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王謝堂前菅人命 天上人間舊徒侶

中間的孩子跪在地上求饒,額頭都已滲出了血,正是徐慈。

王含貞險些叫出聲來,他自己止住了聲,就下意識轉身去捂檀弓的嘴。

但他回顧一看,檀弓都不在洞口偷看,仍在那丹鼎旁邊枯坐不動呢。

靜夜寂靜,隻是偶爾有一兩聲夜梟厲啼,黃亦雙的話語字字清晰,那金圈狼口涎墜地之聲都幾近可聞。

而檀弓呢?似乎山崩水決他都不聞不見,更無論這攸關區區一條人命之事。

王含貞試著出言喝止,可惡狼當前,他終究失了膽魄,大腿不住地打顫。徐慈一抬頭一磕頭之間,目光與他相交不下三回。徐慈本就生得眉眼細長,丹鳳眼眸,這一瞥竟像一隻陰惻惻的垂死兀鷲。

眼見著金圈狼步步緊逼……

“你做什麽,梳煙?”黃亦雙兩道秀眉一擰。

“公主,婢子想死在狼口下未免太便宜這小子了。況且留下血腥味,又要著人口舌,授人以柄。不如……”

那喚作梳煙的女侍捋了兩下狼臉邊的毛,那狼便將徐慈叼著銜在口中。

“婢子聽聞近時水鍈峰為了救濟中洲,導引紫紱竹林的溪水來到南華鑒,中間不知出了什麽差錯,如今堆在劍北山崖之下的一處山溪中,停滯不前。那裏陰氣極盛,若能用陰氣一點點兒吃了他的肉軀,那可得花上一年半載,豈不比這一時苦痛來得教人快哉?這小子貧寒出身,又無依仗,誰會去勞神操心河底渣滓生前何人呢?”

黃亦雙不甚滿意:“本公主恨死了他,我讓這小子去見閻王,還要等個一年半載麽?”

梳煙笑著改口說:“婢子還聽說,那附近有一隻紅衣小妖怪。這個妖怪脾氣奇怪得很,他不吃人,但隻要見了人便會問三個問題,倘答不上來答錯了,就會被他亂鞭抽死!”

黃亦雙聽完,拍手笑說:“好!這宗兒絕妙!我們這就啟程。”

徐慈兩眼失神,也不動彈了,他知道此時若大聲疾呼,隻會立刻沒命。

三匹巨狼疾馳而去。

王含貞兩腿發軟,許久站不起來。他四顧惘然,拔腿就要向人求援,堪堪邁出一步,便因兩腿發麻磕絆住了。抬頭時,見檀弓站在一輪碩大滿月之前極目遠眺。

王含貞勉強起身:“你……做什麽?”

檀弓雙眸清明坦**,聲音如冰泉沁出:“追。”

“小妖怪!小妖怪!出來,我們給你送人來了!”

“…公主,咱們回去吧。這裏陰惻惻的,怪怕人的。”一個女侍有點兒害怕了。

黃亦雙罵了她一聲沒用,可是自己也心裏瘮得慌。在這山溪附近,人人的呼吸都黏膩了起來,衣服變得又濕又重。

她們因為過於畏懼,將徐慈隨便一丟,便打算溜之大吉了。

可是正在這時,卻聽見一聲“來者何人”?

眾人聽見這聲音十分威悍,還以為是誤闖了什麽上古宿老的禁地,嚇得一個激靈。

可是循聲音看去,隻不過是個比他們年紀略長的少年人,十五六歲的模樣。

這少年生著一雙水杏眼,眼色烏漆,眼邊總是微微泛著豔色水光,又正在雌雄莫辨的年紀,這樣不免有些女兒情致。可是他眉目間卻隱含煞氣,讓人看多了不由毛骨悚然。

黃亦雙不屑一顧:“你就是那個要問三個問題的小妖精麽?”

紅衣少年一條長鞭破空甩來,其威勢之悍猛,讓眾人立刻就後悔來了。他怒極了:“你才是妖精!”

黃亦雙見狀不得不恭敬幾分,請他直接開口問。他說:“第一,這個世上誰的丹術最強?”

黃亦雙畏懼之下,都忘了此行的目的,自己也忍不住開口回答。徐慈說:“自然是天光峰峰主玉闕真人,他能煉製天階中品八轉的丹藥,其丹術造詣深不可測。”

看那少年沒說話,似乎陷入思考,徐慈抓住一線生機,危機之中拍起馬來:“你麵前的這一位臨真公主,他是玉闕真人的親傳弟子,日後在丹道上也是無可限量啊!”

黃亦雙聽了,臉上表情果真有點鬆動,啐了一聲就笑了。

少年人問:“什麽餘缺的,他多大了?”

這個問題將大家都問住了,支支吾吾說約摸五百歲。

一聲響鞭之後,他問了第二個問題:“這個世上誰彈琴彈得最好?”

徐慈眼界低微得很,仍然說太清仙宗中人:“那自然是我們水鍈峰的樂容師太,她年輕時有‘殺千弦’之稱,一把‘玉玲隴’,讓多少大能喪於她琴音之下!”

黃亦雙卻說:“我母妃的‘幽穀聲’豈不好高過她千萬重!”

徐慈又連忙借機吹捧她一番。黃亦雙把鼻子翹得高高的,發出一聲輕蔑而歡快的“哼”。

她再如何嬌蠻,說到底也是一個小孩子,開心之下,竟然忘記自己其實身處危局之中,稍有疏虞,性命就難保了。

“都是兩個老太婆?”少年不滿地說,不過旋即喃喃低語:“其實也有可能……”便問了第三個問題:“這個世上最好看的人是誰?”

徐慈忙說:“美人榜第一的女子原叫白瑪瑙,可依我來看,這美人榜是欺負我們臨真公主年紀小。臨真公主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姿,其他女子和公主哪能相比,這普天之下也隻有她能配得上衛大首座了!”

黃亦雙直接笑出了聲,語聲既嬌且糯。尤其是後半句話,讓她對徐慈差點都沒了殺心。

正在此時,那少年忽然暴怒騰起,鞭子一卷,就縛住了黃亦雙的脖子,將她緊緊一扯。

黃亦雙覺得自己如同騰雲駕霧一般,已給提在空中,又被狠狠摜在地上。少年道:“你也敢配裝我的道君?你再敢講半句屁話,我打得你腦袋瓜子稀巴爛!”

黃亦雙哪裏受過這樣虐待,又驚又氣之下,嘴上竟然也不饒人:“你是哪門子的妖怪,本公主給你臉了?我父王一定會把你削成人棍,告示天下!”

她連忙示意梳煙還手,可是那少年驀地著身一翻,梳煙“嗖嗖嗖”發出三枚銀釘,各截他左右前三路,都被少年輕快躲過。

滿林撲麵勁風中,少年奪過紫蓋劍來,隻聽見尖嘯般的“喀喇”一響,她們的劍身已被削去大半了。

黃亦雙嚇得魂不附體,徐慈早已趁亂逃走。

少年氣極了:“說什麽老頭子老太婆,你們什麽都不知道,就來戲弄本君!我看你長得連個狐狸精都不如,也敢謊稱是我道君!”

他鞭風一裹,梳煙慘叫一聲,飛出丈餘,肋骨斷了三根,黃亦雙臉上也被打出數團紅痕,兩人驚叫不已,這時卻見一道雪白身影擋在了麵前。

黃亦雙大叫:“檀弓?你,你們是一夥的!我回去要告訴師兄師父……”

話音未落,又被那少年打了一鞭。

她給少年打得頭暈眼花,身子在原地打了個旋。黃亦雙簌簌發抖,淚珠瑩然而落,終於嚇得不會講話了。

卻見檀弓將斷劍拾起,倒提青光閃爍的紫蓋劍,一息之間生起千鈞氣風。

在圓月之下忽然閃動身影,檀弓劍法迅捷之至,全力相搏,紫蓋劍劈空而下。

那紫蓋劍卷起的狂風巨浪,暫時抵擋住了鞭勢。

檀弓巋然不動,隻用紫蓋劍格擋在麵前。

少年見他們還有同黨,怒火更盛,手下發力,鞭風穿透劍意破空而來,橫擦著檀弓的左顴而過。

劍身颶風漸爾消弭,就在那將消未消之際,檀弓橫揮紫蓋劍將其全力擲出。少年懾於紫蓋劍餘威,轉身撤步閃躲了一番。回過神之時,檀弓已帶著黃亦雙離開了。

常正一聽了王含貞的通知,已帶著人手來到山崖下。

可他們晚了一步,常正一見到黃亦雙一身是血,臉上青紅斑斕,甚是可怖。兩邊麵頰上各有五六條殷紅血痕,從眼底直直長長地劃到下頰,竟已是破了相了。

而檀弓卻白白淨淨完完整整的。

他一麵令人將黃亦雙八抬大轎帶走了,一麵立刻破口大罵,扯起檀弓的袖子就要強行拖走:“好小子!你帶我黃師妹來這種地方,小小年紀凶殺鬥毆,越來越不成話了!你明天早上給我到厲行峰領罪去!這一回別說衛璿璣了,天上神仙也保不住你!”

話音剛落,就見檀弓又轉身回去了。他力氣小,一次帶不了兩個人,這次將梳煙也扶出來了。

常正一大叫:“好啊!你還一次連帶害兩個人!喂,本首座和你說話呢!”

他和常正一不走一條回去的路,獨自下山之時,一團鞭風又攔住了去路。

少年將鞭子化為劍形,指在檀弓背心。檀弓沒有回頭,淡淡地說:“無須。”

“當”的一聲鞭子落地,被喚作“無須”的少年聲音顫抖:“道…道君?”

金色蓮花從檀弓眉心飛出,天樞道:“純陽真君。”

無須登時省悟,跪倒在地,“哇”得一聲哭了:“道君,無須找道君找得好苦哇!”

“道君,道君忽然不見了,無須問誰都說去接了,道君自己不要回來的!可他們也不說道君在哪裏,直到元尊娘娘說您在赤明和陽…要無須也下凡來保護您……

“可她嘰裏咕嚕說了什麽,我都沒聽懂,就跳下來了,也不知道您的凡人身軀現在是老是少,是男是女,無須問了好多凡人,找您找了好久哇!”

純陽真君乃是萬物陽氣之精華,本來就是太微大天帝座下的丹火。他結精化形年歲尚淺,所以是這樣一個幼稚童子形象。

鬥姆知道他性格峻急,行事剛猛強烈,為了防止他破壞人間,將他的神力也一徑收去了,隻剩下百分之一用以自保。

隻是應了一聲,檀弓沒多說什麽。

可是無須相貌妍麗之中帶有一分妖異,耳廓也是尖尖的,在正道人士的眼中,的確有幾分“小妖精”之感。這若是直接帶回太清仙宗,少不得惹人目光挑起是非。

無須害怕檀弓不要自己,小臉“刷”地一下白了:“道君…無須離不開您…”

檀弓正在籌思之中,卻聽見風聲颯然之中,一串腳步聲漸近。

黑夜之中,他著一雙鉤連雷紋的踏雲靴,搖一柄描金繪白鶴展翅的扇子。

衛璿笑說:“這位小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