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我不明白……”克萊爾坐在桌子旁邊, 兩隻手捧著茶杯,門德裏這裏的茶水總是很燙,和茶杯接觸的皮膚很快就紅了一片, 但克萊爾卻依舊沒有鬆開,像是試圖從中汲取一絲溫度。

“愛麗莎、埃爾羅、奧萊爾……”他數著這些年裏直接或者間接死在實驗體手中的研究員們, 他的聲音很輕, “所以,他們原本可以不用死的對嗎?”

門德裏看著他,沒有否認。

“為什麽……”克萊爾崩潰的抓了抓自己的頭發, 這裏麵的研究員他多少都有所交集,所以才為他們的死而更加難受。

門德裏看著他, 在意識到克萊爾知道了很多原本不該知道的東西之後,他沒有想過要用漏洞百出的謊言去隱瞞他, 謊言並不能萬無一失, 總有被揭穿的一天。

“因為實驗總要繼續下去。”門德裏說,“我們需要一個足夠穩定的環境, 而焦慮、恐懼是最具有傳染力的情緒。”

“所以我隻能一遍又一遍潛移默化的洗腦所有人,實驗體並不夠聰明, 所有的傷亡都來自於實驗意外。”

門德裏靠在椅背上:“你知道嗎?人的本質是盲從,在更多的時候, 他們會先選擇保持沉默,觀察身邊的人的反應, 然後選擇一個他們認為和眾人趨同的答案。”

而實驗室所在的星球類似於一個隔離的孤島,過於簡單的人際關係, 日複一日重複的工作, 鮮少和外界交流的次數會讓處於人群中的他們堅信“群體的意識”, 很難意識到其中的異樣。

門德裏說:“在這種情況下, 處於群體中的人是很難思考的。隻需要一個聲音告訴他們,這就是所有人的想法,他們就會深信不疑。”

“人類天生就會追逐一些東西,原始社會追逐太陽,地球紀元追尋宇宙……”

“想要金錢、權力、名望……但是你總得要付出代價。kik星係的邊緣常年駐紮著采集星沙的采石人,他們帶回來的星沙在帝星被拍出天價,但於此同時,每一年都有無數采石人死於星係邊緣的宇宙風暴,這就是代價。但是並不妨礙每一年都有無數人為了一夜暴富毫不猶豫的坐上前往kik星係的船票。”

“在你剛進實驗室的時候,你曾告訴我,你希望某一日你的母校帝星第一學院的榮譽校友上寫上你的名字。”

“你還想要足夠的信用點,帶著你的妹妹一起脫離泥潭一樣的原生家庭。”

“如果實驗成功被公布於世,將會是這個紀元最偉大的發現,你的名字甚至可以被記在書本上,一直流傳到下一個紀元。”

克萊爾抬起頭,愣愣地看著他。

門德裏往下繼續:“但是如果在最初就放棄所有的實驗體,你連帶著你妹妹離開都做不到。”

“我記得她在帝星嫁了人,還有了孩子,丈夫對她也很好。如果實驗停下了,她大概在幾年前就會被你的賭鬼父親賣給一個老男人。”

門德裏說完後抬起頭,詢問他:“我記得應該沒有錯?”

“不僅僅是你,其他人又有什麽區別呢?”他說到這裏時笑了笑,“就算知道星石實驗違法,也依舊毫不猶豫的加入了進來。”

克萊爾安靜了很久,然後才說道:“但是為什麽一定要給幼生體一個撫養者……”

“如你所見,它們比人類強大不是嗎?所以在這個時候,為了實驗的順利進行,我們需要它們的順從。”

“但是在幼生體被送往三區之後,你從來都沒有提醒過他們要遠離實驗體!”克萊爾說到這裏下意識激動起來。

門德裏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的開口:“它們遠比你想象得要聰明。”

“在經曆實驗的同時還要被關在籠子裏,如果沒有發泄渠道的話,實驗體的情緒會崩潰的。”而撫養者,則承擔了實驗體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負麵情緒。

“那些實驗體襲擊撫養者的事件裏,是你在給它們收尾嗎?”

“是我。”門德裏毫不猶豫的點頭。

“人總是很難控製自己的情緒,會恐懼、害怕,也會退縮。”

他喝了一口茶,然後抬起頭看向克萊爾像是在詢問:“可實驗總是要繼續的,對嗎,克萊爾?”

他耐心的等了一會,然後聽見了一聲低聲的“是”。

“所以157最後會被留下來對嗎?”克萊爾在最後詢問。這一次的會議隻給愛麗莎的死亡定下原因,並沒有提到157的處理結果。

“它已經被送去隔離室觀察了。”門德裏沒有正麵回答,“但你也知道,它的存在給實驗室帶來了巨大的利益。”

“但是它會說話……”克萊爾喉嚨滾了滾,有些艱難地開口,

“這也隻能說明它擁有更大的研究價值,不是嗎?”

克萊爾手上的茶已經漸漸涼了,對麵的門德裏依舊耐心的坐在那裏看著他,在他坐不住試圖離開時,門德裏才開口:“想要換個崗位嗎?”

門德裏詢問:“比如說監控室?”

克萊爾下意識抬起頭看著他,實驗室的研究員們大多數都會經曆在各個區域輪崗,隻有監控室,人員好像從來都是固定的。

——

而對157的後續處理,在下午就召開了會議。

“要對157進行銷毀嗎?”喬納森率先提議,在喬納森的印象中,在過去,這種實驗體一般都會被門德裏下令銷毀處理,雖雖然被處理的實驗體好像都沒有太大的價值,但也隻是和其他的實驗體相比,每一隻實驗體在他們的認知中都是珍貴的,獨一無二的存在。

“我認為至少要先等到隔離室的觀察結果出來。”另一個人反駁。

“但是它已經主動攻擊人類了。”

“門德裏先生也說過了,這是實驗意外。”說話的人闡述著自己的理由,“新的治愈藥劑在黑市裏被炒出天價,克隆體的培育至今沒有成功過。它活著能帶給我們更大的利益。”

在他的話說完之後,在場的人有不少都產生了動搖,開始附和著他的話“說得也有道理”“不如先看看實驗體的表現?”

喬納森甚至也被他們的話說得有幾分動搖,他下意識看向身邊的克萊爾:“克萊爾,你覺得呢?”

“什麽?”克萊爾像是剛回過神,喬納森看著不在狀態的克萊爾,把剛剛的分歧拋給他:“你覺得呢?”

“我覺得……”克萊爾的眼神恍惚了一下,“157活著能帶給實驗室更大的利益……”

——

157被關在這個小玻璃房裏快一天了。

比起三區的玻璃房,這裏的空間要小了很多,隻勉強能夠容納157的身體。研究員們把它放進來時動作很快,他們擔心她在這過程中醒來,對其他人發起攻擊,因此沒有來得及替她擦掉身上的血跡,直到現在,157的身上還是愛麗莎身上的血腥味。

玻璃房讓她伸展不開自己的觸手,157在這裏待的很難受,她感覺到很渴,然而擺在地上的水盆裏沾染了觸手上帶著的血跡,看上去是淺淺的紅色。

口渴讓157無意識離水盆近了一些,在靠近時看見裏麵的紅色,卻下意識開始嘔吐起來。

幾分鍾後,原本就身體龐大的157把觸手蜷了起來,試圖把自己塞在玻璃房的一個角落內。

在一塊玻璃之外,有幾個研究員站在那裏,他們的目光像是實驗台上的手術刀一樣一寸一寸在她身上掃過,冰涼的帶著審視和一絲惡意的目光讓157警惕起來,下意識把自己縮得更緊了。

她還聞到了來自於玻璃房外的血腥味,新鮮的鹿血被盛在桶裏,濃鬱的味道進入玻璃房。157覺得更渴了,她感覺到自己身體裏的水分在大量的流失,全身上下都在發著燙。

在昏沉中,她下意識又想要尋找起“媽媽”,在抬眼的瞬間看見外麵拿著本子在記錄的研究員,於是想起來“媽媽”在前一個晚上已經被洞穿了心髒。

157挪動觸手,往研究員的方向靠近,貼在了玻璃上,看見在自己動作的一瞬間他們往後退了退。

狹小的空間最後還是讓她因為難以忍受而暴躁起來,觸手在玻璃上用力的拍打,她聽見外麵的研究員們嚴肅的說了些什麽,然後一股電流擊中她的身體。

157的動作隻是暫時的停了一下,然後又重複著砸玻璃的動作,她看見外麵很快亂了起來,有人在打電話,他們嘴裏說著什麽試圖圍上來。

但是157已經聽不見了,她最後終於砸破了玻璃,隨著碎玻璃的四處飛濺,屋裏的人害怕被她攻擊開始四散逃走,最後一個人把門掩上,隻留下157獨自麵對滿室的狼藉。

她抬起頭,茫然的對上角落裏的攝像頭,然後用力的把自己身體圈了起來。

她想起了幼生體,在157最後一次和它聊天的結尾,它說:“可是我已經很困了。”在那之後它就閉上了眼睛。

157的腦袋靠在自己的觸手上蹭了蹭,疲憊地閉上了眼睛:“我也很困了。”

——

三區的35號依舊在按照順序念著實驗體們的編號:“13,20,23,…,153,154,155,15……”

她的聲音突然停了下來,頭頂打開的花瓣慢慢的縮了回來:“沒有157了。”

她是需要依附愛而生的小怪物,在意識到沒有得到過愛之後,便像一顆缺水的樹一樣飛快的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