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二爺?”見他似是在想什麽, 也不說話了,徐靜依又拔高音量喊了他一聲。

從回憶中醒過神後,顧容庭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 然後接她話道:“正如你所言, 多虧當年是遇到爹娘, 這才有這二十年的安穩日子過。隻是……”隻是當年戰火連天,同他一樣在戰火中走散的嬰兒、幼童多的是,又能有幾人是有他這樣的幸運的呢?

不過今日是除夕夜, 跨年迎新是個開心的日子, 不合適說這些,顧容庭也就沒再將悲傷的氛圍繼續擴大下去。

“時間不早了, 一會兒打了熱水來, 你洗洗先睡。”見她今日飲了些酒, 又費了一天的腦子和心力, 想必累了,顧容庭便也主動叫她先去睡。

之前犯困, 是因為覺得自己今日算是白費力一天, 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了。但這會兒她如願以償,心情正好著呢, 又怎會還困呢?

所以徐靜依道:“方才是有些困的,可剛剛同二爺聊了會兒, 突然又不困了。”側頭望了眼一旁沙漏,想著離子時正也沒多久了, 便又道, “我還是陪二爺一起守歲吧。”想了想, 也頗有討好意味的加了句, “這是我們一起守的第一個歲。”

估計她這會兒是心甘情願陪自己一起守歲的, 顧容庭也就沒再勸她先睡。既然她這會兒心裏高興,那就讓這喜悅的情緒多蔓延一會兒。

青杏奉了熱水來,徐靜依先洗了臉泡了腳。為了不浪費熱水,也為了不叫丫頭們在這麽冷的天多跑一趟,顧容庭直接就著妻子洗剩下的水洗了臉和腳。

之後,又叫丫鬟們退了出去,他們二人則繼續閑坐寢臥內聊了起來。

想著他日後的身份,又盼他之後恢複身份後能多憐惜自己和母親一些,能多多給她們母女撐腰,所以,徐靜依說了家中好些事情。包括說當年柳氏上位為妾的來龍去脈,也包括說胞妹徐淑依如今之所以孝敬母親,不過是做樣子給外麵人看罷了,一旦年後她同臨安郡王的婚事成了,她沒了顧忌,必然就會大變臉色。

甚至,會因今日屈辱,而變本加厲的從她和母親身上討回來。

徐靜依同他訴說這些,是望他日後能全力庇護她們母女。但一時言急,卻忘了話中漏洞。

顧容庭始終安靜著聽她嘮叨,麵上沒什麽反應,心中卻是什麽都清楚明白。或又起了些逗她之心,待她說完後,顧容庭這才接話問道:“娘子既知她日後郡王妃的身份,又何必眼下招惹她?不理她也就是了。這樣外頭散播她不敬親母的事兒,逼她孝敬,這樣的孝順不如不要。她又是睚眥必報的人,日後以身份淩壓,受苦的不還是嶽母?”

“……”徐靜依一時有些語塞。

好像……站在他的角度來看,自己所為一切的確是自相矛盾的。

但細細想來也是,她所做一切都是建立在他日後是武安郡王的基礎上的,如今連他自己都不知實情,又如何能明白她的部署和謀略呢?

她不好同他說實話,隻能道:“為了二娘親柳姨娘而不親她一事,我娘心裏始終憤懣不平。為此她心情抑鬱,都要生出病禍來了。前些日子她病倒,其實是被二娘氣的,偏她又疼二娘,不肯說,怕二娘被家中祖父祖母懲罰。我怕自作主張將這事兒捅去祖母跟前後,二娘會更恨母親,而母親的病也會因此而更不好,所以也隻能不說。”

“但若不給二娘一些教訓,她心中怕是十分得意。我讓人放出風去,外頭傳她不孝,也是為了母親。她顧著同貴婿的婚約,肯定也會做做樣子,母親好哄,隻要她肯做樣子,母親病自然好得快。至於別的……是我一時疏忽了。如今想來,也覺得是之前自己欠考慮了,有些莽撞。”

裝著一副為難又懼怕的模樣,徐靜依轉而將這個難題拋給麵前之人,問:“夫君可有高招?”

顧容庭都要笑了,但卻忍住,隻嚴肅說:“隻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即便知道她是裝的,他也願意配合著安慰,“你也別太擔心,總有法子的。”

徐靜依應了聲說好,還說有他在身邊,她倒不是那麽怕了,向他示好的十分明顯。

次日新年,顧家闔家都沒有早起,縮在被窩中,都睡到了日上三竿。差不多到快吃午飯時,這才都陸續起來。

年初一這日都是自己一家人關起門來過,無需走動,倒都很閑。飯後,顧震山把兩個兒子叫去了別處單獨說話,顧夫人則領著兒媳們圍坐在暖閣裏閑話家常。

都是隨便聊聊的,徐靜依便提了一嘴昨兒晚上顧容庭同她說的事兒。

這事連金氏都不曾知情,乍聽徐靜依這樣說,她十分驚訝。

其實這是顧家的秘密,徐靜依本來是猶豫著要不要提的。但又想著,就算她現在不提,不久之後也會有人提,這事是捂不住的。所以,也就索性狠一狠心,先提了。

顧夫人倒覺得這沒什麽,從前不提也不是想遮掩什麽,隻是他們夫婦從未拿二郎當過外人罷了。打從帶他回家那日起,他們就拿他當自己親兒子待。

也想過,若他同他自己的親生父母還有緣分,家中有人來尋,那隻要他那親父親母也是仁厚之人,是真心待他的,他們夫婦二人也不會拘著不讓他走。

故今日提起這些來,顧夫人也十分坦**,她甚至還細說了那日撿到他時的情景。

“也不知二郎的親生父母是什麽樣的人,總之他從小到大,模樣上都十分優越。當時,他被仆人抱送到我跟前時,我一見他那小模樣,就喜歡上了。皮膚雪白的,眼睛又大又黑,原是哭的,我一抱,他就笑了。”想起從前的這些,顧夫人心裏暖洋洋的。

當時二郎身上裹著的那塊布,是上等的綢緞,可見他之前那個家家境殷實。後來,他們夫婦也有四下打探過,也怕人家親生父母來找。

但一直打探了有兩年,也不見有人來尋後,他們夫婦二人也就放棄了。

都想著,自己的二郎沒了,如今又來了個二郎,這是天意。

金氏說:“這件事情怕很少人知道吧?二叔怎和弟妹提起這事兒來?”

徐靜依也不好細說,隻笑道:“閑聊時,隨便聊到的。”又說,“我聽後也很詫異,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所以今日特特來問娘。”

金氏道:“爹娘視二叔如己出,夫君也待他如親弟,我也從未看出來什麽過。”

這於顧家人來說也不是什麽大事,二郎是親生的還是抱養的,都無關緊要。所以,她們說過撂過,很快就又說去了別處。

次日回娘家拜年時,徐靜依自然也把這件事說給了自家人聽。老夫人和袁氏聽後,都有些愣住。顯然都沒想到,那顧二郎竟不是顧家親子。

兩家從議親到真正成為親家,也有半年之久了,從前竟從未聽到過半點風聲。

不過細想來又覺得這也無礙,自始至終都未曾提過顧二郎並非顧家親子一事,想來也是把這位養子真正當成了親兒子待,所以也就沒必要提。

隻是如今……不知道怎的突然又提起?

畢竟自家閨女是人家的兒媳婦,哪怕知道顧家夫婦為人敦厚,袁氏因關心女兒,少不得也要多問上幾句。

徐靜依道:“倒也沒有特意提,是閑聊時,夫君無意間說起來的。我當時聽後也很詫異,所以便問了婆婆,婆婆這才說起當年之事來。夫君被他們二老撿到時,尚在繈褓之中,聽說,當時裹在他身上的布裹是綢緞的。婆婆猜他的親生父母該是富貴人家的公子小姐,這嬰兒不該是棄了的,許是遺落的,所以,最開始那一兩年都有在打探消息。但兩年後仍不見有人來尋,他們也就沒再堅持找了。”

“這些年來,也都是拿夫君當親兒子待的。若不是夫君隨口提了這事兒,我又特意去問,他們二老怕一輩子都不會提。”

袁氏和老夫人都是從戰火中走過來的人,所以,對二十年前的情況,她們很了解。

那時候正逢亂世,前朝皇帝被迫讓位,各地英雄豪傑揭竿而起。亂了好些年,之後今上入京稱帝後,百姓們日子才漸漸好起來。

那些年也死了不少人,所以老夫人道:“或許……他的親生父母已不在這人世間了,又或許,以為他早不在這人世間,這才沒找。”

徐靜依道:“夫君腳底心有那樣一塊斑駁的胎記,估計全天下也獨一無二。其實若他父母還健在的話,認回去也容易的。”

老夫人點頭:“若能遇上,相認是容易。但這茫茫人海,能再遇上卻不容易。”又歎息一聲,“一切都是緣分,又或許,是姑爺同顧家有緣呢?”

徐靜依笑應道:“祖母說得對。不管以後如何,但夫君同顧家的緣分,算是真正結下的,是怎麽都撼動不了的。”

徐淑依也坐一旁,聽徐靜依如今一口一個夫君的叫,好不親熱,她心中十分鄙夷。

就算再給她這個夫君臉上貼金,再怎麽想著抬他身份,他也不過就是一個市井出身的小民。即便不是顧家親生的,是王家、李家親生的,那王家、李家說不定還不如顧家呢,又說得這麽起勁做什麽?

何況,如今連王家、李家是誰,又在哪兒,都不知道。

都不確定的事,也值得她這般鄭重的拿出來說?

在老夫人麵前,徐淑依到底會顧及一些,所以她不敢惡語相向。但心中又實在憋不住,便少不得要潑幾盆冷水掃掃興。

“這也不是什麽稀奇事兒,姐姐怎麽老提?而且聽姐姐的意思,顧家也是沒打算幫姐夫找親生父母的,姐姐一再提此事,又有什麽意思呢?”又說,“難得大家過年聚一塊兒,還不如說些有意思的。”

徐靜依就笑了:“那依妹妹看,說什麽是有意思的呢?說太子府,說臨安郡王嗎?”

在徐淑依心中,可不就是提這些才算有意思嘛。但在老夫人麵前,她倒會稍稍低調一些。

“我也沒有非要提他們,隻是好不易聚一塊兒,不想姐姐總說自己的事罷了。您也該聽一聽別人要說什麽,而不是隻顧自己說。難道嬤嬤沒教過我們嗎?長輩在時,小輩們該少說些話為好,該問什麽答什麽才對,而不是這般隻顧講自己的。”

徐靜依一點都不氣,反倒臉上笑意更深,她問徐淑依:“嬤嬤還教過我們要懂尊卑之別,對長輩要恭敬、要孝順呢,妹妹都做到了嗎?”

徐淑依一時答不上話來,氣得隱在袖子中的雙手倏的攥成了拳。

但也的確理虧,所以小臉紅一陣白一陣,精彩得很。

袁氏不想在今日這樣的好日子兩個女兒又杠上,於是忙打圓場說:“都是一家人,又沒有外人,咱們就別拘理了。”又提老太太,“你們都別說話,且聽聽老太太有什麽話要講。”

徐老夫人也笑,麵上笑容睿智又耐人尋味。

“我老婆子說什麽,你們又肯不肯聽呢?就算聽了,又是不是真正能聽進心裏去的呢?”又感歎說,“你們如今都大了,我老了,我再說什麽,未必能深入你們的心。所以,既如此,我不費這個口舌也罷。”

這話說得頗嚴肅了些,徐靜依等人見狀,忙都站了起來聽訓。

袁氏是個很孝順的人,素日裏十分敬重老太太,她忙替兩個女兒道:“這個家隻要您在一日,就是您當家做主的。日後便是二娘成了郡王妃,您也仍是她長輩,她回來後也會聽您的訓。她們姐妹都是您看著長大的,您該多疼一疼的時候還是得多疼一疼,不能因為她們各自嫁了人,就不管了。她們年紀小,很多大道理都不懂,還得您老人家多教教她們呢。”

因這番話中提了徐淑依,所以即便她不情願,也不得不開口應一聲:“孫女一輩子都聽祖母教誨。”

老人家不知道自己接下來這番話說得有用無用,但她仍是道:“就算你們日後各自嫁了人,姐妹之間不常走動了,生分了,也望你們能記住一件事,那就是你們都是定安侯府徐家的女兒。你們姊妹若是不睦,不但徒損了我們徐家的名聲,也會叫外人看了笑話去。”

“你們祖父,你們爹爹,都是朝中為官的,你們不為別的,多少也要為他們的官聲著想。好歹,咱們這個家,能有如今這般榮耀,你們姊妹能吃喝不愁,過上好日子,全賴他們外頭立的功。一家子姊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都是扯斷皮肉連著筋骨的,誰也摘不掉同誰的關係。”

“這話我隻今日說這一次,你們若聽得進去固然好,若聽不進去,日後如何,也隻能說是你們自己的造化。”

徐靜依是認真聽進去的,其實她也不想同自己的親妹妹撕破臉,隻要她能改邪歸正,日後不說對母親如何的好,但凡能不氣母親,她就不會去刻意針對、打壓她。

但徐淑依卻並不能真正聽進心裏去,她隻覺得是如今自己嫁的好,所以所有人都來要她照拂大娘。

若同臨安郡王的這門親事還是大娘的,她低嫁去了個小門戶,祖母同母親還會這樣說姊妹一家親嗎?

顯然就不會了。

說到底,在她們心中,還是更疼大娘罷了。

這般一想,不免又念起柳氏的好來。

她知道柳姨娘出身低微,當年上位手段也不光明。但又怎樣呢?至少她待自己的心是真的。

至少隻有她,是隻疼自己,不疼大娘的。

快了,待過完年,她就能同臨安郡王成婚了。隻要成了婚,就沒人再能阻止得了她親柳氏。

太子府裏,兄弟幾個從宮裏出來後,便約著聚到了一起。

從年前臘月二十五之後,三個成年的兄弟就被聖上叫去宮裏幫忙。或是陪藩地回京的叔王們說話,或是接待周邊藩國的使者,總之,沒一刻是閑著的。

好不易捱過了年初八,藩王和使者們各自陸續的離京了,他們才稍有些空閑時間能聚在一起。

府上原已成年的嗣王、郡王有四位,但因三郎自幼便遺落在民間,至今未得下落,故如今隻有三個。

三人中,除了四郎臨安郡王尚未娶妻進門外,另二位早已娶有妻室在。甚至,身為長兄的嗣王殿下,都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

永昌郡王梁忠,雖還沒做父親,但郡王妃也已懷胎數月,再有些日子就要臨盆了。

因年紀相差不算太大,故三人幼時是一起長大的。少時常聚,後來各自大了後,聖上常有差事派遣,兄弟幾個便難能再聚到一處去了。

如今能坐一塊兒喝喝酒,也是一件奢侈的事。

正月裏還很冷,各自披著裘衣坐在雪廬裏,一旁有侍女燙酒烤肉。酒過三巡後,嗣王身為長兄,便笑提起兄弟的婚事來。

“等過了正月,四郎就要迎妻入門了吧。”嗣王溫文儒雅,麵上笑容和煦,穩重又睿智。

永昌郡王聞言也朝一旁臨安郡王望去,卻隻見他低垂了眉眼,然後淡淡輕應了一聲。

其實對於這個弟弟的婚事,永昌郡王也有不解之處。今日既提起了,他也就多說了幾句。

“四郎之妻,原是定的定安侯府嫡出長女,怎生後來又成了次女?”徐家那長女,因姿色卓絕,倒有些名聲在外。

他雖不曾見過,但清音見過,說她容色姝麗,像一朵嬌豔的芍藥。

那次女……他雖也沒見過,但卻是不如長女有名氣的。何故放著身份、容貌皆更出眾的長女不娶,反倒去娶那各方麵皆遜一色的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