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煎煩心驕癡蒙敗 幼稚簷舊日歡囂

無須見衛璿長得招搖的模樣,本能就有很大敵意:“那你又是什麽東西啊!”

他擒鞭在手,馬上甩了過去。

沒想到衛璿擋都沒擋,華貴的綢緞毀了個幹幹淨淨。他鬆鬆閑閑地掐訣換衣,更沒半點惱怒的神色。

他作了一個“噓”的手勢,施了一個小法術,就將無須隱藏起來了。

正在這時,卻聽見兩聲“衛璿璣”。

一個聲音聽起來莊嚴低沉,一個聲音猶憤憤然,咬著牙齒一般。

前麵說話的是昆吾峰首座雲如露。

雲如露是太清三英之一,換句話說他也是太清仙宗的門麵,模樣自然不會差。

他長相有些寡淡,沒有衛璿那般深邃鮮明,女人緣就差了很多。而且他修的是重劍,一柄厚厚寬寬的龍采重劍拖在地上,任誰見了都會心生幾分畏懼,哪裏敢親近雲首座。

雲如露說:“徐慈在哪?”徐慈雖然微不足道,但好歹是昆吾峰內門弟子,出了事雲如露不可能不來救。

常正一很想把檀弓揪過來胖揍一頓:“那小子早一溜煙逃了,已經叫人給截住了。衛大首座,你這小師弟都幹了什麽好事,需要我給你講講麽?”

衛璿好像一點沒有大禍臨頭的自覺,笑著“哦?”了一聲:“請你講講。”

梳煙被常正一一把推了出來。

黃亦雙被無須打懵了,腦袋一片空白,故而也沒否認常正一對檀弓的胡亂指控。梳煙自然也就唯唯諾諾地認可了。

可是一被推到衛璿麵前,梳煙被他一雙笑眼一看,登時就沒了膽魄,但又怎敢吐實說是公主找地方殺人?

她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一個字。衛璿倒像刻意給她機會似得,循循善誘:“你們幾個偷跑這裏來玩,是誰的主意?”

衛璿淡淡地一問,一麵蹲下來,為檀弓撣了撣道袍,正了正衣冠。

雲如露驚惑地看著衛璿的動作,黃亦雙見其眼色,知道衛璿對檀弓這樣器重,甚至有幾分殷勤,哪裏敢往槍口上撞,兩害相權取其輕,隻能說是自己的主意,公主毫不知情。

她砰砰砰地大力磕頭,哀求饒命,看檀弓也沒有揭破的意思,投去的目光多了幾分感激。

雲如露看小孩子過家家似得,隻覺得耽誤時間,便要走了。

唯一坐不住的是常正一:“你…你剛才可不是這麽說的!”

梳煙低頭說:“夜裏風大,常首座可能是聽差了。”

常正一好容易逮住了衛璿的小辮子,哪裏那樣容易輕放。他著即命人抓來徐慈,徐慈仍不敢得罪黃亦雙,於是他口裏的版本是:他帶公主一行來玩,檀弓從天而降來救。

衛璿失笑。

常正一連說好幾聲滾,氣急敗壞地指控下一項:“這小子連日上學遲到,說曹主筆的課沒有聽頭,一點都不知道尊師重道,你也不管管?”

衛璿思忖著說:“這是不大好的。”

常正一看終於有衛璿不知道的事了,便冷笑說:“你就說一個不好就完了?”

衛璿笑說:“這是很不好的。不好就不好在,既然不想去聽,你為什麽還要去?明天開始不用去了。”

常正一紫棠色的臉上氣得怒紅,炸了胸膛,現在隻想捶床:“你!哪有你這樣當師兄的?你算哪門子的首座弟子?”

其實常正一和雲如露他素來疏遠得很,但雲如露話少低調,不至於讓他妒恨,比衛璿可愛多了,此時便昏了頭找他分辨公平:“雲首座!你也不管管?”

雲如露早就想走了,不鹹不淡地說:“明天是衛璿璣自己的課,你讓我操什麽心?”

雲如露自己從來不點名,少點人聽課他反倒清淨。

常正一又說:“好,你當隻有你和雲首座兩個上課的首座弟子麽?徐芷靈、慕容紫英、謝扶柳、蕭遇他們四個你怎麽辦?”

講完他就後悔了:謝扶柳、蕭遇兩個人精,得罪誰也不敢得罪衛璿。徐芷靈苦追衛璿多年而不得,慕容紫英更別說了,是衛璿的金蘭之交,南華雙璧的另外一璧。

常正一隻能拿出自己的餘威:“你縱容剛入門的小弟子不去上學,這是欺師滅祖!我跟你講,我的課他不許不來,不僅必須要來,還要給我站著上,考試不考第一就給我狠狠地打手板!”

他連一點首座的氣度都不要了,就是要和衛璿擺在明麵兒上較勁。沒想到衛璿根本沒理會他:“可以啊。我帶師弟下山去見見世麵,就讓他去上課。”

常正一立馬頭腦一個激靈:“什麽世麵?”

衛璿笑著撫掌:“玉闕師伯督促我本月十五下山做買賣去,常師兄忘記了麽?”

他們天光峰常有盈餘的丹藥,需要下山販賣。

可是峰內弟子要麽眼光甚高,不屑於涉於商館,要麽如同常正一一般人吝嗇、腦筋死。衛璿人脈甚廣,又擅經商,經他手裏的買賣,毛利少說要翻番。

這事說來也是很離譜,一個雁行峰的首座弟子,卻執掌著天光峰的錢糧大動脈。

常正一立馬氣勢就軟了:“你……你拿這種事威脅本首座?”

衛璿微圓雙眼:“什麽事?”

雲如露一心隻修劍,不聞窗外事,沒聽懂兩人在暗潮洶湧什麽,無知無覺地疑惑看了一眼常正一。

可是這樣羞恥的事,說出來不也是佐證自己的無能麽?常正一打碎了牙隻能往肚子咽,一張馬臉氣得更長了:“不來就不來,不來就不來!本首座的大課,我求著他來麽?”

衛璿繼續笑說:“常首座走得那麽急做什麽?我聽說幾天前,你將我的小師弟關在藏經閣,抄的那五十遍經書,自己可曾驗收過了麽?若是沒看過,好好留下來等一會,我替他抄了還給常首座。再同我說說小師弟有什麽劣跡惡行,咱們今日也好舊怨一齊清了。”

衛璿語速比平時慢了一些,聽他的語氣,是有那麽一兩分危險的意味在的。

不知道他還有什麽亂七八糟的狠辣後招,自己可能還有要命把柄在他手上,常正一直接自暴自棄了。

他生氣得很,總得找些什麽物件,發泄一下憤怒、證明一下自己的勇猛,可是不舍得摔佩劍,便將梳煙像扔布娃娃一樣一把丟在地下:“別說了!我對不起你的寶貝師弟,對不起你,我都對不起你們全家,行了吧!”

他們走後,無須終於被顯了形。

無須大怒,正要動作,卻被檀弓攔住了。

衛璿笑說:“我聽說這一代紅萼火甚多,不過還是頭一次見到小男孩樣子的。”

無須道:“什麽紅萼火,你在放什麽屁……”

衛璿仿佛沒聽見似得,直接對檀弓說:“這紅萼火是丹火的一種,雖然它們一般都化形很早,你帶回去也不會有人懷疑,自然不會有人覬覦你有了什麽奇遇。但是它們靈智不高,頂了天了,也陪不到你結成金丹。你要三思。”

“你是什麽瞎子…說了不是什麽紅萼火綠萼火,本君是……”無須跳起來就要去打衛璿的頭。

可是被檀弓製止了。

檀弓道:“多謝。”

無須雲裏霧裏。

直到回了檀弓的洞府,他都沒想明白檀弓為什麽認同這個瞎子。

天樞一遍遍地對他進行反複教育,說他不能在凡界暴露身份,不能稱“道君”,改稱“主人”。

無須聽得耳朵起繭,直接罵起來:“好煩啊!你這個喪星一直這麽煩!你是天上的司法,地上的事為什麽要管?”

這洞府經過修葺,而且是衛璿親自操刀,布置頗精雅。

但怎麽能比得上天上世界。無須自己其實並不講究,他隻是不解檀弓為什麽要屈身於此,三界之亞聖,為什麽又要下凡曆遭心的劫?無須心煩意亂下便要出門,又被天樞攔了。

天樞說他傷了人,出去拋頭露麵會招來麻煩。

無須跺腳:“你要憋死本君!”

兩人不休不止吵了一個晚上。無須沒了神力,也是個愛犯困的小孩。他睜眼之時,山林裏已褪去曉寒重露,旭日緩緩東升。

無須迷迷登登地感覺身上有東西硌著他,一掏出來,是一枚大如雀卵的美玉。

他乖乖地伏在檀弓的蒲團邊上,說:“道君…我忘了跟您講,這是東華帝君讓我給您的。”

鬥姆不讓他帶任何神仙法寶下來。東華帝君塞的這個,不知道怎麽就過了鬥姆的審。

美玉正麵陽刻八個字:“彼陽之終,已陰之極。”

反麵陰刻八字:“天心缺月,神以道全。”

檀弓道:“此乃天心缺月玉。”

無須不怎麽感興趣:“什麽玉?這一點法力也沒有,有什麽用呢?”

天樞也驚訝了:“天心缺月玉?”

二人向無須解釋一番。

在鴻蒙未開,先天五太之前,玄陰冥水就寄宿在這天心缺月玉中。後來到了第五太太極陰陽微分時候,玄陰冥水才從中脫出,釋到酆都河水中去。

後來天心玉就不過是一塊廢料罷了,所以才會全無靈氣,也幸虧如此,否則無須也帶不來。

無須看著那白胖瑩潤的天心玉,拖著腮幫,雙頰生靨:“所以這東西大有來頭?還挺有用的?”

檀弓道:“天心玉逐陰摒陽,它能夠自補陰氣,化出形體。”

言下之意,不用管它,它自己會逐漸長大。

檀弓低聲誦咒,天心玉便化作一朵皎白潔素的蓮花,散發著幽藍色的冷火。

他眼簾一動,忽地想到了什麽,將這團冷火打入穴竅,立刻就感覺大有不同了。

他的丹池有所缺漏,外界的靈氣進入卻不能久存,靈氣無可寄托,所以不能化為元氣為己所用。

但其實世人對外丹和內丹之術尚未圓融貫通,不得其法。檀弓將天心玉化入丹田之中,陰氣則可入內化作元氣,像常人一般正常修煉了。

衛璿下了課,來檀弓洞府之時,便看到他身上清光大盛,整間暗室都被照耀得光明洞徹,神妙至極。

他並沒多驚訝,無言等了半個時辰。

衛璿是來給檀弓送東西的,他笑著說:“我下山一趟多買了些小玩意,堆在我那裏也是遲早爛了臭了,央你大發善心,替我收一些破爛。免得師父見了我大手大腳花錢,我又得挨訓。”

檀弓缺失先天元陽,神魂中陰陽失洽,不能克化尋常丹藥。而且他天生肉身氣虛血弱,使不得猛兵重刃,兼之丹田薄弱,可積真元較之尋常道修少了足有四成,一旦交戰起來,隻能以“銳疾”二字製敵取勝,許多法器兵種都不稱手。

他的天資這般挑剔,適合他的東西少之又少。可是衛璿這些“隨意挑來的小破爛”,件件都像量身定製一般。

兩樽白兔低伏的寒域飛雲石,正散著綠幽寶氣。這一塊可抵數千靈石,放在房中溫養元神,靈氣自然滾滾而來。這般成色大小的寒域飛雲石,用來壓一些小宗門的護山大陣都是浪費了。

檀弓沒多看其他琳琅滿目的東西,隻道:“爾能布陣否。”

衛璿一怔。

“南華衛璿璣”這五字,多時隻餘下“南華衛”的字麵意思。南華衛氏陣術精深,太清仙宗的護山大陣就是衛氏手筆。

這真是古往今來第一遭,衛璿竟逢人問“會布陣否”。

這時王含貞也放了學,背著一個鵝黃色鴨子圖案的小書包,忽然從衛璿身後鑽出來,探出個小頭小腦,奶聲奶氣地說:“儂…儂也會布陣。”

檀弓仍是看著衛璿說話。他看人時定心定神,眼神從不飄忽亂移,異乎專注:“兩儀養魂陣。”

兩儀養魂陣本和合氣金還丹、補天益神丹是同種複元效用,但以其是“文火養之”,花時少則一日,長則半月。好處則是自可吐納歸結,不必受丹毒侵體。

王含貞小小地說道:“儂真的會……”

檀弓道:“少則黃階五品。”王含貞這才鼓嘴不講話了,被老媽子拖走吃午飯去了。

檀弓得了不用上學的許可,白日裏就在衛璿布的兩儀養魂陣調息打坐,輔以天心缺月玉彌補真元,天樞神意整治經脈。

衛璿一月之中偶來三四次,陪他鍛煉劍意,此外無多言語。

王含貞心思純真,爛漫無邪,於那修道之事上從來就是得過且過。一響下課鈴,他便如籠鳥般地飛走奔向自由。

他春日早起摘花,夏則清溪觀魚,看那碧波青蓮,蓮下有魚,赤尾銀身,嬉戲成趣。秋則跟著小朋友們一起采菊佩茱萸,常常偷偷地救治師兄們秋獵打下的動物,到了冬日,那玩意兒可就多了,冰嬉、堆雪人、鑿冰垂釣……

他就愛黏著檀弓玩,可是檀弓深居簡出,似乎醉心於修煉。他不在洞府中閉關,就在丹室裏埋頭。王含貞一個月能見到檀弓一回,就已是老天保佑了。

王含貞這日好容易逮到檀弓,拿出了求救的架勢,千方百計讓他和自己去打雪仗。甚至騙他說:黃亦雙又在雪地裏欺負徐慈。

檀弓來了看見哪有什麽黃亦雙,他也沒做過打雪仗這種事,不知道怎麽辦,就意靜神閑地站在那,寒冷若冰的模樣倒像一個活的雪人。

王含貞就手把手教他:他兩手撮一個好大雪球,哈哈氣將那雪球稍化些,兩掌一合壓實了,示意檀弓投將過去。

可是他朝手指的方向一看,王含貞大呼不好:他表台衛璿怎麽走過來了!

幸好檀弓氣小力弱,還沒近著衛璿的身就落了地。

王含貞看自己貪玩被發現,連忙背過手,低著頭,一副認錯的樣子。腦袋上卻被“砰”得一砸,雪花糊了滿臉都是。

衛璿捧腹而笑,沒想到他早就在身後藏了一手。

檀弓默默看這表兄弟兩人追逐不止。歡笑之中,那雪球好像有了神采,飛翔了起來。遠處半截古塔也在這笑語之中靈動起來了。

風絲絲縷縷地擠入檀弓的脖頸之間,衛璿不動聲色地靠近他,替他係了一件紅色披風,他溫暖的體溫和柔軟的鼻息也隨之而來。他手掌一合,山頭的殘雪全被他聚集而來,搓了一個更大的給檀弓,示意檀弓朝自己砸過來。

王含貞大叫不公平,可是衛璿笑笑根本不願還擊,怕寒了檀弓的身骨,隻是潑些雪沫子。

王含貞獨自一人汗得春衫濕透,高高興興沒心沒肺家去了。

衛璿還有些劍法上的事和檀弓磋商,便和檀弓一起回了他的洞府。

檀弓身上陰氣熾盛,無處不寒於九天之冰,被洞府內的熱氣一蒸,屏風之後,他的衣物如同雪白的蝶翼一般蛻下,嫋嫋白氣也徐徐升起。

衛璿總攬雁行峰內文武機要,公務繁重忙碌得很,連續好幾日沒睡覺,便在他的臥榻上側躺著等。

衛璿隻覺那一縷白煙雪光之中,多了紛紛百合花味的沉香氣息,旋即他的目中多了一些微醺的神采,愈發困乏了。

寒來暑往匆匆而過。

屏風之後走出了一個少年人,他麵少血色,人似寒霜,這番風清月冷的氣質愈發襯得雙眸烏濃,青絲漆潤,鬢如堆鴉,眉如墨畫。

檀弓見衛璿久久不說話,向他示疑。

衛璿才反應過來,笑笑說:“我剛剛又在你這睡著了?睡了多久?才一炷香的功夫麽?那我是做了一個好長的夢了……想到了十年之前的事。”

無須的容貌和身材倒沒有大變化,對衛璿仍然不喜:“不是說要去什麽吃魚大會麽?幾點鍾了你還在這裏磨蹭。”

衛璿忙說:“好好好,聽你的話,這就走。”扭頭一問旁邊的隨行弟子:“含貞呢?”

另外一邊,王含貞一如既往午覺睡過了。

剛才好像做了一個甜蜜而傷感的夢,來去都悄無聲息。

他抓起佩劍和行囊就要往外奔,可是卻被老媽子一把抓回來梳頭:“我的小祖宗!你這樣髒兮兮的樣子怎麽出去見人?”

鏡中的人一身綰色雨花錦緞的上衣,一雙寶珠似的眼睛清瑩秀徹,臉龐微豐,顯出些尚未脫卻的孩子氣。個子雖不高,倒當真是個極為雪亮綽俏的少年。

王含貞十分不耐煩,猛然一站起來,頭發被扯得生疼,慘叫:“檀弓為了築基閉關了八年零三個月十六天了,我都沒見過他!再不去就趕不上和他一條船了!”

老媽子知道王含貞很思念這個朋友,慈祥地笑笑:“小少爺急什麽呢?日後的日子還長,小少爺和他一定會常常相見、一直要好的。”

王含貞忽然覺得有道理起來了,自己若是邋裏邋遢的去見檀弓,才叫不珍惜這個青梅竹馬的朋友呢。他便乖乖地坐了回去,一朵紅雲飛上雙頰,開顏一笑,露出一排白白的、如同碎玉一般的牙齒。

雲雀刺穿頭頂瓦藍的天空,春天裏最亮麗的一束陽光在心裏點亮了。王含貞想:我們以後的日子還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