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雪螢白璧書香嚴屋 夜風苟苟滿窗妒色

二人你我相稱地回了檀弓的洞府。

檀弓沐浴淨手,著衣櫛發,正叩齒三通,演音咒曰:

“左青童玄靈,右青童玉英,冠帶我身,輔佑我形,百邪奔散,鬼賊摧精,敢有犯我天地形滅。上清朱雀,不得動作,勿離吾身,勿受邪惡。四大開朗,天地為常,玄水澡穢,辟除不祥。”

豆大一點的小孩,竟然將這最尋常的咒語念出十二分的聖潔意味。

門口雜役弟子都不自主地放下掃帚,細心聆聽,還以為裏麵人這樣的口吻,是在傳授什麽至真妙道。

衛璿若有所思的樣子,撐頭看了檀弓一會。直到檀弓說:“我們還有什麽餘下的事?”

衛璿聽他講話風格忽然迥異,十分別扭,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不用特意將一個字扯成兩個字說,原來是什麽說話習慣,就按原先的舊樣。我讀過幾天書,能聽懂你說話。在這裏也沒有人敢怪你的。”

檀弓說:“何事未盡。”

衛璿將玉令牙牌給他,說要每天按時去上課。還有一枚功德袋,說攢夠了功德,可以去藏經閣換功法秘籍。

他拿出一柄雪白的長劍來,這柄劍名曰“奔逸”。

檀弓修為尚低,用這把玄階中品的法器剛剛好,不至於器不認主,使時脫手。

法器的品階從上至下是天、地、玄、黃。

劍約可分三種:重劍、快劍、軟劍。重劍和快劍都劍如其名,隻有這軟劍其實並非真劍,多是綢帶、絲線編織而成,並非徒有劍形,亦能為劈、斬、截、撩、挑、鉤、刺劍招。

“奔逸”二字聽來像是快劍,檀弓掂在手中,很是輕巧靈便,劈出一招,才知此劍原是難得的軟劍之屬。橫手一揮,劍刃便化成了萬千飛雪,朵朵雪光大似瓦片。

衛璿預支了六個月的宗門俸祿給他。

另外送了兩片軟煙羅火給他,浮在腳底,人可以飄起來,不至於走路累著。

問他還缺什麽,檀弓搖頭。

可是衛璿臨走之時,看見門口兩個天光峰弟子正探頭探腦,便皺眉折了回來。

衛璿道:“這個你也收著,有事隨時喊我便是。”

兩個鈴鐺,一金一銀。

這是通靈明月鐺原與通靈滄海鐺。一雄一雌,衛璿檀弓各執一枚,可以互相感應。

衛璿前腳剛走,檀弓後腳就去了藏經閣。

一層二層是一些古籍,可以隨意出入。三層往上就是玉簡、秘籍了,需要相應功德才能去挑選、兌換。

時已深夜,一個弟子都沒有。

檀弓按索引閱讀,先看這赤明和陽的曆史風物,然後便去找有關魏伯陽的記載了。

三更過後,燈都燃沒了。

一片昏黑之中,檀弓抱著厚厚的一遝書,摸索上樓。卻在樓梯角,不小心踢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

然後是一個驚喜的小小聲音:“檀師弟……!”

王含貞揉著眼睛醒了:“你也是被曹先生罰來抄書的嗎?”

檀弓沒有任何表情。但是在寒冷的月光照耀下,他的臉上錯誤地顯露出了幾分淒苦的味道。

王含貞遂以為天降的難兄難弟,緊緊握著他的手,這就親密起來了:“我們一起幹起來!現在才四更,一定能趕得上明天的早課!”

檀弓本來就是來熟悉曆史的,上界很多字的寫法和這裏也有很大不同,需要練習,便也沒有反駁他什麽。

可是王含貞就不一樣了,一開始鬥誌昂揚,沒寫一炷香的功夫,就花樣百出起來。

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來一個小食盒,他從裏麵捧出熱熱的牛乳茶、甜甜的桂花糕、酥酥的蝴蝶餅,讓整間書屋都充滿了饞人的氣味。

但是檀弓毫無和他一齊分享美食的興趣。

王含貞有點失望,鬱悶地獨自吃起來。一個不留意,那油茶就滴到了紙上,將墨全糊了。

這是一本挺珍貴的典籍,王含貞大驚自己闖禍,急得眼淚汪汪:“儂要完了……”忙目視檀弓,問他怎麽辦遮掩才好。

檀弓隻是默默寫著字,過了一會,寫給了他一份不僅內容毫無偏差,連字跡都如出一轍的拓本。

王含貞驚得魂魄當時升天,見檀弓的頭腦和他的抄書速度一樣非人哉。

驚駭之後,便是突如其來的巨大安全感。

王含貞吃完東西就犯懶,提不動筆,便去翻檀弓放在旁邊的納虛袋,看見一隻好漂亮的銀鈴鐺,徑自拿來玩了。不多時又沉沉睡著。

檀弓正在看一本《太上三十六部尊經卷之十八》,看得眉頭顰蹙。

識海裏響起沉重端嚴之聲,天樞說:“下界道書何如?”

檀弓色無喜慍,掩卷道:“片言隻字,不關道妙;斷簡殘篇,去題萬裏。十萬道藏流軼散失,無可推校,為人妄加篡改。致使眾生不依道源,欲界鬼魔流行。”

天樞道:“下眾昧盲。”

檀弓道:“眾生不知者何過?”

他想起衛璿今日之所言,便說:“眾神知者不授不理,無功而居,隻知顛狂樂亂,無異於妖魔眾邪。”

天樞平淡道:“道藏傳播失散,時常有之。此事宜付大司凡理會。”

檀弓道:“七百年前,南方八天天災流行,炎毒熾盛。大司凡有在我宮前叩罪八十一天之閑,卻無片刻下凡消災之時。”

“我道‘何不疾去?’其道‘未平天帝之怒,不敢前去’;我道‘我將自去’,其道‘北帝有命,天帝聖體,未可親赴。’司凡者何嚐司凡間疾苦,救民水火?”

檀弓搖頭:“所謂察道者帝,通德者聖,我為天帝神聖,隻是徒負四字。”

天樞道:“大律如此,汝將如何?”

檀弓說:“我將上稟鴻蒙,願意脫離天帝身份,入主塵世司凡。大道本無生,視身若敝屣。我應了我分內事。”

天樞震怒:“請視其餘諸神霄八帝,有置大統於不顧,微末之事關心如汝者?”

檀弓蘊金光於手中,撫平書頁褶皺,將拓好的綠漆新本奉回書架之上。上麵的內容與上天誦念典籍一般無二,還多了許多行密密匝匝的注解。

檀弓道:“民生無小事。”

正在二人相持不下之時,卻見外頭來人了,打瞌睡的雜役弟子全都醒來行禮,但是不僅動作鬆散,神情還有點不屑。

常正一見到王含貞倒在冰冰涼的地下,趕忙抱了起來:“這孩子,怎麽睡這裏?”讓他的掌事嬤嬤忙捧著抱走了。

後麵跟著的藏經閣掌司差點尖叫起來——

那本被茶泡了的水,剛剛就躺在王含貞的屁股底下。掌司還以為王含貞尿床了,瞠目結舌地看著常正一。

一本書被毀,左不過是賠錢了事。

但常正一是鐵公雞一個,讓他掏錢豈是容易事。

掌司看出他要賴賬,苦著臉不讓人走。

常正一遊目一掃,看見檀弓在角落裏一筆一畫地不知寫什麽,喊道:“你過來!”

檀弓還在和天樞講話,這一抬首,眉宇之間莫名有威嚴之色,將常正一看得心裏一震,暗自發毛,渾身上下都不自在起來了。

常正一忙說:“你真不愧是衛璿璣**出來的好弟子,見到本首座,都不知道行半師之禮麽?”

檀弓起身。

常正一其實已是金丹大圓滿的修為了,可是他年紀略長,容貌也不討女孩子喜,所以什麽評選“太清三英”、“南華雙璧”,素來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可是但凡有一點美好的稱號,都像和衛璿緊緊地捆綁在了一起,別人列選其中,也終究是他的陪襯。

常正一對修為次於他、卻風頭蓋過他一百倍的衛璿頗有嫉妒,極其不滿,也是情理中事,便將怒火轉嫁到弱小無依的檀弓身上:“不想行禮就別行!”

常正一冷笑說:“我聽講衛璿璣親自帶你造的冊,點的燈啊?陪你整整一天,他什麽事都不幹了,你好大的派頭!我們黃師妹當年千請萬求,連他一麵都見不上!”

想起檀弓讓黃亦雙蒙羞之事,常正一更生氣了,便檀弓身上一摸,將王含貞硬塞進他兜裏的蘋果糖掏了出來:“你晚飯沒吃飽麽?在藏經閣偷吃東西,褻瀆神明!這裏的哪尊大神你得罪的起?”

他手一指旁邊供奉的北極大帝諸神。

“你們衛首座這麽教你的麽?”

常正一將王含貞的食盒踢到檀弓腳邊,對掌司說:“這個弟子吃東西髒了書,怎麽賠?”

掌司“啊……這……”了一會,然後眉飛色舞地說:“你師兄真的是衛璿璣衛大首座麽?”

檀弓稱是。

掌司忙笑說:“那不用賠了!你快回去吧!我們還欠衛首座許多哩!”

常正一被這樣區別對待,顧著體麵,壓著怒火:“憑什麽他就不要錢了?”

原來衛璿出手豪奢,來購買書籍從來沒要過找零,還常常給餘錢打賞,金瓜子一把一把得抓,沒見他有任何肉疼的表情。

他上下人情關係打點得這樣好,眾人見了他無不見了活菩薩,又是敬畏又是親熱,連帶著檀弓都無限喜愛起來。

掌司還問:“小師弟,衛首座下次什麽時候再來呢?我告訴別的值班弟子,好提前候著衛首座的光臨。”

常正一氣得直癲,直接撕破臉了:“滾!滾!大晚上的不好好值夜,在這裏發呆!你也是修道之人,一股子銅臭味,真是俗之又俗!”

掌司大覺莫名其妙,但這人好歹是天光峰首座,不好當麵發作,轉身走了。

他留下一聲輕飄飄“哼”的鼻音,反複回**在充滿書香和飯香的狹小空間裏。

常正一對檀弓的厭惡,一下子暴漲到頂峰:“你!你給我在這裏抄書!”

他將王含貞沒寫完的紙抓起來,大聲彈了一下,把檀弓的筆在地下重重一摔:“曹主筆讓含貞抄十遍,你給我抄五十遍!一個一個字地寫!有勾帶連筆都不過關!”

他讓身後隨行弟子在門口站著,監督檀弓:“你在這等著他寫,不夠遍數不給他出這個門!”

看見弟子露出“衛首座的師弟啊,咱們有這個權力嗎?”的表情,常正一說:“他衛璿璣的人做了錯事,我就不能管了?這藏經閣是他衛璿璣一個人開的?姓南華衛嗎?”

第二天,檀弓趕到學堂之時,早課已過了一半了。

所謂的曹先生,說的是琴劍閣的主筆曹賢孟。

琴劍閣是當今天下第一大閣,主要一是記錄文書,公子榜、美人榜、世家榜、兵器榜、丹藥榜雲雲,都是他們排得最權威。

二是搜集情報。靠著兜售情報,曆代閣主無不富可敵國,琴劍閣也成為了一個很龐大的組織。

曹賢孟遊曆至此,是來給衛璿寫傳記的,也被邀請來學堂講課,做十五天的外來先生。

他本人峨冠博帶,飄巾雅服,比其一道修羽客,更像是儒門學生,自然也帶了一點酸腐氣。

他見王含貞上課打瞌睡,就罰他抄書。

但是今日見了他送上來的作業,明顯是成人筆跡,可自己到底是寄人籬下,也不好多說什麽,索性放過去了。

王含貞又在角落裏睡著了。

這還不夠氣他的,可門口這個新來的小男孩又算什麽?

他昨天千叮萬囑過今天有重要內容,各位絕對不能遲到。

檀弓這是睡過了三竿日麽?真是不尊師道!

下麵幾百雙眼睛齊刷刷地看著檀弓,自己若是再不管教,臉上何等無光了!

曹賢孟將長長的竹鞭抽了出來:“教不嚴,師之墮。你手掌伸來!”

檀弓無甚情緒,依言照做。這時卻聽黃亦雙涼涼地開了口:“老師,你敢打他麽?”

曹賢孟聽她口吻,立馬縮回了手,以為這小孩什麽顯赫背景呢。

黃亦雙卻說:“我聽人家講,他今天來得遲,原來是早都會了,他說聖賢之書,讀來都何用了,老師您教的更全都是廢話了。這樣博古通今的大能,我們這些無知之輩是斷斷得罪不起的,老師你怎麽敢打他呢?”