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臨安郡王梁秀始終低垂著眉眼, 許是酒飲多了的緣故,他讓侍婢衝了壺茶來。滾沸的水剛衝出來的茶,還不能入口, 但握在掌心中卻十分舒服。

茶杯上熱氣繚繞, 慢慢暈染開。隔著霧氣, 梁護和梁忠倒難能看得清梁秀麵上神色。

隻聽他溫潤綿軟的聲音慢慢傳來:“總之都是定安侯府的女兒,想來都不差的。”至於別的,倒沒說什麽。

梁忠心直口快, 急言急語道:“這怎麽能一樣?雖說都是侯府嫡女, 但嫡長卻又不同。”嫡長女,在身份上, 始終是要比下麵的幾個高一些的。很多公侯府人家, 都會對嫡出長女許以更多的期待, 所以從小培養她們時, 都會更用心一些。

“何況,我聽清音說, 那侯府的大小姐, 還是個難得一見的絕色美人。你放著絕色不要,卻娶一個還不知是醜是美的女子, 這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府上四郎妻室人選突然有變一事,太子府內眾人雖不知其內情, 但卻是都知道這件事的。

梁忠自然也聽自己生母魏良娣提起過,說是盛良媛求了太子妃, 主動要把兒媳婦人選由長女換成次女。

盛良媛素來沒什麽主見, 這麽大的事情她不會擅自做主。那麽, 該就是四郎自己的意思了。

當時那一個多月, 府上議論此事的聲音最多, 都覺得匪夷所思。他們幾個兄弟聽後也覺得十分稀奇,但因各自都忙,始終難能聚在一處,所以便一直沒機會問。

今日正好趁著年尾得閑的機會,也就多問了幾句。

梁秀明顯有些為難,並不想多言。而梁忠性格強勢,頗有點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意思。

見兄弟二人談話似是陷入了僵局,這時候,嗣王梁護立刻開口打圓場說:“其實四郎不論是娶徐家大小姐,還是二小姐,總之日後嶽丈都是定安侯府,區別不大。我更好奇的是,徐家嫡長女雖不能再嫁四郎為妻,但滿京城適齡又門當戶對的青年才俊也多得是,定安侯府何故會將其下嫁去一戶無官無爵的人家?”

兄弟三人皆沉默了,這回包括梁秀在內,都百思不得其解。

徐老侯爺的神來之筆,怕是連聖人皇祖父,都難能猜到其真正的用意。

但那姿色卓絕的徐家長女,自此平平一生,倒是可惜了。

畢竟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梁護梁忠對此感觸不深,說過也就撂過了,並未再過心。但梁秀卻不一樣,心裏始終會有些覺得,徐家長女之所以淪為如今這樣的下場,都是因為自己同他退親的緣故。

所以兄弟間散了後,梁秀尋到了生母盛良媛處來。

盛良媛是個生性膽小又溫順的女子,得寵過一陣子,但卻從來不爭不搶。在偌大的太子府裏討生活,她很懂得分寸和看人眼色。

因盛良媛母子都行事低調,且始終不曾做出過什麽越矩的行為,所以頗得太子妃的照拂。

盛良媛育有子嗣,當家主母又照顧,所以即便出身低微,她這些年來在府上也過得還算不錯。

她的院子雖不是最奢華的,也不是最端貴的,但卻清新雅致,布置得溫馨又幹淨。連太子爺都說,來她這裏,倒有種從前還未入京、還住在國公府裏時的感覺。

盛良媛也很知足,從不會有什麽不切實際的想法。馬上兒子就要成親了,待成了親後,再育個一兒半女的,她就等著含飴弄孫了。雖還算年輕,但這輩子若就能這樣一直過下去,她也很知足了。

見兒子情緒低落,盛良媛便問他怎麽了。梁秀輕輕搖了下頭說沒什麽,但到底也還是沒能忍住對母親的傾訴。

“徐侯府的嫡長女,下嫁給了一戶市井人家。那戶人家無官無爵,聽說隻是因那郎君曾救過徐老侯爺一回。如今,憑著徐侯府女婿的身份,在京畿營中任職,不過也是個小小的百夫長。”

盛良媛倒想得開的很,她並不覺得這件事上兒子有什麽錯。何況,侯門貴女低嫁,也沒什麽不好啊,至少在婆家不必提心吊膽著小心翼翼過日子。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這都是命中注定好了的。那徐家大娘下嫁一事,娘也有所耳聞,那戶人家的確門第低了些,但她所嫁郎君卻很得徐老侯爺看重,聽說一直在提拔。又或許,人家未來靠自己也能得個什麽爵位也說不定呢?”又提醒兒子,“四郎,你如今既是徐家二娘的未婚夫,就不該再想那麽多。很多時候,煩惱都是自己尋來的。”

梁秀未必真就把母親說的這些聽進心裏去了,但因不想徒惹她擔心,也就應了下來。

因顧容庭是顧家抱養回來的,所以顧家二老並不知他具體的生辰年月。隻是估摸著他當時的月份大小,隨意給他編了一個生辰日。

但這個生辰日,是不對的。

前世,還是被認回太子府後,這才得知其實他是正月十二的生辰。但因當時認回去時剛好生辰已經過了,且之後很快又奉命隨軍去了戰地,所以,前世他算是沒真正賀過一回生辰。

想來是遺憾的。

雖然這一世在她的暗中操縱下,他將會提前被認回太子府,之後也必然有的是機會慶生。但徐靜依總覺得,既她記得起來,就想小小的給他慶一個今年的生辰,也算是一件有意義的事。

如今這一世,雖不能說夫妻關係有多麽的好,但至少是比那一世好多了的。除了她從一開始就摒棄了對他的偏見外,也包括她曾畏懼的夫妻**其實也並沒她想的那麽可怕。

時常一場歡愉後,她心裏也會有一種得到滿足的開心。

既決定好了要好好過日子,徐靜依自然不會再像前世那般胡鬧。不但不會故意擠兌他、尋他的錯,偶爾的,她也會給他一些屬於妻子對丈夫的關心。

比如說,他累了一整日,從軍營回來後,她會問候一聲,然後主動奉上一杯熱茶。又比如,他早起去軍營,她又正好醒了時,雖不會起來侍奉他穿衣,但也會裹著被子坐**陪他,直到等他走了,她再繼續睡。

這些雖都不是什麽大事,但給予多了這樣的付出,徐靜依自己內心也會更柔軟些。

想著今日是他真正的生辰,徐靜依下午午睡醒了後,便親自去了趟廚房,說想吃一碗陽春麵。廚房裏的廚娘要給她做,她又嫌人家做得不好,非要自己親自動手。

少時在家也學過些廚藝,所以簡單的一碗麵,她還是會做的。又為了不惹他懷疑,不叫他之後再回想起今日之事來起疑心,徐靜依特意做了一鍋的麵。

不單獨給他一個人吃,府上人人有份。

若日後他認回去後,又再提起今日之事,她也好說隻是巧合,並非是為他一個人做的麵。

大奶奶倒時常下廚,下人們也都見怪不怪了。但二奶奶身份尊貴,從前又沒來過廚房這樣的地方,今日忽然過來說想親自做一碗麵吃,弄得廚房裏的廚娘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不敢阻攔,但又怕二奶奶會在廚房裏出點什麽事,所以管事的媽媽立刻去稟了顧夫人知曉。

顧夫人得知消息後,立刻趕了過來。

沒一會兒,金氏也來了。

徐靜依已經和了麵切了條兒,正吩咐青杏起灶熱鍋。待鍋裏水開了後,她則把麵下進鍋裏,待等麵在鍋中煮了有一會兒後,她又順手抓了幾把青菜放進去。青菜不必煮太長時間,基本下了鍋就可以出鍋了。

陽春麵不難做,但想要做得好吃,卻也是要狠下功夫的。

徐靜依雖會,但卻於廚藝不精。所以,做出來的麵條也隻勉勉強強能入口。

麵熟了後分幾碗盛上,轉身見一旁婆母和嫂嫂都在,她便笑道:“娘和嫂嫂若不嫌棄,晚飯也吃一碗我親手做的麵吧。”

顧夫人很是開心,這個兒媳婦能同他們顧家真正融成一片,這是再好不過的。

麵好不好吃都不打緊,主要的是孩子的一片心意。

所以顧夫人忙笑說道:“你親手做的,我是該好好嚐一嚐。”

金氏也道:“之前在家做姑娘時,時常聽說那些有名氣的廚子,都是被一些公侯伯爵府人家請去了家中,隻為教家中小姐廚藝。今日見弟妹露這一手,看動作嫻熟,想必也是精學過的。”

徐靜依笑容尷尬:“少時家中長輩倒是請過名廚到府上來教廚藝,隻是學藝不精,沒學到什麽精髓。”

金氏也是熱性子的人,她論廚中之術要比徐靜依好很多,但仍不吝讚美之詞:“我看很好,這湯水清清爽爽的,一定好吃。”

金氏夫婦和顧夫人那邊四口都分了些,徐靜依又盛了兩碗單獨放起來,一鍋麵也就差不多被分掉了。

本來也是衝顧容庭做的麵,所以裝盛好了後,也就各自散了,徐靜依端了特意為他做的長壽麵回了自己院子。

她是掐算著時辰進的廚房,待回來不久後,顧容庭也回了家。一切都正正好,徐靜依忙命青杏她們擺飯。

“二爺回來得正好,才將從廚房拿了晚飯回來。”徐靜依一邊同他打招呼,一邊又吩咐了下去,“二爺回來了,去備熱水來洗手。”

那邊桌上,丫鬟們已經一樣樣擺好了飯菜。一眼瞥過去,見有兩碗麵,顧容庭眉峰一動,便又朝徐靜依望過來。

迎上他疑惑的目光,徐靜依隻裝作看不懂的樣子,蹙眉問:“怎麽了?”

顧容庭黑眸幽幽,深不見底。他沉沉目光在徐靜依臉上略停了會兒,而後才搖頭,說沒什麽。

“隻是奇怪,今日怎會多了兩碗麵。”

丫鬟已經端了熱水來,顧容庭將手送進熱水去。手泡在溫熱的水裏,立刻一股暖意席卷全身,他唇邊淡淡漾起一圈笑。

洗完後,再回眸望過來時,他又恢複了之前的神態。

也難為她有心,還能記得自己的生辰。

“先吃麵吧。”夫婦二人一並坐下後,徐靜依主動將屬於他的那一碗推到他麵前,“嚐嚐看怎麽樣,這是我親手做的。”

“你親手做的?”顧容庭更是詫異。

原以為她能有心記得自己生辰,在這一天備上一碗長壽麵已算很不錯。卻沒想到,這碗麵還是她親自下廚做的。

徐靜依說對:“是我自己今天想吃陽春麵了,但又覺得府上廚娘做的不合我胃口,便心血**自己做了。不隻你有口福,娘和嫂嫂他們都一人分了一碗。不敢保證多好吃,但卻是我的一份心意啊。”

見她說得大大方方,絲毫沒有遮掩之意,顧容庭忽然又不敢確定了。

或許……她根本也沒記得自己生辰,今日也非特意為自己準備的長壽麵。

一切都是巧合,是他多想罷了。

想到此處,顧容庭唇角又輕輕扯了下,頗有些自嘲的意味。

太子妃做了一個夢,夢裏見到了她的三郎,然後突然驚醒。

身邊侍奉的嬤嬤侍女們忙都圍了過來,靜候吩咐。

還是正月裏的天,天尚很冷,太子妃卻熱得一頭汗。她慢悠悠撐著身子坐起來時,侍女們才發現,被褥都汗濕了。

在太子妃身邊侍奉久了的嬤嬤忙吩咐侍女們去打水拿新的換洗被褥和衣裳來,她則關切問:“娘娘可是做了什麽噩夢了?您別怕,老奴們都在身邊。”

太子妃顯然有些還沒從那個夢中緩過神來,她這會兒靠在軟枕上,目光仍有些遊離。

“雲嬤嬤,我夢到三郎了。”沉默了很久後似才緩過來,然後太子妃激動又興奮,“是真的三郎,他在夢裏喊我阿娘。”

這回輪到雲嬤嬤沉默了。

府上三郎已經丟了有二十年之久了,她記得當年的三郎還是個幾個月大的嬰兒。最初那幾年,太子妃常會夢到三郎,但後來時間久了後,她夢到的次數也漸漸少了。

如今二十年過去,原以為她早放下了當年之事,卻沒想到,今日又突然做了這樣的夢。

這都二十年過去了,就算三郎還健在人世,早也不知長成了什麽模樣。太子妃說夢裏三郎喊她阿娘,她怎麽都不敢相信。

“娘娘,您定是太掛念三郎了。”雲嬤嬤盡力安撫,“您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所以這才會做這樣的夢。”

“不!”太子妃卻一口就否定了,“那是真的三郎,夢裏的場景,實在是太真切了,就像是真的一樣。不,那就是真的。”夢裏,三郎在吃一碗長壽麵,他身邊圍繞著個身姿妖嬈的女子,女子喚他二爺,還問他麵好不好吃。

想到什麽似的,太子妃突然問:“現在什麽時辰?”

雲嬤嬤抬眸望了眼沙漏,答說:“時辰還早呢,還不到子時,您才睡沒一會兒功夫。”

“還沒過子時,那今日就還是正月十二。雲嬤嬤你忘了嗎?正月十二正是三郎的生辰。”太子妃說著越發激動起來,“這絕對不隻是一個夢這麽簡單,這肯定不是夢。三郎還活著,他肯定還活著。上蒼有眼,肯定是想讓我們母子團聚了。”

“二爺……那女子喊他二爺,他定是家中行二。”太子妃極力去想著夢中情節,她想趁著這會兒夢醒還沒多久,努力記住更多夢裏的事兒。

“那女子是京城口音,他如今指定是在京城的。”看到了方向和希望,太子妃立刻吩咐說,“去,將嗣王給本宮叫來。”

這些年,上至聖上皇後,下至嗣王梁護,其實一直沒放棄過尋找三郎。隻因天下一直未能平定,各地叛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也怕大張旗鼓的去尋,反倒會陷三郎於危險之地。

但暗中悄悄的尋,成效就沒那麽好了。

如今雖然隻是一個荒誕的夢,但太子妃也不想放棄這唯一的一個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