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除夕日, 一大早,府上各人便都早早起了床。

就連徐靜依,素日裏最會偶貪個懶覺的, 今日也沒貪睡。

但即便如此, 她也是家裏最後一個起的。她醒來時, 外麵院子裏隱隱傳來三郎和嬌嬌的笑鬧聲。

冬日天冷,萬物沉眠,死氣沉沉。所以, 這時候能在這樣的嬉鬧聲中醒來, 也是一種福氣。

或許是近日來事事都順心,一切都在往著好的方向發展的緣故, 徐靜依心情也好。心情好了, 自然狀態就好, 時時臉上都會掛著笑。

掀了被褥坐起來, 見丫鬟們端了洗漱的熱水進來,徐靜依便問:“外麵是三郎和嬌嬌?今日他們怎麽這麽一早就過來了。”

紫蘭擰帕子給徐靜依擦臉, 青杏則靜候一邊回話說:“今日除夕, 府上一早就忙起來了。夫人和大奶奶在忙團圓飯,二爺則被叫去陪著一起掛紅燈籠貼春聯。三爺小姐沒的玩兒, 就過來了。二爺顧念著姑娘您還沒醒,就叫他們先在院子裏玩兒, 沒放他們進來打攪。”

顧家的氛圍很好,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父子兄弟之間, 從不存在什麽嫌隙。哪怕是前世, 在顧家的這一年半中, 除了看顧容庭不是很舒服外, 她同顧家的別人相處還是很愉快的。

那一年半,其實她過得也很舒心快樂。

這一世,想必是要提前結束這段快樂時光的。這樣想著,徐靜依心中難免會生出幾分不舍來。

“外麵多冷,快叫三郎和嬌嬌進屋來坐。”邊說話的功夫,徐靜依已經洗了臉漱了口,青杏也正速速為她穿衣。

待穿得差不多後,紫蘭這才去了屋外,喊了小兄妹二人進來。

外麵雖冷,他們二人進來時身上也的確帶了一身寒氣,但二人鬧得小臉通紅,兩人的手都是熱乎乎的,可見他們是一點都不冷的。

徐靜依卻挺憐惜他們的,忙挨個握了他們手,問冷不冷。

兄妹二人是龍鳳胎,很多時候的很多小動作都是一樣的。徐靜依問他們冷不冷,他們二人不約而同搖頭,然後異口同聲說:“一點不冷,都玩兒熱了。”

馬嬤嬤端了熱羊奶進來,也笑著說:“每個小孩子的屁股上都是燒著一把火的,瞧著他們冷,其實他們自己一點兒都不冷的。”又說,“雖然不冷,但外頭也的確寒氣重。剛熱好的羊奶,裏頭擱了飴糖,你們喝了。”

小孩子都嘴巴饞,顧家雖不窮,但也不能日日都供兩個小祖宗喝羊乳。也就徐靜依嫁進門來後,會常有這些稀奇的吃食給他們。

二人抱著奶碗,仰頭一口氣咕嚕完後,徐靜依又讓他們陪自己吃了點早飯。

想著公公婆婆哥哥嫂嫂們都在忙,她總在屋裏躲閑也不太好,於是就帶著二人尋去了上房。

顧家不敢也不會給徐靜依派什麽活兒,徐靜依過來也就是亮個相,然後繼續坐那兒。瞧著是在陪顧容南和顧嬌嬌玩兒,其實她心裏又盤算起了別的心思來。

前世的這個時候她並不知道顧容庭其實並非顧家親生,還是後來,太子府那邊來認親了,她才聽她婆母說起,說顧容庭是她當年在路邊撿到的一個小嬰兒。

徐靜依想著,今生同前世不一樣了。今生既她想讓顧容庭的身份提前暴露出來,就必須先引導婆母顧夫人將顧容庭其實並非顧家親子一事當著大家的麵說出來。

這樣一來,她才好繼續後麵的動作。

這般存著心思,徐靜依一整日便都有些心不在焉。

好不易捱到了吃團圓飯的時候,外麵男人們也都回來了。顧家人不多,小戶人家的,規矩也不大,所以一般需要一家人齊聚一堂時,也都是男女同桌而食。

一家人圍坐一起,倒也熱鬧。

今日除夕,這頓團圓飯十分豐盛。府上為數不多的幾個奴仆忙完了主子們的吃食後,就被顧夫人放了行,叫他們也下去了。

或是幾個圍一起,自己做一頓吃的。又或者家就在京中的,可以回家去同家裏人團聚。

顧夫人人好心善,這些年來也都是這樣過來的,今年也沒什麽例外。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後,彼此酒喝多了幾杯,話也說熱了,都有些興奮起來。

徐靜依也陪著婆母嫂嫂喝了兩三杯酒,這會兒臉上熱乎乎的。但也還好,她腦袋是清醒的,心裏還一直盤算著怎麽將話頭往顧容庭身上引。

隻是也會裝傻,裝著醉了的樣子,好以此來掩蓋自己的真實意圖。

“三郎和嬌嬌偶時會怕大哥,但好像更多的時候是怕夫君的。”徐靜依笑著,雙眼很是澄澈,但臉上卻醉態盡顯,“是不是因為,他們自幼就是在大哥的照看下長大的,所以沒那麽怕,而同夫君這個半年多前才回來的二哥不熟啊。”

徐靜依突然這樣問,在場的所有人都不曾起疑心,除了顧容庭。

顧容庭仿佛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什麽一樣,瞥眼朝她看去一眼後,唇角微彎,淺露出了個笑。之後又端起酒杯,掩蓋了自己唇邊的這個笑。

而那邊的顧家別人呢,對此侃侃而談起來。

大奶奶金氏說:“二叔更威嚴些,如今又是行伍中人,氣勢更足了,三郎嬌嬌多少會怕一些。大郎的嚴肅,都是故意擺出來的,唬唬外頭小孩兒還可以,可唬不住他們兩個。”

顧夫人也說:“二郎自幼是在他外祖家長大的,他外祖家是開鏢局的。這些年來,二郎又隨他們走南闖北的押鏢,見過一些世麵,故而看著嚴厲了些。他們哥兒倆,都是外表瞧著嚴肅,其實內裏是最柔軟的。”

之子莫若母,自己兩個兒子什麽品性,顧夫人心中再清楚不過。

都是本分正直之人,不說來日能有多大出息,至少對這個家、對他們的妻子,以及日後對他們的兒女,是絕對的有責任有擔當的。

“那夫君怎麽會從小在外祖家長大呢?”順著顧夫人的話,徐靜依很自然的就問了起來。

顧夫人便說了原由:“他七八歲上下時,他大舅來家裏做客,一見到他就說他小小年紀的,眉宇間竟有股英氣在,日後能成大事。又摸了摸他筋骨,說他是顆習武的好苗子。軟磨硬泡的,最終勸服了我同他爹,之後便把他給帶走了。這些年,他一兩年才回來一回。”想著他每次回來,看著他一點點長高一點點變大的樣子,顧夫人就覺得心裏很欣慰。

雖不是自己親生的,但當年路邊撿到他時,他也才幾個月大,還是繈褓中的嬰兒。

帶回來後,視他如己出,一應大郎有的他也都有。

養大到七八歲時,若不是他舅舅非賴著一定要帶他走,又保證定會好好培養,她也舍不得啊。

如今可算是好了,如今回了家來,又娶了媳婦,日後就盡是過安穩日子了。

徐靜依望了眼坐在身邊的夫君,笑了笑,後又道:“大舅舅所言沒錯,夫君乃非池中之物,日後是定要成大事的。”又舉例子,“那日我回娘家去,到祖母跟前請安時,祖母還誇夫君呢。說祖父常在她麵前提起夫君,說他是將帥之才,日後必大有所為。”

顧家夫婦都是老實人,被這樣誇,哪怕誇的不是自己,也多少有些難為情起來。

顧震山替兒子謙遜道:“那是侯爺看得上他,有意提攜他。我看他自己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個人,日後能好好守住一份差事,就很不錯了。”

徐靜依則道:“阿爹實在謙虛了,我看夫君就是像了阿爹,有本事,還低調。”又故意說了句,“夫君和大哥不愧是阿爹的兒子,大哥將家中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夫君則在軍中頗有威聲,日後咱們家指定能在這京中出了名兒。”

徐靜依其實是想引他們說出顧容庭並非顧家親子的話,隻可惜話都遞到這份上了,二老仍是隻字不提。

或許,在他們心中,早已把顧容庭當成自己親兒子了吧。

若不是到前世太子府親自來認親那一步,想他們是不會提起此事的。

原以為事情會進展得很順利,沒想到折騰了大半天卻一無所獲,徐靜依突然有些掃興。加上酒雖喝得不多,但後勁也挺足,到後麵她真正有些醉起來,頭開始疼。

顧夫人見狀,便提議說:“天很晚了,各回各屋去守歲吧。若是困了,也不必非得熬到那時候,早些歇下也無妨。”

兩房夫婦聞聲,忙都起身應是。

顧嬌嬌顧容南兩個已經趴在一旁睡著,顧震山和顧夫人夫婦倆一人抱一個,將人抱去了他們各自的寢臥。

本來有些醉的,但出了門,屋外冷風一吹後,徐靜依又立刻醒了神。

腳下步子虛了幾下,被身邊的人緊緊攥住了手後,她才站穩。掙了下沒掙開,徐靜依覺得如今這種境況自己不適合過於惹惱他,於是就算了,任他握住自己手。

何況,方才在公婆那裏沒有能夠如願以償,一會兒回去,還得從他身上下手。

這般想著,徐靜依不但沒同他拉開距離,反而更靠近了些。正好天也冷,她靠得他近,躲在他身旁也暖和。

從上房回到小夫妻兩個自己住處這邊,也沒多遠。路上又冷,所以兩人也沒說什麽話。

但回了屋後,徐靜依立刻將手從顧容庭掌心中抽出來,然後裝著很自然的樣子搓了搓。

“外麵可真冷啊。”她感歎,也算是調節一下沉默的氣氛,緩解一下夫妻二人一路無言的尷尬,也為之後同他要聊的話題打鋪墊。

青杏她們幾個私下裏也圍聚在一起吃了團圓飯,吃完後就呆馬嬤嬤屋裏說話。聽到主臥這邊動靜後,才侍奉過來。

聽主子說冷,青杏立刻點火燒炭。紫蘭則去倒了熱茶來奉上。

水是剛燒開的,暫且還不能喝,但就這樣握在掌心中,卻能取暖,也是十分舒心。

炭盆燒起來後,整個屋裏漸漸暖和起來。方才上房過來身上落的些寒氣,也漸漸消散了去。

今日是除夕,幾個丫頭好不易能齊聚一堂說說話,徐靜依也不想拘著她們,隻叫她們繼續去玩自己的,若她這邊有事,會叫她們來。

幾個丫頭相互望了眼後,便都應是退了下去。

屋內隻剩夫妻二人時,徐靜依便主動同他攀話道:“方才娘說你七八歲上下時跟著舅舅去的南方,那時候你也挺大了,就沒有舍不得嗎?”

顧容庭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麽,在爹娘那裏沒能如願以償,所以回來就接著在他身上下功夫。

他可能從來也不算是什麽善人吧,明知她所求,卻不願輕易說出來。就好像,如今覺得夫妻之間偶爾來些較量,也很有趣。

適當的,無傷大雅的鬥智鬥勇,也算是閨中情趣了。

又或者是,他知她如今不再胡鬧和看輕自己,她如今待自己所謂的體貼,皆是因為知道他真實的身份,她在他那個身份上有所圖,而非真心想好好同他這個人過日子……所以,難免心中會有些不高興。

不高興是有些的,但又談不上憤怒。明知她如今低聲下氣的圍在自己身邊的目的,他不喜歡她的目的,但又日日也會盼著她在自己身上下功夫,又慶幸自己將來的身份於她來說是有利可圖的。

時間久了,他仿佛活成了一個擰巴的矛盾。

這樣的想法在心內一閃而過後,顧容庭自嘲一笑。

但對她的問題,他還是認真回答了。

“會有不舍,但時間久了也就好了。”他語氣平靜。

也不多說別的,隻是答了她問題後,又三緘其口。

徐靜依目光轉了轉,又道:“娘說是當年大舅舅看中你了,我瞧你模樣上既不似爹,也不肖娘,可是隨了舅舅們?大舅舅覺得你很有武家人的威風,故要了你去。”

握在掌中的茶冷了些,能入口了,顧容庭便低頭淺淺啜了一口。

徐靜依也不說別的,就在等著他回答自己這個問題。所以見他慢悠悠垂頭喝茶,她也仍盯著他望。

顧容庭喝完一口茶,又再抬眸望過來。

“我也不像舅舅。”他說。

“那你像誰?”徐靜依追問。若不是怕問得再多、再深些,會露出馬腳,她恨不能直接就問他到底是不是顧家親生的。

顧容庭卻笑說:“誰也不像,像我自己。”

徐靜依:“……”

好吧。

她左思右想,一時也想不到更好的切入口了。又覺得,若再試探下去,他怕是要起疑心,所以,也就沒再多問。

隻想著,左右還有時間,改日再試探不遲。

既作了罷,徐靜依便立刻沒了再同他繼續閑聊下去的興致。以手掩唇,打了個哈欠後,徐靜依便說:“怕是熬不到子時了,我先睡了。”

說罷她起身,走至門前往院子裏喊了聲。不一會兒,青杏紫蘭便候了過來。

徐靜依說自己困了,讓她們給自己打盆熱水來,她洗洗好歇下。

顧容庭本也沒有打算真為難她,隻是沒想到,她在爹娘那裏周旋了半晌,結果到自己這裏卻隻打了一個回合就草草收場。

略垂眸想了想後,顧容庭倒主動說了起來。

“有件事情你不知道。”他開了這樣一個頭。

但徐靜依這會兒已經泄氣了,心思壓根沒在他身上了。所以,他這一句話她也隻是隨便聽聽,並沒真往心裏去。

直到他說到,其實他並非顧家親子時,徐靜依才立刻回過頭來看他。

對上她可以稱得上是熱情似火的目光,顧容庭突然停頓了一下,然後才又繼續說下去。

“二十年前今上初登帝位不久,外麵仍兵荒馬亂戰火連天,爹娘逃難來京城的路上,在路邊撿到的我。當時娘因戰火小產,誕下一個死胎,正傷心欲絕。所以撿到我後也視若己出,就當我是她那個才出世便就離開了人世的二郎。這麽多年,也沒人提起過這件事,就連外祖一家,也並不知其實我非真正的顧二郎。”

又是戰亂,又是死嬰,又是離棄……雖然徐靜依此刻很高興得到了她想要的,但也知道,這樣的氣氛下,她是需要表現出一些悲天憫人的情緒來的。

沉默了一瞬,徐靜依也配合著悲傷道:“每每朝代的更迭,天下大亂,戰火不息,便多有這樣悲慘的事發生。好在……你是遇到了爹和娘這樣的好人,他們待你如己出,這才安穩長到了這麽大。比起別的戰火中走失的孩子來,你可幸運太多了。”

但徐靜依這樣的一番話,卻並沒能真正安慰到顧容庭。

或許,他這樣身上流著皇室血液的人,生來便是肩上肩負著拯救蒼生的使命的。隻要想到如今戰火仍未平息,天下各方還有多的是妻離子散的悲慘之事,顧容庭心中便也輕快不起來。

前世,他奉命出征,原以為可以成就一番作為,卻沒想到,出師未捷身先死。

如今既得一次重來的機會,他自然也會更加小心翼翼的過活。

原是想先躲暗處,徹底弄清楚一些事情後再認回去的。但如今她著急,她想靠他之後的身份給她母親撐腰,他便也就覺得,或許趁早認回去也不是什麽壞事。

那場平西之亂在一年之後,若他恢複身份後能提前部署,或能提防。

就算不能改變什麽,最終仍是少不了那一戰。但提前有充足的一年時間做準備,也好過之後匆忙隨軍赴戰場。

那一場戰爭,他始終覺得是個陰謀,包括他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