卻輕蹙了眉心。

敏感聰慧的嗣王,隱隱察覺到哪裏有一絲不對勁來,但他卻沒說。

換好衣裳後,隻對妻子道:“那估計今日入宮去,是要同他一起吃飯了。皇祖父留了我們一道去宮裏用膳,一會兒就走。”

孟氏說:“估計也就這兩日,該張貼皇榜昭告天下了。”

梁護輕輕應了聲,然後轉身去了太子書房。

既然長子已知實情,又來問起,太子自然不會再有隱瞞。

“這回真是虧了你母親做了那樣一個夢,雖說荒唐吧,但也的確是將人找回來了。這是他們母子連心,可把你母親高興壞了。”

梁護道:“若真是三郎,兒子身為兄長,心裏也十分的高興。隻是……父親難道不覺得此事有些蹊蹺嗎?”

從昨夜到現在,太子一直都沉浸在喜悅中,並沒多想別的。此番聽長子這樣說,太子冷靜下來細想了起來。

靜默了會兒後,他問:“你是說……昨兒他進府來一事,是蹊蹺?”

“嗯。”梁護想事情思慮周全,他疑惑,“若那時候他不知自己身份,又怎麽敢孤身一人衝進太子府來。而若他那時候已然知情,又是怎麽知道的呢?又或許……”後麵的話,梁護停住了,沒再繼續說下去。

但卻足夠引起太子陷入深思中。

“你是說……或許他隻是冒充的三郎身份?信物或許可以從別處搶奪,但那腳底心的胎記……”他昨夜雖興奮,但卻足夠理智,那孩子腳底的胎記他是親自看過的,和三郎的一模一樣。

而且他也特意觀察了下,那是真的胎記,並非是用什麽藥汁染上去的。

但大郎所慮也對,或許……可以再擇一個太醫來親自瞧瞧。

皇室血脈,可輕易混淆不得。

梁護想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身上同個位置長有同樣胎記的人,也不能說絕對就沒有。但又覺得,他身為胞出親兄長,可以質疑他身份,但卻不能把話說得太絕。

有些話說出來,不僅事後會惹祖父祖母和父母親不高興,而萬一他就是真的三郎,他這樣過分的疑慮,也會傷了兄弟間的情分。

所以梁護沒把話說太絕,隻道:“此事還得看皇祖父怎麽想。”憑他的直覺,既皇祖父能留父母在宮裏陪他一夜,之後又留他在宮裏用午膳,想是對他這個人極滿意的。

若祖父並不在意什麽胎記不胎記,那我們此刻所慮就是多餘的了。

太子覺得兒子思慮得對,便點頭:“先去宮裏。”

那邊梁秀同梁忠先在門口碰頭,二人碰上後,立刻來相互打探情況。

梁忠以為梁秀知情,梁秀搖搖頭說:“我還想問二哥呢。”二哥都不知道,他又怎麽可能會知道?

梁忠性子有些急,此刻抓心撓肺,道:“家裏母親讓大嫂去收拾倚水居了,大嫂肯定已經知道。大嫂知道,大哥肯定也知道。”

梁秀也很想知道,但他卻不如梁忠心急。想著,一會兒去了宮裏,肯定就能在皇祖父那裏見到人了。

入了宮後,父子四人直接去了勤政殿。

還沒入殿,老遠就聽到了老皇帝洪鍾般的笑聲。

離殿門越近,那笑聲越渾厚。直到入了殿內,那聲音響在了耳畔。

真是很久沒見他老人家這般暢懷笑過了。梁護梁忠對視一眼,複又各自垂首。

那邊,管事太監出來,笑眯眯道:“陛下叫你們進去呢。”

太子和梁護父子早已知實情,所以瞧見顧容庭並不稀奇。梁忠和梁秀瞧見陪在祖父身邊的是昨兒傍晚剛見過的那位低階將官,驚訝得相互望了望。

尤其是梁秀,他實在難懂,區區一個小將,是如何俘獲到皇祖父的歡心的?

他原隻以為是這顧容庭用了什麽手段博得了皇祖父歡心,但皇祖父接下來的話,卻令他如遭雷擊。

“這是三郎,如今總算找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